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谢家人里几乎没有支持谢知秋做官的,但就才能方面,她的聪慧倒也是公认的,于是其他宾客虽觉得“不逊于萧寻初”这话过于夸张,却也没人相当激烈地反驳。
不过那人下一句竟是:“要我说,当初知秋儿还跟着甄奕学习的时候,谢家就应该借着甄奕当时的东风,鼎力支持知秋儿破格做官!哪怕是不起眼的小官,或者哄骗哪个大官让她当没有实职的谋士也行,一旦有了实绩,让有权势的人离不开她,还愁后面无法高升吗?
“自己家的姑娘当官,再给她招个赘,不比萧寻初这女婿可靠?”
这个发言可谓相当大胆,简直跟萧寻初当年听到师父对他说世上除了儒家还有别的思想,以及谢知秋提议要用减税来增加税收总额的颠覆认知程度有得一比。
此言一出,满桌皆惊。
萧寻初亦是惊愕抬头,朝对方看去。
坦白地说,萧寻初自从和谢知秋交换身体以后,对谢知秋做官的想法持否定、贬低态度的人太多,那种女子不如男的烂话也听了不少,说实话他起初还替谢知秋觉得憋屈、生气,但后来听得太多,他已经学会和谢知秋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听到有人居然支持谢知秋到这种程度。
当然这个人看起来喝多了老酒,可能是一时上头才会高谈阔论,不过萧寻初不免被吊起一点胃口,他竖起耳朵,去听其他人对这话怎么评价——
谁知其他人第一反应便脱口而出:“你疯了!知秋丫头有没有这种水平的才华另说,这是颠覆老祖宗的经验行事,是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这个时刻,谢知秋正要按照拜寿的规矩给祖母磕头。
祖母与谢知秋这个孙女关系谈不上很好,她还激烈反对过“萧寻初”与谢知秋的婚事,而现在偏偏这个“孙女婿”,居然当了大官,气氛自然很难热络。
谢老爷大概是提前跟祖母打过招呼了,祖母没敢让谢知秋下跪,谢知秋刚一曲膝盖,就被老寿星连声阻止。
不过她也怕自己作为主人显得怠慢,没话找话地硬拉着谢知秋聊天。
两人没什么可聊的,祖母唯有抓着谢知秋如今十分男性化的手左看右看,羡慕地反复说了几遍:“好孙女婿,你爹娘有你这样的好孩子,一定很幸福吧?可怜我家就两个孙女,香火怕是要断了……”
谢知秋默然无语。
半晌,她才道:“也不尽然。我在家的时候,家中长辈常认为我太不服管教,还不能成事,大抵对我不满颇多。”
祖母附和着她说:“他们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换作我有你这样的孙子,简直要开心得烧高香了。”
谢知秋沉静的眸子望着祖母,没搭腔。
就在这时,忽然间,墙边的屏风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响,竟当众倒下来——
屏风后响起一阵女子的惊呼声。
在场的丫鬟们见状,赶忙冲过去将屏风扶起来,将小姐们挡回去。
好一会儿兵荒马乱。
幸亏这是家宴,而且谢家的女孩不少都有躲在屏风偷看的传统,在场之人不会因此大惊小怪。只是,饶是如此,这也是家宴上一个不小的风波,半天没有平息。
谢知秋顺势望去,只见她视线方向的两个中年男客手捧茶盏、拉长脖子,亦在看热闹似的朝骚乱的方向看——
一人问:“这是出什么事了?”
另一人道:“听声音好像是女眷在吵吵闹闹。”
接着,他不以为意道:“没事儿,她们女人那点打打闹闹的小事,让她们自己处理就好,跟我们没关系。来,喝酒喝酒。”
说罢,二人就不再关注了。
谢知秋却没那么快忽视,她顿了顿,若有所思。
寿宴持续到亥时才结束。
在回将军府的马车前,谢知秋重新见到萧寻初。
不知为何,他的表情相当凝重。
萧寻初向来是个松弛的人,这么肃穆的神情,在他脸上罕见,连昔日懒洋洋的桃花眸,都瞧着严肃起来。
谢知秋一顿,问:“你们那里出什么事了?中间屏风倒下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里。”
因着她的声音,萧寻初缓缓回神。
他看向谢知秋。
出乎谢知秋意料的是,萧寻初没吭声,反而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
谢知秋愣住。
萧寻初极少对她有这么亲昵的肢体接触,即使在她承认自己对萧寻初并非完全没有好感之后。
而且他的眼神,凝练着月色,似有忧郁。
但下一刻,他对她笑起来,恢复成寻常轻快模样。
秋夜中,萧寻初长袖轻垂,微凉的秋风拂过他的长发,似是乘雾欲飞。
他说:“没什么,只是起先几个谢家的长辈在席宴上争论话题,屏风后的姑娘们听到,跟着讨论起来,后面不算吵架,只是聊得很激烈,一不小心将屏风撞倒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萧寻初说得轻描淡写, 但谢知秋感觉他好像有所隐瞒,似乎试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萧寻初为人坦荡,两人相处这么久, 谢知秋还是第一次见萧寻初有事瞒她。
她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
不过, 既然萧寻初不想说,她会尊重对方的态度。看今日寿宴的场面, 萧寻初那边多半不是好事, 他不愿意吐露, 亦是正常的。
于是谢知秋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 打了个哈欠。
萧寻初看她睡眼惺忪的样子, 微微一笑,眼底溢满温柔。
“困了?”
“……嗯。”
“也是,你来的时候就有点犯瞌睡, 能坚持完寿宴不容易。”
萧寻初笑眯眯的。
谢知秋平时看起来是高不可攀的天峰之花,她偶尔露出这种普通人的样子,在萧寻初看来十分可爱。
他道:“马车上有毯子, 你等下在车上睡会儿好了,到了我叫你。”
“……好。”
不久,谢知秋身上盖着一片薄毯, 靠在不时小幅颠簸的马车上,安静地熟睡。
萧寻初在旁边看着她的侧颜, 一笑, 伸手轻轻拨了拨她的头发。
然后, 萧寻初脑海中浮现出寿宴那里出现的争执来——
“你疯了!竟想颠覆老祖宗的传统,与整个世俗为敌!成功还好, 稍有不慎,就是知秋自己身败名裂,谢氏全族跟着陪葬啊!”
“你说得未免太夸张,何至于此?”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此事并非没有前例在前,是成弟你想得太简单了。”
那宾客满脸严肃,将筷子“咯”得一声放下,菜也不吃了。
他道:“女子从政,早有前车之鉴。北齐女官陆令萱,因其曾为北齐皇帝乳母,受到器重,地位渐高,后来操纵北齐朝廷八年之久,干政弄权,任用大批奸臣,祸国殃民,最后北齐灭国,陆令萱自杀,其后代皆落得斩首弃市的下场。
“再说唐代上官婉儿,可谓才华过人、文采斐然,辅佐女皇武则天,可后来在唐隆之变中被李隆基怀疑忠心,被斩于旗下。
“不说远的,就说当朝太后顾诗诗,还政之前,受到多少非议?她自己是保住了身份性命,但她垂帘听政时任命的外戚,后来被齐相清算掉了多少?
“女子从政的合理性弱于男子,古往今来,士人早已用种种妖妃奸后的案例将此事定调。哪怕什么错都还没犯,性别放在那里就是天然的靶子,他人只要说一句牝鸡司晨,就可以站在有理的一方。在这种劣势下进入官场,得面对多少阻碍?多少人能有好下场?
“倒不如在家中老实相夫教子,好歹可以平顺一生、衣食无忧。”
那宾客这番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时与萧寻初一同在屏风后面的,有好几个谢家的小姑娘。
谢家的女儿在小时候,都是与家中兄弟一起读书的。
其实她们得到的教育资源多半不及当年的谢知秋,但比起贫家女子,学识已可言不错。
那些小姑娘十二三岁,正是会不服气的年龄。
她们这个年纪,正好要和家中兄弟分开了。一群兄弟姐妹,明明在此之前都是一块儿念书,她们功课也未必就比兄弟差了,结果这时才发现读得再好还是被当作是陪读,有几个姑娘心里憋着气。
一个谢家姑娘在屏风挺直了脊背,开口道:“二堂叔,你这话理就偏了!古时是有妖妃奸后,但男的奸臣难道就少吗?秦朝赵高,汉朝董卓,唐朝李林甫,每一个朝代都有佞官奸臣,数量远胜于妖妃,却从不见有人说男子会为祸朝纲。
“而女子之中,既有战国宣太后灭义渠之国、巩固秦国国土,又有东汉邓太后节俭救灾、治理贪腐,亦是赫赫功绩。
“这本是为人人品的问题,并非男女之故,怎么二堂叔一说话,就把祸事全推到了女人头上?
“再说,女人会出奸后误国,祸及家人,难道男的做官当了奸臣,家人便可高枕无忧了吗?”
这小女孩话说得冲动,但在屏风后引来了几声附和,这让她愈发挺起胸膛。
萧寻初亦听得新奇,谢家的姑娘倒真是读过书的,说话辩论都可以引经据典,且学识相当广博。
谢知秋年纪小时不爱说话,她若是愿意与人争辩,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而那位被称作二堂叔的宾客被屏风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意识到后面居然有一群小丫头。
他被小姑娘拆台,有些尴尬,但还是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可不是说亡国都是你们小姑娘的错。若要我客观评价,其实妲己褒姒这些后妃虽有祸国妖姬之名,但商亡,西周亡,归根结底还是纣王残暴无道,幽王不思进取,结果将罪名推到后妃头上,的确难免有推卸责任之嫌。
“但流言可畏、众口铄金,一旦一个认知已经成了公认,就难以颠覆。
“听你之言,认为男女都有可能出奸臣,所以风险一样,此言不对。
“在我看来,女子在道义上占了劣势,这会导致女子从一开始就比男子多出一些弱点——
“其一,天下人重视传统,女子从政乃阴阳颠倒、有违常理之事,并无理法支持,性别即是靶子,这是其一。
“其二,女子难以得到主流支持,会导致普通官员与女子合作时瞻前顾后,甚至部分官员会有逆反心理,看到女子提出的建议,先下意识地不认同。
“这使得女子在官场博弈中处于弱势。在过往的前例中,绝大多数得到大权的太后皇后之类,为了巩固权势,都不得不依赖外戚,同时重用拉拢唯利是图之人。
“虽是为了增强自身势力的无奈之举,但这类人往往满眼荣华富贵、奸猾腐败。与这样的人结党,难免会有道德上的污点,给言官史官提供抨击的把柄,也强化女子祸国的印象。而男子则不必有此顾虑,这是第二。
“其三,女子贞洁更重于男子,若是女子为官,势必要在朝廷中与男子朝夕相处,如若有要事,夜不归宿偶也有之。
“一个女人成天待在男人多的地方,如何挡得住流言蜚语?男性官员若是生活不检点,也会受人非议,但女子标准无疑更高,还容易招致各种猜测,成天抛头露面,已是于理不合,哪怕本身并无不守礼教之行,仍是一个易受人攻击的把柄,又是第三。
“后面还有其四、其五……难以一一赘述。
“你们年纪小不懂,官场里的人并非善男信女,稍有不慎,全家人头落地,多一个弱点,就多一份风险。
“女人天生就在官场上有这么多劣势,而男子却不必有种种顾虑,当然更如鱼得水。让家里的女儿去从政,一不小心就会招致祸患,相反男子弱点少很多,哪怕愚笨一些,也少了很多麻烦事。
“是以,哪怕是天赋普通的儿子,也远胜于聪明绝顶的女儿,至少安全稳妥很多。”
小女孩叫道:“可是这不合理啊!”
“不合理又如何?事实如此!”
二堂叔毫不客气地道。
他冷冰冰地道:“刚才讨论的是否要送谢家的女儿为官。要是没有这些问题,凭知秋当年的聪慧,我也支持她入仕!但实际情况摆在眼前,难道能当不存在吗?
“重点不是公不公平,而是怎么办!
“不公平是一回事,利益权衡又是另一回事,夸一句聪慧容易,可要让她去做官,怎么去?凭什么去?你们想想,真要让她一个女子做了官,会在梁城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这可与当年的才女之名不同,极有可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家同辈并非没有男儿,既然有更靠谱的选择,何必铤而走险?
“不是她不能当官,而是去当突破常规的第一人,必然面对极大的风险,还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祸福难料!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时间回到现在。
今日寿堂之上,双方争论足有半个时辰。
萧寻初全程听得稀奇。
谢家终究是读书人家,双方有来有往、有理有据,长辈显然看轻小女孩的想法,可是也没有太敷衍对方,反而一一与她们权衡利弊。
后来谢家姑娘说得太过激动,不慎推倒屏风,有了这个插曲,辩论才被打断
萧寻初少年时没花太多心思在念书上,萧家也没有这种氛围,对他而言有些新鲜。
不过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对他的想法亦有影响。
不多时,马车回到将军府。
萧寻初回家后,先去了他充作工作室的院子。
他将近日正在昼夜沐浴光照的黑石取出,捏在两指之间,于月光之下打量。
这黑石已然黑得十分通透,白斑近乎消失,在月光下幽黑透亮,犹如千年凝结的黑色珍珠。
这是其中“势”充裕的证明。
按照他的推算,他与谢知秋可以换回来的日子,恐怕已近在眼前。
可是……
“——这对她来说,难道真是什么好事吗?”
谢家长辈之言,在他脑中回荡。
在此之前,他都十分坚定要与谢知秋换回去。他们毕竟不是本人,用对方的身体是有危险的。
而且,他心慕谢知秋。
他用的是谢知秋的身体,可自我认知没有变,仍然是以男性的身份在喜欢女人,如果不换回去的话,他们现在的样子,只能像朋友一样相处,没法有什么进展。谢知秋自己也说,想等换回去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
他无疑很希望与谢知秋换回去。
可是……
谢知秋正值事业的高峰,她离齐慕先那样的滔天权势几乎只差一步,前途一片光明,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一切她曾想象的抱负都能实现。
换回去会怎么样?
她现在积累的一切是不是会化为乌有?
她会不会再也得不到同样的机会?
而作为男人来说畅通无阻的事,她以女性身份去做,会不会就要面临天下人的非议?
谢知秋说过,她想要以女性的身份当官,萧寻初很支持她。
他觉得谢知秋适合当官,也有这个才华,不让她入仕是很不公平的事,道理很简单。而谢知秋说她想试试,萧寻初就发自内心地相信她能做到,并无犹豫。
不过,现在再仔细考虑,关于这件事,他其实并不算往深处想过,至少远没有像谢家的长辈和女孩们考虑得那般深入。
光是从谢家人今日的激烈争论,萧寻初就能窥见谢知秋要是有朝一日真的当了女官第一日,她将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谢知秋聪慧过人,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可她几乎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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