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皇上闻之震惊,虽没有授官,但将其册封为孺人诰命,又有记载称其为女进士。
“自林幼玉之后,曾有一段时间女童应考者接连不断。
“后来又有一个名为吴志瑞的女童,在八岁时考过童子科,引来官员责备,认为女子不能为官,不该参加科举。从此以后,女子应试才完全废绝。
“虽然这两个女孩都没有被授官,但至少曾有过奖赏。”
老夫人闻言,又愣了愣。
她说:“还有过这样的事吗?”
谢望麟颔首道:“确实鲜少听人提及,若非皇上为了知秋儿的事,到处找用的上的实例,我恐怕一生也不会听闻。反正现在知秋儿的功名已经盖棺定论了,而且不仅如此……”
老夫人见儿子神情有点异样,问:“怎么了?”
谢望麟道:“齐慕先倒台以后,他的不少旧事不都被查出来了吗?知秋儿与齐慕先之子齐宣正是同届中进士,他们当时的考官柳照,原本也是齐派。
“齐慕先落网后,柳照也被抓了,在牢中,他供出了那届春闱的科考舞弊一事。
“现在,齐宣正的功名已经被革了。
“我们知秋原本是乡试解元,会试第二,殿试第一。
“唯一一个拿了第二的会试,排在她前面的,就是齐宣正。
“齐宣正的功名一革,后面的人排名也就顺位上前了……母亲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老夫人已经完全呆了,只问:“意味什么?”
谢望麟深吸一口气。
“知秋儿现在身上不仅有功名,还连中三元。”
“这等荣誉,方朝开国以来,包括知秋儿在内,总共只有三人。这其中另外一个,就是谢家的先祖谢定安。”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二月初春, 料峭寒意未驱,梅花灼灼已开放,梅树片片成云, 远看如夕霞飘散。
谢家花园, 僻静无人之处,那棵红梅树下。
将梁城闹得满城风雨的谢知秋本人, 正趁着花开之际, 在树下独自照着棋谱钻研棋局。
她视线沉静, 目不转睛,左手持书,右手拿棋子, 不时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看上去专心致志。
花园白墙之后,又有一群小丫鬟在偷偷看她,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
谢知秋手中棋子一转, 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落下,淡然自若。
自从她回到谢家以后,家中从家人到仆从, 基本上都三句话离不开她,连雀儿都整天被缠着问这些问题,大概也快要被问烦了。
“小姐……”
这时, 雀儿端着壶茶来到她身边,将茶具摆到棋具旁。
她有些不安地道:“小姐最近几次被皇上唤去上朝, 围在路边的人都好多啊。”
谢知秋颔首。
她脸上平静, 只道:“无妨。”
不止是家中, 现在从朝堂到民间,整个梁城大概都在谈论她。
在谢知秋下定决心借齐慕先之事、将自己的身份公开在光天化日下之时, 她就料到自己必会经历这么一场风波。既然是早有预料的事,那么真的发生了,也没什么可惊奇的。
“可是……”
雀儿欲言又止。
她犹豫地抬手,拉了拉小姐的袖子。
谢知秋一顿,望过去问:“怎么了?”
雀儿满眼都是担心她的神色。
雀儿张了张嘴。
小姐的处境,她看在眼里,难过则在心里。
其实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思考,小姐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小姐说过她不想成为男人,可她也不愿屈服地去走谢家曾经人人都希望她走的道路。
雀儿以前不太明白,但经过这几年,看到小姐以萧少爷的身份做过的种种事情,她好像隐隐摸到了什么——
小姐非但在完成自己的理想,还在证明另外一个事实——
那些人人都认为她没法做、做不到的事,她完全有能力完成,而且远比其他人做得更好。
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打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但没有人去纠正,反而一代一代周而复始地传递下去,将所有人困于其中。
小姐既是一个特例,又不是一个特例。
她的才华稀世罕见,会遇上与萧家少爷交换灵魂这等事,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若是没有这种种巧合……
在漫长的岁月里,不知曾有多少与大小姐相似的姑娘,被困在牢笼一般的旧习里,被时代的尘埃埋没,如一粒沙尘消失在渺渺大漠中,再找不到踪迹。
男人有许多方式在历史上留下姓名,女子却被强行打压于一隅之地,连闺名都不可以对家人丈夫以外的人吐露。到头来,再以此为证,证明生女无用,强化这种扭曲的观念,将同样的扭曲一辈接一辈地传递下去。
这就是小姐痛苦的缘由,也正是她不愿屈从的命运。
背离传统,无疑会带来危险和苦难,严重甚至可能失去性命。
而顺从传统,在苟且偷安的表象下,带来的将会是永无止境的深渊,继续将数不尽的人生埋葬其中。
对小姐来说,前后都是可怕的。
小姐本有唾手可得的平顺人生,在当下的世俗标准下,只要嫁给秦公子,小姐一生都会受人羡慕、衣食无忧。
然而,小姐选择了后者。
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世间的风暴,不冷静,不理智,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可是,小姐还是谨慎地站上了这样凶险的棋盘,然后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落子,赌上她能赌的一切筹码,与整个世道周旋对弈。
现在,雀儿凭自己朦胧的直觉感觉到,小姐大概走到了关键的地方。
小姐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用一种会带来腥风血雨的方式恢复身份,反击了那些认为她做不到的人。
但同样是因为她恢复了身份,小姐有极大可能会失去她以萧少爷的身份合理得来的一切。
在雀儿看来,这实在悲壮又可惜。
雀儿想说的话很多,但不知为何,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她只问道:“小姐,你觉得……皇上还会让你做官吗?”
谢知秋一凝。
她素来对自己做的事情有大致的把握,对其他事情也有过人的预测能力,大约是因为这样,雀儿才会期待从她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但这一次,谢知秋垂下眼睑,手持棋子却迟迟未落。
半晌,她道:“我不知道。”
在齐慕先窃取黑石这桩事上,谢知秋尽可能力挽狂澜,化劣势为优势,将利益进行了最大化。
但归根结底,她在一开始输了齐慕先一招,此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谢知秋原本的计划里,她是打算先用萧寻初的身份实现女子入仕,再换回自己的身份。
至于两人所经历的情况要不要公开,要后续再看形势,能公开最好,但若是实在风险很大,也可以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齐慕先知道了他们二人的身份,打乱了谢知秋的全盘打算。
她不得不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将一切和盘托出,造成了现在的形式。
尽管她姑且稳住了皇帝,最严重的风险应该不会有,可是能不能保住官职,却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就连谢知秋,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她的指节轻叩石桌。
民间的舆情、家中的情况她也在关注,但最重要的,还是朝廷的风向。
传统观念肯定有影响因素,可对朝中那些官员来说,最直接的考量因素,还是利益。
若是她入朝为官,会对谁有利,对谁又不利呢……?
有没有办法,拉拢一些有可能中立的官员,给他们利益,让他们转为支持自己?
谢知秋蹙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她其实颇为焦躁。
因为她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哪怕她拼尽全力干预,这件事很可能也不是凭她能轻易主导的。
谢知秋闭了闭眼。
“尽人事,听天命吧。”
“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湖畔边。
长桌沿湖排列,一幅幅墨迹未干的字画被挂在树枝上,笔墨香萦绕。
以史守成为首的骚客们,今日正聚集在此处举办文会。
这一派人大部分都对齐慕先有大意见,如今齐派倒台,这批人天天都开心得像过年。
“今日王利、周全之流也随他们的主子齐慕先一道去了,多亏大家的坚持,我敬诸位一杯!”
“此后,天下必将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愿以后天下没有佞臣,满朝皆是刚义之士!”
喝彩声四起。
齐聚之间,有人饮酒作诗,有人弹琴奏曲,彼此击节相庆,洋溢着欢愉的气氛。
然而这时,其中有人喝得醉了三分,脱口而出道:“不过,我说,以后朝中又会怎么样呢?本来以为齐慕先倒下,接任同平章事一职的必定是‘萧寻初’了。
“大家本来对‘萧大人’都没什么意见,满心以为凭‘他’的才干和与官家之间的默契,此后就是难得的盛世。可现在……”
此言一出,原本热闹的氛围,忽然静了三分。
这人没有说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本该主事的“萧寻初”,真实身份变成了谢知秋,居然是个女人。
这个没人想到的变故,一下子就将逐渐明朗的朝中局势,又变得扑朔迷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没说话。
其实在这一批与史守成交好的人中,关于谢知秋的话题非常敏感。
在谢知秋的身份揭开之前,他们为了对付齐慕先,就倒向了参知政事“萧寻初”。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对“萧寻初”的评价也非常高,从不吝啬赞美。
但与此同时,他们自诩与齐慕先这种“奸佞”不同的“直士”,许多人对礼教三纲非常看重,个个严守礼法,绝无可能支持女子从政。
让女子入仕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只有祸乱朝纲的宦官外戚才会干,简直礼崩乐坏、有违道德。
本来这没什么矛盾,他们也习惯于站在道德的最高点上针砭时弊,然而谢知秋的身份一揭,他们作为极为强调男女有别、因各司其职的萧派,顿时就被架在了极其诡异的位置,完全下不来台。
反对也不是,支持也不是,进退维谷。
文会众人, 就在这样尴尬的静默中凝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打圆场道:“今日不聊朝中那些俗事,喝酒喝酒!”
有了这句话, 其他人陆续响应, 场面总算渐渐恢复热络。
严仲与其好友亦在这场文会上,只是聊到谢知秋时, 他们同样不好吭声。
好友将八哥一同带来放风, 此时, 这黄嘴的漂亮鸟儿在笼子里字正腔圆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友人一边逗弄着鸟儿,一边道:“其实这谢小姐, 有才学, 又救了皇上,几乎占全了礼义忠孝,必定千古有名。若是她不谋求与男子一般的朝中地位, 只安于现状,现在名声定然如日中天,人人都会写诗作词赞颂她, 上个烈女传不难。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严仲能领会他的意思。
严仲这好友性情温和,在谢知秋还是甄奕学生的时期, 他就颇怜惜这小姑娘的才华,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却不方便为谢知秋说话。
礼教讲究男女有别, 男女授受不亲, 一个男人掺和太多与女人有关的事,那上不得台面, 也是“逾礼”的。
若是表现得过于欣赏亲密,还会被人诟病是否是有非分之想,更别提支持一个女人随便出入男人聚集的地方,那根本就是轻浮至极、大逆不道。
但凡自诩君子,要些脸面,就不敢轻易亮明这样的态度。
严仲以前就是对礼法要求十分苛刻的保守人士。
要换作以前,有人提出这样将男女混淆的想法,他早就站起来找出一百个理由开骂了。
不过今日,他出乎意料的没有过激反应,反而心不在焉似的应道:“或许是吧。”
友人熟悉他的性格,不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若是这谢小姐,说不定还真能破格为官。”
友人感慨一句。
接着,他像是开玩笑一般随口道:“若是有了谢小姐这样的前例,以后会不会有其他女子也效仿于她,同样尝试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开,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严仲今天本就有些走神,听到这句话,他眼神又是一动。
傍晚时分,严仲结束文会,回到自己家中。
严博士的家还是一如既往的破旧,他为官清廉,赚来的一分一厘都是干净钱,问心无愧,却也没什么余财来享受,做了十几年官,连掏个修屋顶钱都要思衬再三。
他回到宅中,慢腾腾地往书房走,还不等走到,便听到走廊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步子很轻,有点急,但仍保持着节奏,俨然是着急来打招呼,却又克制着保持礼数。
“父亲。”
少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清冽而端正。
严仲回头。
过来寻他的,正是他的小女儿严静姝。
她端庄地对父亲行了一礼,仪态无一丝一毫不当之处。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岁,当初的小荷芽,转眼便亭亭玉立。
“我看了一些太学生最近的文章,对其中的观点有些感兴趣,就效仿也写了一篇。本来是想拿来给父亲看看的,不过……”
她手里捧着一卷文章,显然本来是要拿给严仲的,不过,她见父亲归家后满面倦色,又不由迟疑。
她道:“父亲今天是不是累了?若是父亲没精神的话,我还是明日再来吧。正好这篇文章我自己也还有想推敲的地方,可以再回去修改一下……”
但不等严静姝说完,严仲已摇了摇头。
“无妨,我还没累到能一篇小文章都看不动的地步。”
严仲皱着眉头,不苟言笑,却将手一伸:“拿来吧。”
不多时,严家父女一同进了书房。
严仲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地读女儿的文章,严静姝则站在他对面,安静地等着父亲评析。
严仲面上还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感慨万千。
严静姝的策问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
若说前几年还是有不少生涩之处的孩童之作,到今日,她的笔力老辣精纯,即使与读书数十载的太学生相比,亦不落下风。
严静姝的写作风格乃严仲一手教出,他当然是极欣赏的。而且科举改革以后,已经偏重于经赋,而非诗词,以严仲身为太学博士的眼光来看,严静姝现在即使是去参加春闱,至少也能入围个三甲同进士出身。
严仲总共三个孩子,两个大儿子他用足了心力去教,结果仍旧是两个唯唯诺诺的榆木脑袋,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家里最有读书才能的,会是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
严静姝今年已过十八,马上就要十九。
在大部分官宦之家,女孩到了这个年纪,早该出嫁了,就算没嫁,身上也有婚约。
若不是四五年前,严仲忽然做了一件他平时不会做的事——认真看自己女儿作出来的文章——他本来也是打算在严静姝十四岁左右给她议亲,然后十六岁就让她嫁人的。
可如今……
一念之差,就让这个小女儿在家里留到了今天。
一旦将她嫁出去,只怕夫家马上就要求她生儿育女。
在梁城,连男孩都不是个个都有机会识字受教育,静姝出嫁以后,又有哪户人家能宽容到,认真教导没有血缘关系的媳妇学习晦涩的治世之学?
严仲自己都不知道将女儿这样留在身边教导有什么用,可若不教她,他又觉得可惜。留着留着,一不小心女儿就到了这个岁数。
严静姝自己倒是不急,她以前就十分崇敬谢知秋,而谢知秋本来就年近二十才出嫁。每当听了难听的话,严静姝就用当年的谢小姐给自己鼓劲。
现在谢知秋的身份公开,又证实这桩是假婚事,严静姝就更踏实了,她最近沉迷于“萧寻初”过往的政绩研究,逐条分析其缘由。
不过,不是人人都这种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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