没想到她们也来过,甚至来得比她更早。
燕子一时百味交杂。
这时, 孙先生端详着她的表情, 长叹一声, 抬手将燕子手里的银钱推了回去。
“其实我之前也听说了,你们绣坊里有好多女孩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 以前受了谢大人的恩惠,才得以在绣坊里谋生,至今都受谢家姐妹庇护。最近谢大人在风口浪尖,你们听了,必定不好受。”
孙先生缓缓言道:“这钱你拿回去吧,我不收你的。故事嘛,我还是会讲的,你放心。”
燕子一惊:“这怎么行?近日市集上风声鹤唳,不少人听别人提一句谢小姐好就要骂,您在茶楼做事,也是要担风险的,怎能让您白干?”
孙先生摇头失笑:“这我当然知道,我看上去像是傻的吗?”
孙先生拿折扇拍拍掌心,说:“我不收你钱,是因为有人已经付过了。你想想,谢大人当年能逆转萧寻初那纨绔子弟的风评,还在短短四年间从名不经传的小官升至二品参知政事,你都能想到不可以坐以待毙,她会想不到?”
言罢,孙先生又叹道:“其实我愿意做这件事,也不全是因为钱。
“像我这种说书先生,平日里一半就靠这听书的打赏过活,茶馆小本生意,过来消遣的客人最近手头宽裕不宽裕、钱袋里有几个钢镚儿响,还有谁比咱们这种说书的更清楚?
“谢大人实行新政这大半年,平日里过来听书吃茶的人肉眼可见的多了,给赏钱时出手也大方,若是日子过得不好,哪儿会有这么多平头老百姓有闲情逸致玩乐呢?
“我是个钱还没赚够的老头子,可不希望这好端端的日子跑了。大的干不了,但这说几句话的举手之劳,还是能帮一帮的。”
天朗气清,仍是梅花树下。
“小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吩咐下去了。不少说书先生所在的茶馆,本来就与谢家有生意来往,他们怕自己失了工作,我们只是去说了一声,他们就一口答应了。”
谢知秋在与萧寻初一同下棋时,雀儿匆匆赶过来,向谢知秋汇报。
雀儿有些高兴地道:“那些说书先生,都比想象中干脆呢!有不少人还是站在小姐这边的,甚至说不需要我们额外给钱,他们一定会照小姐嘱咐的去讲的。”
谢知秋手持棋子,一顿,随后微微颔首。
谢知秋心里有着成算。
史守成会从太学生那里入手,谢知秋并不意外。
两人还在合作期间,史守成就时不时会表现出对她的不服,恐怕他一直不甘屈居她之下。
史守成现在正处于他官场生涯以来,在朝中话语权最大的时刻,他会在这个时候与她分道扬镳,也算意料之中。
皇上对黑石的事情心有余悸,在公开承认谢知秋和萧寻初交换一事后,就对自己和齐慕先交换的经过三缄其口,连百官中都只有极少数高官知道事情,流传到凡间的版本就更是含糊。
远离朝堂核心的人只知道谢知秋与萧寻初换了身体,还从齐慕先手上救了皇上,但她如何救、怎么救的,无人知道细节。
史守成就是利用这一点,将皇上的情况与谢知秋剥离开来,再借以自己身为礼部尚书对太学、国子监等学府的影响力,击中攻击谢知秋。
史守成出了手,谢知秋纵然对胜算没有太大把握,自也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本已做好了孤军奋战、破釜沉舟的准备,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民意完全被史守成言论的裹挟,她必须要花极大的价钱去收买唯利是图之人,才能勉强觅得一线生机。
可实情,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这段日子,雀儿一面帮着她东奔西走,一面时不时带回她从未想过的消息——
“小姐,那位说书的李先生不用我们去沟通,他已经在帮您说话了,前段日子还因此和茶客吵了架,听说连果盘都打翻了!”
“小姐,好像有绣坊的绣娘抢在我们之前,就拿着自己的体己钱在帮您四处周旋。”
“小姐,那个茶坊的老板娘好像是您还在大理寺那时期审过的一桩案子里的受益人,坊里有几个伙计说您的坏话,已经被她赶走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虽说数量不算很多,他们遇上的也不是人人如此,但零零散散的细节和小事汇聚在一起,已经足够让谢知秋吃惊。
谢知秋一路走来,大部分时候都在单打独斗,顶多是交换身体以后,她身边多了一个萧寻初。
幼时她在家中,不要提说要做官,不过是不想轻易结婚,就要被泼上好几盆冷水。
这一次,她本也打算要独自一人继续在风暴中前行。
可没想到,在许许多多她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竟出现了许多细小的声音,尽管力量不算很强大,却的确在使劲地支持她。
一阵柔和的清风拂过胸间,夹杂浅浅的栀子花香。
谢知秋有些无措。
说来神奇,她即使在绝境中都不会轻易动摇,可在他人的善意和友好之举面前,竟表现出笨拙来。
萧寻初原也是担心谢知秋,才天天厚着脸皮跑来谢家见她。
萧寻初自从换回身体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和他哥、叶青两人待在一起琢磨武器,萧寻光有实际的战场经验,给他们两个墨者提供了不少修改见解,让萧寻初和叶青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自从谢知秋这里出问题,萧寻初就天天跑来露面,甚至将墨家术的工具都搬来了,谢老爷隔三差五就过来瞪人,萧寻初都没走。
他面上嬉皮笑脸的,只说是想见她,但谢知秋能感觉到,他实则是关心自己的情况。
萧寻初在一旁看到谢知秋的表情,没有急着下棋,反而笑道:“虽说怀有偏见、固执守旧的人不少,但天下并不全是如此之辈,百姓之中,生着慧眼的人还是有许多的。
“你在月县做过两年知县,在大理寺断过数千桩案子,新政更是惠及无数百姓。这世上受过你恩惠、记得你的人远比你想象得多。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正是有此前一点一滴的积累,今日才会有那么许多人选择违背主流,站在你身边。可见你之所为,并不全是无用功。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但过去这数年,你还是改变了许多事情,不是吗?”
谢知秋微微出神,良久,方“嗯”了一声。
若说史守成手上最大的牌是“礼制”和礼部尚书在读书人中的影响力,那么谢知秋,也有她自己可以出的牌。
那就是“实绩”和“传奇”。
很快,在喧嚣的梁城,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传了出来——
“人都说自古英雄多男儿,但凡事总有例外,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红颜更甚儿郎,各位看官,您可别急着反驳,且听我慢慢道来。且说南北朝时期,便有传说称,一位花姓女子替父从军,创下千古佳话;往近了说,还有唐朝女将樊梨花,横刀立马,武功盖世,与父一同出征,平定北疆之乱。而我今日要说的话,便是本朝一位奇女子,其父姓谢,她生于天顺年间,自幼饱读诗书……”
“我搞不懂诸位为何如此反对谢知秋入朝为官,这年头还有多少为民做主的好官?这一两年的事摆在眼前,若不让谢大人做官,难道将官位白白让给那刘求荣之辈贩卖人肝的酒囊饭袋吗?”
“其实若要说女子科考做官,我也不是很赞成,但谢知秋与普通女子不同。最关键是,我担心,朝廷好不容易才减了税,若是真像那些人说的,将谢知秋弄成是妖邪鬼怪,一个妖邪提倡的政策,难道还能继续下去吗?你我明年交的税,要是又变回往年那样了怎么办?!”
谢家闺房,谢知秋独自坐在屋中,静静地沉思。
太学里的学生之所以容易被史守成煽动,一来史守成礼部尚书的身份,能给他们实实在在的好处;
二来,科举竞争本来就已经很激烈,女子为官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的确戳中了这些学生内心深处隐匿的恐惧,生怕自己的对手再增加,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将可能性扼杀在萌芽阶段。
但市井里的人不同。
他们都从这段日子的新政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现在的梁城百姓对新政评价都是很高的。
谢知秋就借一部分人的口,将“谢知秋”和新政完全绑在一起,产生谢知秋离开官场、等于新政结束的想法。
如果是从未得到的东西,人可能不会有很强的占有欲,但一旦真正得到过,再让他们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很难了。哪怕是展示有可能被拿走的可能性,就足以让大多数人产生极大的抗拒心理。
果不其然,有相当一批人本来人云亦云、反对谢知秋入朝,但一听说谢知秋不做官,新政可能会结束,突然就销声匿迹、默不作声了。
另一方面……
谢知秋其实确实有循序渐进地推进女子入仕的想法。
但要是现在就把这个狐狸尾巴露出来,那必然会掀起惊涛骇浪,受到巨大的阻碍。
所以,她先藏起了这个心思,而将自己树立成女子中的特例,塑造成一种偏离现实的、类似花木兰祝英台这般的戏剧传说形象。
人们对待传说,总是更宽容一些,纵然做出出格的事,也显得较为合理了。
如此一来,不说舆论上与反对的人旗鼓相当,至少不会单方面被压制了。
剩下的……就是赵泽。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凝。
其实不管那些官员什么态度、百姓如何争论,赵泽始终对她很好。
赵泽已经很久没有正经上朝,但他不时召集朝臣议事时,从来没有忘记谢知秋。
他好像一直没有考虑好今后如何安排谢知秋的官职,但对她说话始终温声细语、态度和蔼,远比对其他官员亲近,甚至比起以前与“萧寻初”相处时,都要更温柔。
而这……正是谢知秋的不安之处。
她略一凝神,然后偏过头。
谢知秋回家后,并不太费心思梳妆打扮,但毕竟是女子闺房,房间里该有的东西都有。
在桌子不远处,就是一面大铜镜,谢知秋望过去,容颜便映入镜中。
镜中女子长裙曳地,一头乌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散插着,如瀑如云。
谢知秋气质难与人亲近,但人人都说她生得肖母。
而她母亲温解语……
曾无人不说是美人。
此时此刻, 正好就有两个官员在他面前吵架——
站在左边的大臣道:“皇上,让女子从政弊大于利,这是千古得来的教训, 您可万万不能糊涂!礼法纲常一旦遭到破坏, 再要重建可就难了!史守成大人性情刚毅,话可能比较直, 但理不错, 皇上务必慎重考虑!更何况那谢知秋情况妖异, 民间都说是不祥之兆,甚至有人担心朝廷为妖邪所蛊惑,会招致祸患, 即使是考虑民意, 皇上也绝不可一意孤行!”
而右边的大臣则道:“裘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谢大人以前在朝中为官时,是皇上亲自将她点上来的,她也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你现在改口这样说,难道是认为皇上是分不清正邪、会给国家招致祸患的昏君吗?”
“你!你血口喷人!臣不过是向皇上尽忠罢了,岂容你妄加罪责!若是男女尊卑可以颠倒, 那幼也可以逆长、下也可以越上,君臣、父子、夫妻关系全都不必有所约束,你难道是想让天下大乱吗?”
“皇上与谢知秋谋划的新政实施以来, 成果天下人有目共睹,百姓对皇上也多是赞颂。臣只是没想到, 这样的好事, 到了裘大人口中, 竟成了这般样子!臣与裘大人不同,臣觉得皇上圣明得很, 慧眼识珠、极有远见,且有英雄不问出处的容人之量,看不惯裘大人信口胡说,这才出言阻止!”
“你不过是以前受过那谢知秋的提携,怕她一旦倒台,你也是会跟着失势罢了!区区趋炎附势之辈,竟将自己的乌纱帽子置于江山社稷之前!皇上,臣可是赤胆忠魂,一心为江山社稷考虑啊!”
“你这人……”
赵泽托着头,斜靠在华椅上,听这两个意见不同的官员一来一往地吵架,听得头痛欲裂。
这种争论,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听一次。
双方各执一词,但在赵泽听来,他们不过是车轱辘话来回说,简直耳朵都要长茧。
今日亦是同样,前有一个官员请求面圣,赵泽刚放他进来,没想到后脚又来了一个。然后这两个人一碰面,起先还客客气气,后面没几句话就吵了起来,搞得宫殿里硝烟弥漫。
然而,就算这情况也还算好的,最近围绕谢知秋的争执实在激烈,先前有一两次,官员吵架吵得上了头,差点直接在赵泽面前大打出手!
此时,赵泽被吵得太阳穴突突跳,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
“别吵了!”
突然,赵泽出声喝道。
两个官员听到皇上来了脾气,纵然还没吵够,还是赶忙噤声,各自垂袖而立。
然而赵泽连看都不想看他们,挥了挥袖子,道:“朕乏了,两位爱卿请回吧,此事下次再议。”
左边的官员张了张嘴,还欲再劝。
赵泽却不耐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逼朕,难道是想将朕逼疯吗!什么叫以下犯上,朕看你们才是以下犯上!董寿!送客!”
“是。”
董寿恭顺地应下。
皇上这是动了真火。
他人就算真是熊心豹子胆,总也要识点时务。
两名官员被这么大的帽子一扣,想了想,都不吭声,各自退去。
官员一走,垂拱殿中安静下来。
赵泽烦躁地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他目光落在茶盏上,毫不犹豫地拿起来将水一饮而尽,但喝了水,心里的火也没下去,他一时暴躁,抬手一甩,将茶盏重重砸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瓷裂之声,上好的黑釉茶盏落在地上,碎成几瓣!
赵泽猛一甩袖,怒道:“朕不就是想选个自己喜欢点的人当参知政事,有这么难吗?!谢知秋以前不是当得好好的,恢复身份换了个性别而已,这些人有什么好叨叨的?!朕好歹是真龙天子,难道说话就这么不顶用?!”
董寿忙上前安抚:“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您才是天下之君,还要主持江山社稷呢,气坏身子不值当。”
在董寿的安抚下,赵泽逐渐冷静下来。
赵泽想了想,对董寿道:“你去我书房里,将我放在书架上的一卷字画拿来,我昨日还瞧过,应该很容易找。”
“是。”
董寿低头应下,便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赵泽一个人。
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黑沉。
说实话,事情走到这个局面,赵泽内心亦感到郁闷。
若按照赵泽的本意,他无疑希望谢知秋继续做官。
他们原先合作得很好,他欣赏谢知秋,也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对赵泽而言,与其说是男还是女,他正在在乎的,其实是谢知秋能不能继续留在朝中。
但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没想到,这件事真要做起来,居然如此困难!
朝堂之上,以史守成为首的大批官员都十分反对谢知秋以女子之身入朝,只要他稍微吐露一些意愿来试探,史守成那批人就会被踩到尾巴的动物一样跳起来激烈反对!他们一套一套地掏出大道理,将赵泽都压得喘不过气。
然后赵泽试图从民间寻求一些力量。
可让他失望的是,他微服私访几次后,发现民间的情况也不算好,有相当一批太学生领着不少读书人在反对谢知秋,搞得声势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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