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为了阻止齐宣正的行为, 往他头上砸了花瓶。
而齐宣正的反应则更为过激,用烛台捅了春月数次, 最后头上最重的一下,导致春月死亡。
春月怀中这封信,最终没能由她亲手交出去。
若不是桃枝当晚不顾自己会受惩罚,大闹乐坊,将这桩事闹大,将春月的尸首及时送到了大理寺,说不定此事就会彻底掩埋在无数普通的乐女死亡、失踪案件之中,无人问津。
若不是“萧寻初”坚持调查,且“他”没有放过一个乐女怀揣一封空白信这个看似与凶杀无关的线索,并未将之想当然当作乐女与外人来往的情书,而且“他”家中凑巧有从军背景,知道密信的破解方法,还懂一点辛文,那么这件事,极有可能因为齐家不想节外生枝而草草结案了事,裕王与辛国之间的勾结,将第二次被阴差阳错地掩藏。
赵泽想到这里,越想,脸色越是苍白。
他与裕王叔侄关系非常亲密,两人经常单独相处,裕王甚至是少有的知道他会微服私访的人,两人还会在民间同游。
要是真的哪个环节出了一点点问题,要是“萧寻初”中途放弃没有深究,真让幕后黑手与辛国在一起布线数月、数年,他会不会哪天就突然毫无征兆地被人杀了,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关键在于,齐宣正直到最后都还在试图说谎,想将这件事情压下来,殊不知他差一点,就害了他这个皇帝的性命!
此时,赵泽看齐宣正的眼神,已没了半点以往的情谊偏袒,只余下迁怒和谴责。
甚至于对齐慕先,他好像也感觉不到以前的信任和敬重了。
谁知恰在此时,却见齐慕先忽然暴起!
他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扯起齐宣正的领子,就狠狠甩了两个耳光!
“逆子!逆子啊!真是家门不幸,老夫怎么会生了你这样一个孽畜!”
随着清脆的啪啪两声巨响,齐宣正白皙的脸顿时发红。
“爹?”
齐宣正从没被父亲这样打过,整个人都懵了,但没等他回过神,马上脸上又迎来好几个巴掌。
他趁着挨打的间隙茫然抬头,只见齐慕先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副痛不欲生的神情。
然而,饶是如此,齐慕先的眼神却是无比冰冷,由于千里深的冰窟,望不见底。
电光石火间,齐宣正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萧寻初主动说起那封密信前,父亲也要问他,那个乐女身上有没有搜出过东西?
为什么在此之前,父亲要反复确认,那封信是不是空白的?
其实他先前就感觉到,父亲似乎知道很多他不清楚的事,他入狱后,父亲也表现得异常忧心忡忡,好像特别不希望有人细查这桩案子。
难不成,父亲他特别关注此案,特意找理由过来监审,并不仅仅是为了他吗?
齐宣正还没想明白,忽然,他竟看到眼前白光一晃——
齐慕先双目流泪,年迈的面颊上老泪纵横,但眼底满是痛苦的决绝之色。
他拔出了一旁差役身佩的长刀,双手握住,高高举起——
“生下你这样的孽障,是老夫之错。老夫既没能让你生来便能知事懂理,后来公事繁忙,又没有尽到教养之责,这才让你长成这样无法无天的样子。”
“平时你犯错,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你收拾烂摊子也就罢了,但这一回,你竟犯下如此弥天大错,让天下、让皇上都险些陷入危难之中。”
“哪怕皇上愿意网开一面,老夫也绝容不得你!”
“既是老夫种下的因果,今日,亦由老夫来做个了结。今日,势必要由老夫替天行道——”
“同平章事大人!”
“等等!”
“相父不可——”
一支黑羽飞矢从侧面飞出,一箭贯穿了裕王的头颅。
他身下的白马吓得抬蹄嘶鸣一声,忙不迭地甩下背上的行李,往远方逃跑了。
不久,两个寻常旅人打扮的人走过来,踢了踢裕王尸体。
一人道:“死了。”
另一人个子高一点,颔首。
他说:“可惜,裕王这条线搭起来不容易,没想到竟因为这一点小意外废了。记得将他身上会留下破绽的东西都收走,不要让人再从他身上查到别的了。”
“是。”
那人手脚麻利地在裕王尸体上翻找起来。
他一边找,一边问:“齐慕先那里怎么办,本来线人都是他的人,换个傀儡皇帝也是他担心赵泽以后越来越不受掌控,才未雨绸缪给的提议。
“接下来方朝皇帝肯定要下令查乐坊赌坊,虽然一开始都将关系撇得很干净,但难保顺藤摸瓜,会把齐慕先这条线也扯出来。”
齐慕先与辛国是多年合作关系了,辛国皇族对齐慕先甚至比对自己的臣子还要信任,多亏齐慕先多年来一直在方朝坚定主和,辛国才能平安无事地度过数次国内的政治动荡,而不必在内部不稳定时,还要面对外部的隐患。
当初与齐慕先建立合作的是圣天帝,但如今圣天帝已死,其妻李太后掌权,李太后已经自封为承天圣命皇太后,虽然没有登基,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女帝。
李太后也没有放弃齐慕先这条线,对他甚至比圣天帝死前更为优厚。
辛国与方朝的文化根源并不相同,但两国毕竟是邻国,文化交融相当厉害。
就像出生在雍州的姜凌、出生在十二州的杜宁枝,虽然是汉人,但会因为种种原因学习到其他民族的语言、带有其他民族的习惯一样,辛国由于多年与汉族通商交流、国境内有大量汉人,其本身民族也出现了大幅的汉化。
尤其在吞并北地十二州以后,这种速度愈发加快。
辛国朝廷虽然禁止十二州的汉民学习汉语,但其皇室成员却个个精通汉学。
汉文化在上千年里都是这一地区的主流文化,对周边地区有很强的辐射作用。
辛国为了强大自身,他们在保护自身民族特性的同时,也积极学习了汉族文化强大的部分。
这些年,他们推广了汉族的官制,推广了科举,学习汉族的皇室集权,将原本松散的部落文明强化成了一个力量集中的大帝国。
为了巩固多民族统治,辛国虽以自身民族为一等民族,但同时也任命了大量汉族官员,上一任皇帝圣天帝甚至娶了汉族官员的女儿李贞儿为皇后。
后来圣天帝死,就是这个汉女李贞儿掌权,成了如今的承天圣命皇太后。
说来简直像是命运的巧合,同样是女主天下,方朝的顾太后掌权,几乎也是在同一时期。不过李贞儿的权势更大,地位更稳,掌事至今,无人可以撼动。
其实如今辛国国力已经胜过方朝,但有齐慕先这样有影响力的权臣在方朝帮忙,对辛国来说还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如果失去齐慕先这条线,还是很可惜的。
那个子高的人道:“齐慕先那里……看他自己了。齐慕先无论是在方朝的地位,还是对辛国来说最有用的,都是他在皇室那里受到的庇护和信任,还有民间的声望。
“这些年来,他帮辛国防止方朝出兵,辛国也为他创造在方朝立功的机会,让方朝的皇帝离不开他。
“一旦失去这些,光凭他这么多年做事留下的把柄、竖立的敌人,还有他多年来相权过大甚至威胁皇权的行为,都足以他死上百次。
“要是成为双方的弃子,他全家九族三代,必定都被斩草除根,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在朝中纵横这么多年,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这次危机,本可以安全度过的。那个乐女要是真将信交给了齐宣正,那这回真是屁事都没有。
“怪只怪齐慕先那个儿子实在蠢得厉害,连齐慕先都不放心将齐家富贵的底细告诉他,他还嚣张得将乐女杀了,现在闹成这样。
“但齐慕先要是这次还能挺过去,他还能让皇上对他不完全失心……那这个人,当然还有继续合作的价值。”
此时此刻,一把雪亮的长刀贯穿了齐宣正的身体。
鲜红的血液顺着银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齐宣正瞳孔扩散,呆滞地望着前方倒下,临死前,他只听到齐慕先在他耳边说:“正儿,爹对不起你。”
齐宣正的身体倒在地上,手挣扎地动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齐慕先松开刀柄,浑身是血。
天色忽然阴了下来,云的阴影落在齐慕先脸上,让他悲戚的神情晦暗不明。
齐慕先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双膝跪地,手撑在地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他对赵泽匍匐叩首,道:“老臣教子无方,险些置圣上于水火之中,今日老臣亲自清理门户,向圣上谢罪。
“不过,杀人偿命,老臣亦罪孽深重,请皇上,赐臣死罪。”
大理寺内一片寂静, 数十人站立于此,却连呼吸都显得厚重,无一人敢出声。
阴天雾重, 血液簌簌流淌, 像是雨声。
齐慕先伏在地上,他那清瘦身影已没了往日体面时的仙骨道风, 这样弓起背卑微地跪着, 身形犹如蜷缩, 看上去更像个无助病弱的普通老人。
连谢知秋都被齐慕先的狠绝所震撼。
……齐宣正不是他的独子吗?
齐宣正纵然有错,但凭借皇室对齐家多年的偏袒厚爱,留他一命还是很有可能的。
当然, 齐家日后势必荣宠大不如往昔, 甚至失信于天子,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齐慕先竟能现在就如此决绝?
还是说……
谢知秋心中有古怪的念头一晃而过——
还是说,对齐慕先来说,这世上还存在什么更严重的威胁, 让他容不得眼前的路有丝毫闪失,哪怕是舍弃自己的独子,也必须如此破釜沉舟?
正当谢知秋失神时, 赵泽已从极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急急起身去将齐慕先扶起来——
“相父……相父何必如此?”
赵泽舌头打结, 几乎不知如何措辞。
他说:“宣正哥……宣正哥他确实有错, 朕也确实生他气, 但他事先也不知道其中会有内情,并非有意为之, 罪不至死……”
齐慕先道:“他的确是不知情,大抵自己也没想过会有这种事。但皇上的性命只有一条,若是今日有人这里疏忽,明日有人那里疏忽,疏忽的次数多了,同样的情况,会不会再发生?
“当年和宗在世时,嘱托老臣务必照顾他的孩子。那时老臣跪在他面前,向他承诺,老臣就算粉身碎骨,也定会极力辅佐新帝、教导两位皇子成人。
“和宗对臣有知遇之恩,这份恩情,老臣永生难忘。保护好他留在世间的两个孩子,本该是老臣此生最重要的职责。
“如今先帝已逝,和宗陛下只剩下圣上您一个孩子了!而圣上您这尊贵的性命,竟差点毁在老臣这个不成器的逆子身上!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陛下宽容,或许愿意宽恕这逆子一命,老臣却不敢姑息。
“唯有今日严惩老臣这个逆子,今后天下人才不敢松懈,才不敢对自身品行有所放松,天下方能长治久安,方能维持这太平盛世!
“圣上仁德,不愿惩戒,那便由老臣亲自来惩戒!
“我齐家逆子今日失德,是老臣教育不严、家风不谨之过,如果老臣此举,能对天下士人的风气有所警示,能稍起到挽回之用,那么纵然奉上我齐家父子的性命,老臣也觉得值得!”
人死如灯灭,齐宣正一死,赵泽纵然再多怨气也烟消云散。
说实话,赵泽确实有一瞬间气得恨不得打死齐宣正,但齐慕先为了他这个皇帝,比自己还先动了手,赵泽反而被震得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一贯崇敬的相父今日卑服至此,又听他这一番慷慨陈词,赵泽就算是铁石心肠,心中亦不由有所触动。
这一刻,他回想起很多。
想起齐慕先领着齐宣正、兄长还有他,在三月晴天的花树下读书。
想起他雨天集中不了精神,趁齐慕先午睡时,拿剪刀偷偷剪他的胡子。
想起他功课做得差,要受齐慕先责罚,齐宣正挺身而出,为他担下过错。
现在世上将齐宣正、秦皓、萧寻初三人称为齐氏门下三君子,但硬要说的话,他与兄长,又何尝不是齐氏门下之人?
等回过神,赵泽已将齐慕先双手搀起,道:“相父的情谊,朕明白了。其实相父于朕,又何尝没有恩情?
“相父今日甚至为朕痛杀爱子,相父之情,朕千万言难以答谢,又岂能责罚?
“朕幼年丧父,是相父教养朕长大,于朕而言,相父是犹如亲人一般的长辈。如今相父孑然一身,身下无嗣,但朕感念相父多年之恩,朕会亲自……为相父养老送终。”
齐慕先感动万分,饶是皇帝亲自搀扶,仍郑重地跪下,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这一日,当大理寺奉圣命再去查赌坊和乐坊的时候,却发现整条街都烧了起来。
这一场大火火势急猛,难以铺面,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好不容易从中逃出来的乐女伙计都吓得哭爹喊娘,然而,也有些人来不及逃生,就此葬身火海,还有些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就诡异地销声匿迹。
而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的、与辛国有关的线索,全都被这把火烧得一干二净,再难以寻觅。
夜晚,齐府的马车载着齐慕先,还有齐宣正冰冷的遗体,回到了齐府。
齐慕先孤零零地坐在车中,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了许久,他却仍没有起身下来。
仆从们都低着头站着,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良久,他才开口:“你们将正儿送回家中,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是。”
没有一个人多言,齐府的人似乎都尽量放轻了动作,生怕步子迈得大一点,就会惊扰亡灵。
很快,齐宣正的遗体被送回齐府,而齐慕先则独自一人,又坐着车离去。
车夫熟练地在大道上绕了两圈,沉默地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将齐慕先送到一间茶楼前。
那茶楼还在营业,里面还经营客栈生意。那小二一见是齐慕先,眼神一动,道:“齐大人今日喝什么啊?”
齐慕先说:“来一壶碧螺春,一盘瓜子。”
“好嘞,大人里面请!”
言罢,他就熟练地带齐慕先上了楼。
但等小二再上楼来的时候,手里既没有瓜子,也没有碧螺春,反而带来一男一女。
小二道:“大人,这两位客人没别的位置了,想要与人拼一下桌,不知您……?”
齐慕先淡淡道:“无妨。”
小二于是领着二人坐下,径自离去。
待只剩下他们三人,那男子倏然抬起头,露出一张颇有异域风情的脸。
这人道:“齐大人,今日辛苦了。这一回,算我们欠你一次。”
“……”
齐慕先未言。
看着这种长相的面孔,有时候会让他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名行刺方和宗的辛国使者的脸。
那是他与辛国第一次合作。
人人都以为,他当初能救到方和宗,成功成为皇上的救命恩人,是坚守多年的时来运转、苦尽甘来,是一位忠心良臣终于等到了他的好运气。
然而齐慕先自己听到这种言论,只会付之嗤笑。
等能等得来这种运气?
此前他已经在官场上等了十余年。
那十余年,他矜矜业业,忠诚廉洁,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真心想为朝廷鞠躬尽瘁,为天下谋福。
但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功劳被上级摘走,等来有事替世家子背锅,等来十年做事不见姓名,等来受人践踏、人人鄙薄,等来在陋室中抱着狸儿的尸首痛哭。
这种等,他不想再有了。
那一年,辛国战线吃紧,急需有权势的人在方国朝中引导风向,阻止萧家军。
而齐慕先想要权势。
辛国当时行刺皇帝成功又如何?最多就是让方朝乱上一阵子,说不定反而会让军队因为没了限制,实力太增,改朝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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