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寻初不太清楚原因,或许是谢知秋认为哪怕有困难,凭借自己的身份入仕也十分重要;或许是她也知道用男性身份来做这件事更轻松,也有所意动,可是在意萧寻初的感受,所以从未提过。
凡事都有两面性。
谢知秋要是不换回去,世人将永远无法知道她以自己真实的身份能得到怎样的成就。
但相应的,她就不必放弃现在的前程,不必面对种种议论揣测,她对方朝的种种构思理想,都能用阻力更小的方式实现。
一直以来,她都缺一个可以得到机会的身份,而现在,这个身份,他可以给她。
不过是此生放弃情爱,不过是失去自己真实的人生,有什么难的?这些身外之物,早在他走上临月山的时候,就做好舍弃的准备了。
正当这时,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中年男子与人说话的低沉嗓音。
自从交换身份以后,萧寻初与谢知秋都对外面的动静很敏感,他当即回过神,往外看去。
须臾,果然五谷恭敬地过来敲院门。
萧寻初发声:“什么事?”
五谷听是他的声音,道:“少夫人,是将军想要见少爷,不知少爷方便吗?”
萧寻初一顿,说:“我去问问。”
谢知秋本来已经很困了,但因是将军亲自过来,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尽责地来扮演“儿子”的角色。
院门一开,就见萧斩石凶神恶煞地肃着脸站在外面。
他一见谢知秋,就喝道:“臭小子,反了你了,你这院子怎么回事,连亲爹都要三催四请才开门!你给我过来!”
言罢,他大步走向外院的一处石桌石凳,然后肩腰一展,双腿分开稳稳地坐下来,面容深板,尽管手上没有刀,但俨然一副收关大将的架势。
谢知秋这两年已经十分熟悉萧斩石的性情,什么话都没说,默默跟上去。
萧斩石吹胡子瞪眼:“今天你们去谢家祝寿以后,我与光儿比划了一下武艺,结果那小子中间跟我说,你有进行军事改革的打算?”
谢知秋一滞。
她的身份之前被萧寻光拆穿了,两人因此聊了不少军事方面的想法。
因为军事是敏感的部分,皇上非常犹豫,那些她只在私下与皇帝含蓄地讨论,尚没有在朝中正式提及。
由于进展相当缓慢,前景也堪忧,她便没有告诉与萧寻初父子关系一般偏差的萧斩石,怕萧斩石空欢喜一场。
不过,既然萧斩石主动问题,谢知秋也没有隐瞒,应道:“是。”
萧斩石肃道:“你的那些想法,光儿详细跟我讲了,你——”
谢知秋本以为萧斩石要给她建议,认真准备听着。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斩石肃杀的面孔上眼眶一红,他居然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擦了下眼角。
他说:“你的那些想法,若真能实现,说不定能改变国家至今以来冗兵而战力弱的局面,天下将士都会欣慰。我当初逼你们兄弟从文,就是盼着你们能带来这个日子。
“你们当年不过两个小孩,我对你们又打又骂,是过于严苛。你们是我亲生的孩子,我看你们被我打得浑身伤,心里也难受。
“可是我又害怕,我若不严格教育你们,将现状一日日地拖下去,会永远看不到朝廷振作的一天,会拖到某一日,他国的铁骑踏入梁城,令方国的百姓沦为败奴。
“要是有朝一日,这江山不必再因他国强大的军队而胆战心惊,百姓能够安心生活,也不枉二十多年前,萧家军的战士在北方送掉的性命。”
这个时候,萧寻初背靠着院墙,隔着这一堵红墙,听自己父亲与谢知秋的对话。
萧斩石对谢知秋赞赏不已。
萧寻初听得出来,父亲还不是放不下老将军的架子,态度颇为僵硬,但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回,萧寻初听到自己亲爹一个晚上能笑那么多次。
夜风中,萧寻初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嘴里一上一下地叼着玩,嘴角有一丝无奈又感慨的笑。
说起来,上一回听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夸赞他,又是什么时候呢?
萧寻初转过叶子,悠哉地拿叶子吹曲调。
萧寻初平常很少抱怨他自己面临的处境,不过,说真心话,他对现在的状况其实有很多不自在的地方——
他以前经常骑马,也喜欢游山玩水,哪怕避世,也不是个足不出户的人。
而现在,哪怕回了自己家,他父母对“儿媳”这个身份的束缚没那么大,他仍然没有办法像过去那样自由。
有时候甚至他父母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丫鬟就会小心翼翼地劝他——
“小姐你还是不要太常出去吧,现在小姐已经是萧大人的妻子了,萧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在。虽然他们嘴上不说,但小姐总是往外跑的话,说不定萧大人的父母心里会有意见的。”
而且,他也很羡慕他师兄。
在谢知秋的努力下,叶师兄已经顺利在工部入职,尽管目前还算不上有多少话语权,但比起临月山上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而且,谢知秋已经在推行改善工匠处境的政策,今后工部的地位或许会越来越高,叶青是真正是有技术的人,相比较于学儒学中第进入工部的官员,他的价值是无可取代的,乐观一点说,未来可期。
这原本,也是萧寻初期待的事。
然而现在,当叶青开始每天充实地忙忙碌碌时,萧寻初还是只能在后宅里待着,等叶青回将军府了,他才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些见闻。
说来神奇,其实是萧寻初与谢知秋认识的时间更长,可是谢知秋一旦离开家,外面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他就难以知晓了。
反而是师兄,有时能跟他说说谢知秋最近又在朝中干了什么事,引得官员纷纷议论。
要说完全不烦躁,是不可能的。
但本来会遭遇这些的,是谢知秋。
这种日子他才过了三年而已,而谢知秋,在十七岁之前的人生,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
一个惊才至此的人被每天强行关在家里,会是什么感觉呢?
萧寻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黑石,放在掌心看了看。
谢知秋送走萧将军,回到屋中。
屋中烛火亮着,她本以为萧寻初应该在的,可能准备睡了,然而进到屋里,才发现室中空空的,没有人影。
谢知秋疑惑地将灯笼搁在桌上,左顾右盼。
须臾,她看到自己床上有东西——
那是两块黑石,还有一支竹蜻蜓。
竹蜻蜓是两人的相识契机,但这些年来,萧寻初已经许久不曾做过,看床上这竹片的光洁程度,似乎是他刚才新制成的。
和以前一样,竹蜻蜓上绑着一封信,纸条似乎比他们幼时传递的要大一些。
为何他人不在?
是什么话,让他觉得递信比当面说更好?
谢知秋将信从竹蜻蜓上解下来,打开,只见上面是熟悉的萧寻初的笔迹。
字只有几行,但写得潇洒——
【此石近成。】
【欲归原位之日,取石寻我即是。】
【不必过急,如有顾虑,可待时机。】
【另有一言告知,黑石遇热失效,遇火则毁。】
【若定决心,亦可将其置于火中,前尘往事,必无人再提。】
同一时刻,齐府。
午夜,齐慕先仍在屋中,听完对面之人说的话,他面上有明显的惊讶之色——
他指尖转着一块光滑通透的黑色石头,此石不及萧寻初那里的通亮,但分明是同一材质,且看光泽,已相当美丽。
齐慕先的神情变幻莫测,似乎此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可思议地道:“通过一块石头就能调转两个人的灵魂,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秦大人!秦大人!”
刘求荣此人生得贼眉鼠目, 最近又被“萧寻初”这把利剑悬在头顶, 活得战战兢兢,本就瘦小的一个人, 瞧着像是宽大的官服下面裹了具骨架。
不过, 刘求荣今日心情还算不错, 脸上挂着点笑,还愿意找人聊聊。
他对秦皓道:“真是树倒猢狲散,以前齐府多热闹啊, 这‘萧寻初’才冒出来几个月, 一大批以前常来趋炎附势的人都观望起来了,生怕齐家倒台自己会被牵连进去,恨不得早早撇清关系才好, 亏同平章事大人以前那么提携他们。”
秦皓颔首:“确实物是人非。”
“不过难得秦大人还对同平章事大人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二心。难怪同平章事大人从以前就格外看重秦大人。”
秦皓并未隐瞒,只道:“秦家并非左右摇摆的中间派, 从以前就受了师父不少提携,早已与齐家高度捆绑。我与师父又是师徒关系,师父于我有恩, 我自然必与师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一顿,道:“我是秦家长子, 势必要保全秦家。”
刘求荣心道这小年轻倒是坦诚。
一般人遇到这种处境总要美化一下, 至少名头上用忠诚义气来掩饰, 他倒好,直接就承认秦家是别无选择, 必须与齐慕先站在一起。
不过,这份坦白,反而比虚头巴脑的话更让人信服。
说实话,刘求荣自己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呢?
他是绝无可能在萧……不,是谢知秋掌权后活命的,只能依附于齐慕先,做垂死一搏。
想到这里,刘求荣不由一笑。
现在看来,命运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原来那“萧寻初”根本不是本人,抓到她那么大个辫子,何愁齐家不能再势起?
而且经此一回,他也算与齐慕先患难与共过了,将来不愁不发迹。他已经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停了很多年,这回说不定能混个尚书当当。
思及此,刘求荣对秦皓一拱手,友好地笑道:“秦家日后必然飞黄腾达的,这回你又在齐大人那里立下大功……我看我们今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有空不如多多来往。”
秦皓一顿。
刘求荣比他年长许多,两人同在齐慕先麾下,由于他是齐慕先的亲传弟子,刘求荣一向对他不错,秦皓自然也不会对对方不恭敬。
他眼神深暗,回以一礼道:“当然好,刘侍郎客气。”
午后,谢知秋正垂眸在窗前批阅文书。
须臾,五谷敲门进来。
“大人。”
五谷抱拳汇报。
“今天到上午为止,我暗中巡查都没有发现异常,守卫一直都在门口,没有动过。不过,我走动时,发现东面墙外面有一点人走过的痕迹,似乎有个几天了。大人的院子若是有人进来过,可能就是往那个方向跑了。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行窃的不是我们府内的人,而是外面进来的。”
谢知秋停笔,略作思索,点了下头。
五谷笑问:“大人,您这院子里到底是有什么这么要紧?连将军都说,您这院子跟铜墙铁壁似的,都比得上军营了。我平日进来打扫,除了一点墨家术的机关,好像也没见什么特别的东西啊?”
谢知秋道:“重要之物,自然不会轻易摆在外面。”
她稍作停顿,又问:“东墙外有痕迹的那个位置,院内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五谷回答:“别的没瞧出来,不过那里不是正好有一棵少爷小时候命人种的歪柿子树吗?现在已经长得老高了,说不定就是借着树从院子里爬出去的。”
须臾,她走到院子东面,去看那棵大柿子树。
果然是一棵长歪的高大柿子树。
其高约有十余尺,主干离墙一丈左右,歪歪斜斜地向外延伸着枝桠,繁茂无比。
现在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金灿灿的柿子累累挂满枝杈,宛如一盏盏金灿灿的小灯笼。
由于谢知秋的院子不让人进,这里平时只有萧寻初和知满会过来,前段时间知满跑来玩,开开心心地摘了一筐柿子回去,萧寻初偶尔也会过来午睡,饿了就摘两个柿子吃吃,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人动这些柿子。
谢知秋抬起手,只听“咔嚓”一声,单手就轻易折下一根低处的枝桠,而且不等她去碰,随着树枝的晃动,熟透的柿子就从枝上掉了下来。
五谷撑起衣裳,慌张去接。得亏他灵活无比,竟然勉强在落地前接住了!
谢知秋看着五谷的模样,若有所思。
她想了想,道:“找几个侍女过来,将这些柿子摘了吧,不然怪可惜的。”
五谷称是。
谢知秋略一定神,又道:“今后派人到东墙之外定时巡视,最好再找两个人守着。”
五谷有些为难:“大人,我们这里人手有限,本来一天十二个时辰要轮流守您的院子就十分辛苦了,再派人巡视东墙,恐怕无法完全兼顾。”
“无妨。”
谢知秋的表情,超乎寻常地淡定。
“现在以守东墙为先,院内一处正门与两处侧门可以减少一点人手。”
谢知秋眼神平静,似是有所打算。
五谷历来聪慧灵光,但今日,他竟也看不懂自家少爷的神情。
不过,他老实地没有多问,应过“是”后,就麻利地安排去了。
几日后,又有东西被送到齐慕先手中。
齐慕先似乎对那种“黑石”很感兴趣,连着数日下朝后就闭门不出,一直在家里研究黑石。
这回送到他手上的东西,是一本簿子。
齐慕先翻开一看,就发现上面详细记录了黑石的特性、注意事项,还有关于“势”如何增长的方法。
“‘势’通过光照增长,需要控制温度。”
“遇热失效,遇火即毁……”
这簿子看上去非常旧了,主人约莫用了不少年月,但前面几乎都是无谓的摸索,和不成系统的记录。
直到今年开始,关于黑石的进展才一下子提升上去,逐渐明朗起来。
齐慕先大致翻了翻。
他神色悠然,一副闲云野鹤般的模样,不像在看仇人的把柄,倒像在读什么闲书。
刘求荣有些紧张地问:“齐大人,这下证据算齐全了吗?足不足以弄死那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了?”
齐慕先一凝,反问他:“若你是皇上,我拿着一本不知打哪儿来的手记,跟你说你最为信任的官员其实和别人换了灵魂,有欺君之罪,请你给她定罪……你会信吗?”
刘求荣定住,半晌,不太情愿地摇摇头。
他垂头丧气,叹息道:“没人会信,这话未免太离谱了。”
“这就是了。”
齐慕先微笑道。
“不可操之过急,总要拿得出皇上不得不信的切实证据才行。”
言罢,他从袖中摸出黑石。
不知何时,齐慕先手上的黑石已经不止一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他掌心静静不动。
他取出其中一块,对着光转了转,看着上面的光泽,道:“三天后,你到我这里来,我们商量一下细节。如无意外,当天便可以做个了结。”
齐慕先送走刘求荣后, 拿着黑石和从萧家弄来的簿子,独自进了书房。
齐慕先一条条细看着簿子上的内容,有时看到值得注意之处, 还会特意停下来, 眯起眼细读作者在边角处杂乱书写的种种注解。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门。
这样的敲门声, 齐慕先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漫不经心地道:“进。”
下一刻, 秦皓推门进来。
“师父。”
他唤道。
齐慕先看上去对秦皓现在还来找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慈蔼地道:“我以为你已经回去了……这么晚了,你还有事要说?”
“是。”
秦皓点了点头, 看他的表情, 似乎情绪复杂。
他凝了凝神,才问:“师父,谢知秋的情况, 这样离奇……您确定吗?这件事……真的非得告诉皇上不可?若是双方各让一步,在私下里解决……”
齐慕先看了他一眼,面上仍是乐呵呵的。
齐慕先轻拍秦皓的肩膀, 对他,显然比对其他心腹更为和蔼。
齐慕先道:“皓儿,你对谢知秋, 果然还是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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