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泽被粗暴地推进御史台大牢。
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赵泽现在用的是齐慕先那具老迈的身体,本来就不及他自己的身躯年轻力壮,被这样一推,他感到身上一阵剧痛,差点爬不起来。
赵泽看着手腕粗的铁栏,内心是一阵荒谬和绝望。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皇帝,有朝一日竟然会被关进御史台狱里!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视作父亲一样的相父,居然会这样对他!
然而,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他根本不知道齐慕先是怎么换走他的身体的,而其他人完全不相信他是赵泽。
不管怎么想,齐慕先都肯定会很快动手除掉他,彻底取而代之。
赵泽起先还想逼自己想办法,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办法。
精神上的崩溃,□□上的痛苦,两者同时折磨着他,让他被巨大的无助吞噬。
他甚至想要去死。
会不会只要去死,他就能从熟悉的龙床上醒来,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继续当他的皇帝?
然而,被踢了一脚的腰部传来的疼痛如此真切,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这绝不是梦。
赵泽呆呆地坐着,他不知所措,没有办法,也没了继续想办法的动力,有如废人一般。
时间似乎十分漫长。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铁栏,任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无法阻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外面传来狱卒说话的声音,似乎有“侍御史大人客气”这样的句子。
接着,外面的木门吱啦一开,两重脚步声响起,直到走到他的牢狱前,才停下。
赵泽抬起头,却见来者是侍御史秦皓,还有一个被黑色斗篷罩住的女子身影。
后面那个女子,赵泽没有见过,但他认识秦皓。
他记得秦皓是齐慕先的弟子,还以为秦皓是听说齐慕先入狱,急急过来查看的,应该会和自己说几句话。
谁知,秦皓一言未发,只是拿着狱卒给的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对那女子点了下头,便退到了一旁。
那女子缓步踏入牢狱中。
她走到赵泽面前,蹲下.身来,抬起头,露出斗篷兜帽下的面容来。
赵泽一愣。
好一副标致的相貌。
尤其是那双乌黑的眸子,如同雨水洗涤过的晚空,澄澈得像能倒映世间一切。
若换作平日,他必定会多看两眼,可今天,却没有这样的心思。
这时,女子开了口。
她唤道:“皇上。”
“——!”
赵泽一惊,猛然看向她!
赵泽问:“你是谁?你竟认得出朕?”
谢知秋顿了顿。
她说:“皇上,上回我们下棋,你曾提到我的棋风,像一位围棋国手的孙女、名赫一时的女棋手李雯。
“当时,皇上还说,皇上《孙子兵法》已经读了六篇。不知时隔多日,皇上将这本书读完了吗?”
“——!”
“齐慕先是个极有远见的人。”
“普通人见到天鹤船, 或许只会认为是个能飞上天的稀奇之物,但齐慕先顷刻之间,就能想到山道运输、军事瞭望, 能想到民生、经济、军备。绝大数人只重眼前, 他却能计之长远。”
“同样的,他看到黑石, 也不会只想到是对付我的把柄。他会意识到此石真正的价值, 会意识到这种石头的惊天之处, 他立即就会明白要如何将其利用最大化。”
“绝大多数人可能会自己的身份有所留恋,至少也会畏惧变成别人。但是齐慕先……他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而且他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近的家人, 以他的情况, 最多只能寿终正寝,想要再重新获得皇上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他当时甚至决定亲手杀死齐宣正来看, 他现在的身份说不定已经牵扯上了什么身不由己的事,令他难以脱身。”
“换言之,在这世上, 他已经没有太多可以留恋的东西了。”
“如果得到黑石,知道黑石的作用,他有很大的可能会铤而走险, 会亲身使用黑石。”
那一夜,萧寻初极为专注地听谢知秋分析。
听到这里, 他不由心中一凛, 深感情况危急。
萧寻初说:“你认为他会主动和别人交换?可若是如此, 他会选谁呢?”
谢知秋默了片刻。
她说:“齐慕先是野心很大,也很通透的人。我猜, 他会选一个比他更年轻、地位更高,还比他更不受约束的人。”
这个答案,让萧寻初一愣。
齐慕先已经是同平章事了,在这世上,要比同平章事权力还大,那还有谁呢?
忽然,萧寻初瞳孔一收,脱口而出——
“赵泽?!”
萧寻初想到这种可能性,惊得险些从座位上跳起来。
他道:“若真的如此,你的情况岂不是非常危险?!他一旦和赵泽换了身体、成为皇帝,那无论你我有没有换回去、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的确。”
谢知秋皱起眉头,似乎也为此而烦恼。
但她想了一想,说:“其实提前阻止他去与赵泽交换身体,应该是更保险容易的方法。不过……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齐慕先已经知道了你我的情况,那这一发火炮必定是要炸的。
“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唯有让它为你我所用,干脆利用它,让这整件事,在最大程度上为你我带来好处。”
御史台狱中,谢知秋正在对赵泽说明因果。
她眼睑低垂,似是沉痛地道:“皇上,关于我的真实身份,先前瞒着你,实在抱歉,只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恐怕无人会相信。臣当年与萧寻初交换,可谓偶然中的偶然,臣自己亦毫无准备。
“当时,臣与萧寻初,都面临种种情况,可谓别无选择。臣蒙皇上厚爱,官至参知政事,更是一开始绝无可能想到的事。我们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臣本想尽快向皇上说明真相,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实在开不了口,竟拖延至今……臣原本并无欺瞒皇上的意图,还请皇上恕罪。”
赵泽从听到谢知秋说明她的真实身份,脑袋就“嗡”了一声,可谓一团大乱。
他问:“所以朕认识的,从来都是谢知秋,而不是萧寻初?”
谢知秋颔首。
赵泽抚了抚脑袋,消化这些信息。
若是平时,赵泽肯定不会轻信,他还会大为震惊,所有注意力都在谢知秋的事上。
但今日,他自己的情况太过危急,已经没有办法花费太多心思在谢知秋身上。
他忙问:“那齐慕先是怎么知道你们的事的?他竟然还能将朕变成这样!”
谢知秋回答:“齐大人的事,臣也非常震惊,在今夜之前,臣从未想过消息已经走漏。
“事实上,今晚是千载难逢的灵魂转换之夜,臣和萧寻初正在初次尝试交换回来,本没有做其他事情的打算……其实是多亏秦大人,他是齐大人的学生,亦是臣家族的世交之子。近日,因为秦大人与臣少年相识,齐大人似乎问了他很多奇奇怪怪的、关于臣的问题。
“秦大人当时便起了疑,只是没有往这么离奇的方面想。今晚他偶然得知齐大人深夜离开齐府,越想越古怪,便抱着怀疑的心态来找臣询问,臣才知晓此事。”
秦皓颔首。
事实上,秦皓早在礼部尚书史守成之前就来了将军府,给谢知秋和萧寻初通风报信。
而赵泽听到这里,则懵了一下,指了指秦皓,道:“说起来,秦侍御史与齐慕先确实是师徒关系,关系还很亲密……他竟没有帮齐慕先,反而来帮你了?”
谢知秋顿了顿,淡淡地回答:“是。事发突然,臣全无准备。若非侍御史大人疏通关系,臣今晚绝无可能进到御史台狱来,也绝无可能见到皇上。”
秦皓自己则道:“我原先不知此事,一直相信师父为国为民,是个善人,在今夜之前,从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野心……我虽是师父的弟子,但更是皇上的臣子,师徒恩义与君臣忠义相比,自然是忠义在前。
“师父的确帮我颇多,对我恩重如山,可若是没有皇上,哪里来的天下太平?哪里来的四海繁荣?
“臣背叛师父,的确不孝,但两相权衡,臣必以大义为先!”
赵泽闻言,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所有人都背叛他了,可在天下臣子之中,还是有这样两个人如此忠诚于他。
赵泽忙问:“萧……谢爱卿,那朕还有办法换回去吗?应该有吧?”
赵泽本以为谢知秋都能和萧寻初换回来了,齐慕先拿着那黑石还能和他交换,那么换回去的方法必然是有的,谢知秋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谁知谢知秋默了片刻,竟用一种忧虑的眼神看着他,神情充满不安。
她回答:“很难。”
赵泽的心当即沉下半截。
“皇上,您还不睡吗?”
夜已过半,董寿手持浮尘,站在“皇帝”身后,担忧地道。
不过,皇上今夜久不入眠的原因,是个人都能猜到。
董寿适时地说:“要说那齐大人,真是猪油蒙了心眼了……哎!可是皇上,您可不能这样整夜不睡,万一伤了龙体怎么办啊!”
此时,真正的齐慕先本人,正使用着赵泽的身体,站在朱栏之后,眺望这恢弘广阔的宫城。
他一言未发。
说实话,他这一生过得漫长。
他贫贱过,也出人头地过。
他埋没过,也怀抱希望过。
他绝望过,也柳暗花明过。
他当过放牛郎,中过进士,做过一贫如洗的清官,也曾一手遮天、位极人臣。
他教导过两个皇帝,把控过整个朝纲,他离至高权力如此之近,像是一伸手就能碰到。
但在此之前,自始至终,他都没想过要自己当皇帝。
这可能是他身为一个方朝臣子,与彻头彻尾的权力奴仆之间,最后一丝界限。
然而现在,他终于还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了这个位置。
齐慕先扶着雕栏,望着遥远的宫墙。
再过数个时辰,东边的天空刚刚亮起来,就会有无数官员立在那堵墙外,在上朝前吃点街边买的炊饼馒头,在寒风中拢着官服,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等着他这个皇上出现在龙椅上。
他本以为自己多少会有点愉快的感受,可事实上,他感到的更多是空寂。
阿云,狸儿,正儿……
他恢复了年轻,可在这段崭新的人生里,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复。
赵泽拥有后宫佳丽三千,可那么多人里,再没有一个会是真正陪他走过数十年人生路的发妻,他也永远不会再体会到,像初次拥抱呱呱坠地的狸儿,以及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正儿降生时的那种欣喜。
真正的人生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早已是个一无所有的老人。
齐慕先叹了口气。
他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那个他递给“赵泽”的木盒。
里面的黑石他已经贴身放在身上,木盒表面看是空的,但齐慕先掀开绒布,在盒子底部,还放着一本陈旧的册子。
那正是萧寻初的手记。
通过这种方式,他才能在避免其他人接触这本册子的前提下,将自己持有原本的东西,转移到新生的身体上。
齐慕先翻开手记,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
只见,在他着重划出的段落中,关于黑石,记录着这样的内容——
【若要交换,使用同一块石头分开的两个部分,效果最好。若要确保完成两个人类之间的交换,至少需要两块手掌大小、没有斑点的黑石。】
【黑石中‘势’,根据每月的月相,存在稳定性的变化。每月的十四、十五、十六三天,交换的情况较为稳定,除此之外的日子,虽通常也能交换成功,但皆出现过灵魂震荡的情况,最严重甚至会导致发生灵魂转换的动物死亡。】
【在交换完成后,仍然需要双方都将石头固定在身上,至少在十二时辰后,灵魂交换才会彻底稳定,否则仍有反复的可能。】
——数日之前。
“可是,齐慕先掌握了我们这里的行踪,我们却完全掌握不了齐慕先的行踪。”
萧寻初担忧地问道。
“如果真的放任他和赵泽交换,我们要怎样才能知道他会在何时动手?而且,齐慕先知道黑石可以进行转换以后,必定会有防备,等他们交换以后,我们又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换回来?”
这倒确实是问题。
谢知秋凝神片刻,便有了主意。
她说:“齐慕先现在对黑石了解肯定还不多,而他为人谨慎,若不将黑石的详细特性弄清楚,他不会轻易动手。
“如果他真的对用黑石换人生的事情有了兴趣,肯定会想弄到更多黑石的情报。他不会就此罢手,一定会再派内鬼来偷重要的东西。
“我们现在的优势,在于知道的关于黑石的信息仍然比齐慕先多。而且,齐慕先只能从我们这里了解到黑石的一切。
“既然如此,如果他想知道,我们就让他知道个够。
“只是,我们要在真正的信息中,掺一些假的信息,误导他的行为,让他尽可能在我们可控的范围内行动。
“另外,我们之前已经应证过,只要石头内的‘势’足够充足,完全可以来回转换两次。而两次转换之间,会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缓冲时间,并且距离不能太远。
“我们可以让齐慕先误以为需要使用的石头,是真正需要的两倍,并且让他将石头贴身存放,这样之后,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将赵泽送回石头能发挥作用的范围内,他们就能换回来。”
萧寻初恍然大悟。
但他又道:“可万一假的信息,让他看出来了怎么办?”
谢知秋摇摇头。
“他不会看出来的。”
“假话不能像说原则一样说出来,而要表现得像是概率一样。齐慕先知道他窃取了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发现,所以他会速战速决,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验证。”
“而即使他验证了,他也会认为这件事仍然可能存在风险,只是他没有遇到而已,所以不敢偏离大的轨道。”
谢知秋稍作停顿,又说:“不过,最好还是让他从一开始就相信,他拿到的知识十成十是真的。
“为此,我们不能让齐慕先觉察到,他拿到的是我们有意给他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要更加对院子严防死守,摆出绝不让外人进入的架势。你的东西也要全部锁好,不要让人生疑。”
萧寻初立即应“好”。
但接着,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
他对谢知秋道:“可是,等将皇上和齐慕先换回来以后,皇上如果发现你在齐慕先那里提前做了准备,肯定会意识到你早有布局,是故意放任齐慕先和他交换、让他吃上这么一通苦的。若是如此,他事后反应过来,势必会迁怒于你,这要如何是好?”
谢知秋闻言,幽幽看了萧寻初一眼。
萧寻初莫名:“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谢知秋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又缓缓放下。
“既然已经决定要诱导齐慕先,为何还要告诉皇上真相?”
她的眼眸似平静的夜潭,运筹帷幄,波澜不惊。
只听她慢慢地道:“真实情况只有你我知道,没有被拆穿的可能。皇上那里,另一套说辞,一起骗。”
御史台大狱内,谢知秋郑重地对赵泽解释:“齐大人为了今夜,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按照正常的方法交换,两个人身上必须都有石头。皇上找找看,齐大人的身上,是不是也藏有一块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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