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能在方朝拥有一个了解方朝局势又对皇上有恩的权臣,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辛国使者用命为齐慕先开路,造出了这样一个权臣。
齐慕先从此步上青云,纵横官场数十年,无人可以撼动。
本就是险中得来的富贵,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这条路会险到,必须用另外一个儿子的命来换。
但是,一旦失去皇帝的信赖,一旦与辛国的关系暴露,那齐家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齐宣正了。
失去全家全族的性命,还是现在冒险一搏,只一个牺牲掉自己的孩子,以换取皇帝的信任,这样简单的算法,齐慕先当然会做。
只是,虽然会做,却不甘心。
他睁开眼,问男子身边的女人,道:“乐坊里,除了你,怎么还会有别的会用辛国语的女人?”
那女人早已跪下,细看她的脸,正是春月与桃枝所在乐坊的鸨母。
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没有回答。
齐慕先又道:“你明知那对姐妹是从十二州来的,明知乐坊是重要的信息交换之地,若有其他懂辛国语的人,很容易暴露重要计划,为何还买下那样的人当乐女?”
“……”
“……你该不会,是觉得那姐妹二人和你早年的经历相似,产生不该有的同情心了吧?”
“……”
鸨母默了良久,才苦笑了一下,自嘲似的道:“那对姐妹,我若是不留她们,她们就要被卖到更下等的乐坊去了。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怎会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我这里好歹是上等乐坊,将她们留在我这,日子好歹会比其他地方强些。”
鸨母喃喃道:“平民以为自己是苦的,殊不知贱籍更苦;贱籍男子以为自己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更苦;贱籍女子流落到烟花之地已经够苦了,殊不知贱籍女子里还可以再分三六九等。
“春月以为我亏待她,却不知道那些三四流乐坊的伎女,有多羡慕她年轻又有美貌,可以留在一等乐坊里学手艺,以后还有机会被赎身做妾。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最苦的,但永远有人在更下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齐慕先道:“然而就是你这一时心软的不谨慎之举, 害得我们多年筹谋毁于一旦!若是再稍有差池,我们所有人都要被连根拔起,还有谁能活得了!”
鸨母静寂无言。
齐慕先将手中茶盏“咯”地一声轻轻放下, 目光森冷, 道:“犯了这种大错,你应该清楚会有什么后果吧?”
鸨母眼底一片灰暗, 只说:“是。”
本就一生命苦, 别无选择。后来走上这条路, 更可谓步步惊险,如履薄冰。
鸨母心中一片清明。
她这些年来见过的惨事太多,做的事太多, 知道得太多, 也见过许多人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现在花街已毁,人员混乱。
今后,世上还能不能找到她这个人, 恐怕不好说了。
同一时刻,赵泽已回到皇宫中。
今日本来不过是微服出巡玩一场,没想到后来却牵扯出一系列事情, 简直颠覆他的认知,以至于赵泽身体已经无比疲惫,可他躺在床榻上, 却双目盯着顶帐,半点睡不着。
他辗转反侧到子夜, 仍旧没有困意, 索性起床, 去书房批折子。
赵泽的寝宫总有内侍官守夜,即使他睡下, 内侍官也是整晚不能睡的。
今晚,许是见皇上心情不好,内侍官大总管董寿亲自在外头守着,他见皇上这么晚还要办事,略显惊讶,但还是恭顺地陪着皇上去御书房。
赵泽在桌后坐下,一见今日递上来的折子数量,就愣了一下,道:“今日的奏折怎么这么多?”
董寿为赵泽掌灯,低眉顺目地如实道:“皇上今日没有上朝,我便照皇上的意思,让朝臣都将奏折留下了。若是皇上早上没有出门,想来他们是有什么事,想要一齐向皇上奏明吧。”
赵泽不在不清楚,但董寿却知道,这一大清早,是有许多大臣带着奏折而来,打算一同办大事的。
赵泽看着阵仗,心里“咯噔”一声。
他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封奏折,打开看了看。
赵泽先看了一封,然后是第二封、第三封……
随着赵泽的脸色越来越差,下一刻,他骤然暴怒,一把将桌上的奏折全都掀了:“他们怎么敢!居然全都在参萧寻初!这是将朕当傻子忽悠啊!”
奏折里写什么的都有,有说萧寻初玩忽职守、沉溺奇技淫巧的,有说他仕途不正、以奇术蛊惑圣心的,最严重的还有说萧家作风不端,或有犯上谋逆之嫌的。
这些奏折写得言辞凿凿,非但上书人数多,上书的还有不少是朝中大员。
若是赵泽今日没有出宫,一下子看到这么多参萧寻初的内容,心里只怕还真要慌张一下。可他今日亲自审理了齐宣正杀乐女案,再看这些奏折,哪儿还能不知道这群朝臣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们非要这个节骨眼上跟萧寻初过不去,分明就是在讨好齐慕先,想要阻止萧寻初审乐女案!
想到这桩案子最后审出来的结果,赵泽气不打一处来,真要着了他们的道,把这事压下去了,他再过几年,焉能有命在?
骗子!都是一群眼里只有功名利禄的骗子!
赵泽怒火中烧,指指地上的奏折,道:“董寿,你将这些奏折给朕整理一下,但凡是今天参了萧寻初的,名字全都给我记下来,朕非要一个一个弄他们。”
“这……奴才……”
董寿提着拂尘犹豫,但他察言观色了一番,还是温顺地应下来,道:“是。”
话完,董寿就弓着身跪到地上,一封一封整理奏折。
过了一会儿,在翻到某一封奏折时,董寿眼神一动,笑了笑,唤道:“皇上。”
“怎么了?”
“朝中臣子,倒也不是人人都想诓骗陛下的。皇上,您瞧这一封——”
赵泽怀疑地转过身来,接过董寿双手递上的奏折。
他翻开一看,只见此人虽然混在其他与齐慕先走得近的官员中、与他们一起上了书,但参的内容却与萧寻初完全无关。
他参的是他这个皇上,内容是说皇上近日看起来面色憔悴、愁眉不展,肯定为了江山社稷过于操劳,这实在太不注意身体了,所以他特意上书一封参圣上,建议皇上每天都要早睡早起、适当休息,可以恰当地劳逸结合,千万不要过度勉强自己。
这内容看得赵泽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隐约能感觉到,这样一封奏折混在其他参萧寻初的奏折中间,这人八成是碍于形势不得不动手,但又不想真的参“萧寻初”,这才写了一封不痛不痒的折子混入其中滥竽充数。
在所有人都试图为齐宣正按下此事时,出现这么一封奏折,倒显得鹤立鸡群。
赵泽眼神一转,却看奏折上的署名。
只见奏折末尾端端正正地书了这么几个字——
侍御史臣秦皓瑾奏。
当梁城其他官员早已到了归家休息的时辰,大理寺仍然灯火通明,今夜无人敢眠。
谢知秋仍然在她过往做事的屋子里,自皇上离开后,她一直执笔书写,没有停过。
与此同时,屋内一直有人进进出出,她要不断听取下属、差役送来的汇报,还要不时给新的安排。
谢知秋是齐宣正这桩案子的主审人。
这桩案子后续牵扯出了一系列重案要事,按照常理,像这样的大案子,本该全权转交给大理寺卿。
但赵泽离开前,连看都没看大理寺卿,直接将所有事宜全都交给了谢知秋。
出了这样的案子,大理寺的人接下来两三个月都没想好好休息。
而从其他官员和差役们对谢知秋前所未有小心翼翼的态度来看,人人都清楚,再过不久,这世道又要变天了。
“萧寻初”这个不过二十出头就穿上朱衣的青年才俊,接下来,简直不知要腾霄飞到哪一片云端上。
这一刻,有一人正静静地站在屋外,端详着在灯下书写的谢知秋。
谢知秋感知敏锐,有人这样长久地盯着她看,她自不会毫无觉察。她凝了凝神,终是抬起头道:“谁?出来。”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一青年身着公服提灯而来,他面容清俊,气质卓然,端的是翩翩气度,只是他望着谢知秋的眼神,却有难言的情绪。
——是秦皓。
谢知秋见他这么晚在此,不免有些意外。
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秦皓道:“今早,我与其他谏官本要一同请求面圣,结果却听闻圣上今日身体抱恙,不上朝不见客,而后又听闻你忽然大张旗鼓地要审理乐女遇害案,我心知会有问题,就过来了。”
“……这么早?”
谢知秋感到一丝异样。
“这么说来,你在我审案时就来了?”
“嗯。我与师父是差不多时候到的,还有其他人也一同过来看情况。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员,所以没有露面,只在后面听了听。”
谢知秋听了了然。
大理寺审案并不完全公开,要是比秦皓品级更低的官员,恐怕就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被拦在外面等消息了。但秦皓好歹有一身夺眼的五品官服,还是齐慕先的弟子,他要进来看,差役多半不敢拦他。
不过,秦皓这么早就到了,居然待到这个点还没走,着实异常。
谢知秋心知她这回算对齐慕先和齐宣正下了狠手,而齐慕先又是秦皓的恩师,秦皓一向对“萧寻初”竞争意识强烈,这会儿没准儿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于是她垂头赶客道:“本官这两日公务繁忙,侍御史大人还请回吧,若有事,可以改日再谈。”
秦皓却没有离开,反在灯下望她,眼神百味交杂。
他说:“这世上少有人会不带偏见地为乐女考虑,更不要说还怀有悲悯之心地不惜与权贵为敌、为其伸冤。
“但在此之前,我认识另外一个人,与萧大人性情相似。
“她小时候就偶尔会问,为何世人一边鄙夷女子见识浅薄,一边又不让女孩与男子一般上学读书;为何世人只会遗憾生女无用,不像男子能够功成名就,却从不给女子入仕科考的机会。
“我想,她若是遇到此案,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说不定也正在心里嘲讽,明明乐坊里都是男子主动去寻欢作乐,为何倒默认被卖进乐坊的姑娘水性杨花、品性不端。”
谢知秋笔尖一停,轻描淡写地道:“是吗。”
秦皓又问她:“你是何时学会辛国语的?还是……他会帮你?”
谢知秋道:“我父亲早年常组织军队与辛军交战,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母亲又是雍州人,熟知外族文化。既然家里人都会,我年少时学过一点,有什么好奇怪的?”
屋内异常安静。
良久,她听到秦皓轻轻叹了口气。
“谢妹妹。”
他忽然出声唤道。
他说:“以前你说想要当官,我只当是孩子的天真戏言。没想到……这身官服,居然真的很合适你。”
“——!”
谢知秋倏然抬头。
秦皓望着谢知秋久违的面容,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谢妹妹大抵不知道,自从他基本确定内心的想法以后,看到的景象也稳定下来。
以前他看她和萧寻初,总是一会儿一个样子,晃得眼花。
可此时,在他眼中的谢知秋,已然是她真实的模样。
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着五品朱色公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长发,通透的眼眸,面容固然冷淡,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令人挪不开目光。
秦皓就这样站在外面,看她写案宗看了一下午。
认真算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能正面看到谢妹妹的容貌了。
不仅是在谢妹妹嫁人以后,其实在她到及笄之龄时,谢家人就开始有意回避让未婚的年轻男女当面相处。
所以,当秦皓看到已经长大成人的谢妹妹时,竟觉得有点陌生。
但是,她蹙着眉书写到一半,有时仍会不知不觉将笔杆立起顶到脸上,在面颊戳出一个酒窝。
在秦皓看来,这个动作,和她年少之时,对自己要交给甄奕先生的文章不满意的样子一模一样。
时光荏苒。
她依然是谢知秋。
秦皓见她没有极力反驳,只当是默认。
他说:“出了这样离奇的事,你为何没有向我们其他人求助呢?”
谢知秋动作迟凝, 她在继续否认和承认之间思索片刻, 最后姑且搁下了笔。
谢知秋不喜欢无意义的拖泥带水。
她熟悉秦皓的性格。
要不是有十成的把握,他是不会为了这种神怪作祟一样的诡异情况来找她对峙的。
而且, 他此刻的眼神, 也不像是她还有反驳余地的样子。
谢知秋双手交叉抵在唇边, 淡淡地道:“就算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秦皓道:“一开始恐怕难以置信,但你的性情、文采都不是轻易能够模仿的东西, 只要是熟知你的人, 最后一定能认出来。不过……”
秦皓抵住额头。
他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也觉得难以开口。
这不是那么快能接受的事,像他这样自己发现的还好, 若是主动告知,难保对方不会十分惊恐、一惊一乍。知道的人多了,也很容易生出事端, 最严重的就是被当作邪祟,那麻烦就大了。
更何况,看谢知秋的情况, 她和萧寻初交换恐怕有三年多了,应该是在两人成婚之前, 既然他们这么久都没换回去, 这想来不是什么容易事, 其他人就算知道,也帮不上忙。
而且, 单看谢知秋现在的情况,她似乎一个人将所有事情处理得很好,她如今呈现出的状态……也令秦皓感到吃惊。
他说:“你穿这身朱色的官服很精神。不过,依照皇上如今对你的信任,恐怕再过不久,你就能换成紫服了吧?”
谢知秋一顿,道:“有可能,但说不好。”
“……”
“……”
两人之间的氛围颇为怪异。
秦皓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萧寻初”为官期间的全部经历,知道那些腥风血雨。
以前,他总觉得女子是没有办法当官的。
谢妹妹是很有才华,在读书上的天赋少有人能及。
但她不知道当官还有很多没有写在明面上的规则,不知道尔虞我诈和利益交换,不知道做官的男人拥有更多权力背后,也要承担极大的责任、面对更大的风险和意想不到的危险,这都不是轻易可以承受的。
他认为谢妹妹只将当官想象成正气凛然地喊一喊仁义礼信、众生平等之类的大话口号,就会人人称颂、万民归心,所以她才会天真地以为,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秦皓不讨厌谢妹妹的主见和野心,尤为欣赏她的才学,只是觉得谢妹妹生活在单纯的环境中,想法并未考虑实际。
但他可以建造一个坚实的堡垒,来保护谢妹妹的这份天真。
他会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条件,将风雨阻挡在外面,谢妹妹可以继续抱怨她觉得不公平的地方,但真正的挫折,他会替她来承受。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的谢知秋,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谢妹妹并不只是在说没有基础的空话,她认为客观环境对她束缚太多,是真的对她束缚太多。
只要将她放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一样会审时度势、杀伐果决。
现在再回想过往的很多事,金鲤鱼、月县、天鹤船、齐宣正……
秦皓甚至发现她比自己更加狡猾果断。
她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脆弱。
这世上有很多人叶公好龙,或者表面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又会退缩,不敢面对半点风险。
但谢知秋,她的觉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过了很久,秦皓问她:“当初月县那么凶险,你一个人在那里……会害怕吗?”
谢知秋稍凝,半晌才回答:“会怕……很害怕。”
她看向秦皓,乌眸清亮,问:“你该不会说,因为我会害怕,所以不适合做官吧?”
“不……”
秦皓道。
“是个人都会害怕,换作我也会。我甚至会找理由离开,不敢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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