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朝中官员纷纷以朴素为美德,穿衣不敢佩玉,吃饭不敢喝酒,连成亲的规模都小了很多,平时也没有公费吃喝了。
各部寺的开销很快莫名其妙比往年减少了一大步,兼之不少官员看出皇帝的意图,为了自己政绩,也开始主动减少出支,又有所成效。
其次,就是开源。
如果无法降低官员的生活质量,又不希望百姓的生活受损,那么通过提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使得全社会高速发展,就可以在底层人民富起来的同时,暂时掩盖上层阶级享受社会资源过多的问题。
就任参知政事后,谢知秋提议兴修水利、鼓励发展农业与匠人教育。
水利能够提高灌溉能力,增大土地种植面积。
而传统的私塾仅仅为科举服务,农民和工匠的知识体系常年靠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发展非常缓慢。
谢知秋提议将农学和工匠知识都作为专门的学科,集结有这方面知识和经验的工农进行归纳总结,然后编著书籍,形成体系,设立义学,对有意从事这方面工作的人进行专门培养,并且鼓励知识公开传承、研究发展。
除此之外,谢知秋提议赵泽效仿汉初皇帝,实行轻徭薄赋、让利于民的政策。
通过降低税收,提高普通百姓的劳动积极性和消费能力,再推行有利商业发展的政策,刺激经济发展,是谓藏富于民。
多管齐下,到最后,梁城的税表面上收少了,可是实际收入反而会增加。
谢知秋本人的很多建议其实都遭到朝臣的反对,尤其是她认为减税反而能增加财政之类的想法,简直违反常识。
但架不住谢知秋掏出汉史引经据典,说就算无法增加财政收入,这也是为民考虑的仁政。
而且赵泽胆子大,早年没读书,所以脑袋空空不懂什么常识,经历了齐宣正的事以后,他还就信谢知秋。
于是这两个人一个敢说,一个敢信,一拍即合,真的瞎搞起来。
梁城就在天子脚下,理所当然先被抓来试点。
谢知秋的一部分提议实际实施起来很慢,尚未推进完全,但仅仅是减税和建设少量水利,已经对民间有极大改善。
到了秋收季节,梁城外金麦似海,城内空前繁荣,人人开始赞颂赵泽是千年难遇的仁君,原先不认可的官员只得闭了嘴,对谢知秋的风评亦随之一变。
谢知秋顶着“萧寻初”这个身份,再加上一堆惊世骇俗的想法和当初对赵泽的投其所好,原先难免有人旧事重提,对她非议众多,劝皇上不可听信谄臣之言,还谴责她过往就不务正业,绝非实干之士。
然而当成果浮现,风向亦随之变化。
谢知秋与赵泽很快被誉为君圣臣贤的代表。
“萧寻初”这个名字,又开始成为真知灼见与神机妙算的代名词,甚至开始与多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相提并论。
第一百三十三章
茶坊外车水马龙, 青年坐在靠街的位置小歇片刻,望着眼前街景,已是难掩慨叹。
方国素来富裕, 但问题亦多, 往往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部分人富贵滔天, 另一部分人生计艰难, 不过残喘偷生。
而如今, 梁城连走街串巷的贩夫小民都神采奕奕、巾衣皆新,这般风貌,放在过去, 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这一切, 都是多亏了萧师弟啊!
当初他们师兄弟四人一同待在山上,萧师弟一天到晚除了墨家术,眼里看不见其他东西, 换作是那时,真想象不到他还有这样的潜在才能。
青年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忽然, 他又注意到一点别的变化,问道:“说起来,街上往来的女子, 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不少?”
“是啊!现在偶尔还会有单身女子一个人上茶坊来喝茶吃东西呢!”
“哦?”
青年听得有些惊讶,感兴趣地道:“这也是萧大人推行的政策吗?”
小二在一旁抹着桌子, 随口道:“这倒不是, 不过要说的话, 和萧大人也不是完全没关系。”
说着,小二往街对面一指, 道:“喏,客官你瞧见那家布行没有?那是谢家的布行,就是萧大人他老婆娘家的产业。”
“萧大人的……夫人?”
“对啊。”
小二没觉察到青年话语中的迟疑,自顾自继续道:“谢家的布实在太便宜,质量又没比别家差,短短两年多,就把梁城其他布行都干倒,现在全梁城差不多就剩他们一家了。
“谢家布行赚钱,给工坊里的绣娘开的月钱很高。
“那里头很多都是年轻姑娘,而且谢家嘛,书香门第,仁义、厚道!还在绣坊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寡妇和未婚女子。
“这些绣娘都是以绣坊为家的,举目无亲,没有亲友帮着张罗,可不得事事都自己干。她们本来抛头露面的时候就多,手上又有了钱,可不是底气就足了?这些人不时就会出来买点东西什么的,街上女人这不看着就多了?
“绣坊那都是女人,好些十几岁的整天粘在一起走来走去,连上茅房都要一块儿。里面有几个一天到晚去外面闲逛的,还说这好玩那好玩,其他姑娘听了,不是心里也活络?
“不瞒客官你说,小的家里有个妹妹也在谢家的绣坊干活,那工钱,可比小的高多了,听说谢家的纺车很厉害,活还轻。
“小的那妹妹以前性子唯唯诺诺,很内向,本来要卖给别家当丫鬟,结果她的针线让谢家绣坊瞧上,就送去绣坊。
“现在她手上有钱,横起来了,没事儿还跟我斗嘴!因为她工钱高,都快过十八了,爹娘还舍不得给她议亲,说嫁出去了白白便宜别家,不合算。
“现在咱们这儿但凡有女儿的,都是打破头要送进谢家的工坊里去,比皇上选秀还激烈呢。”
这小二本来是说自家妹妹,谁知道茶坊里的客人听见了,纷纷表示共鸣。
有说自己老婆也在绣坊,这两年家务不干,越来越凶的。
有说自家小闺女看着绣坊好多年轻姑娘上街游玩,非常羡慕,也闹着要出门的。
还有说绣坊门槛越来越高了,想送自家女眷去多赚点钱,可压根进不去云云。
青年听得兴致盎然,但他关注的角度却与常人不同,问:“这么厉害?谢家的纺车特别,那是什么样的纺车?特别在何处?”
“这……”
小二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番,最后放弃道:“咱们平时又不纺织,就算见过也不懂啊!不过听说,那纺车是谢家二小姐自己改造的,纺东西非常快。”
“竟是谢家二小姐自己做的?”
“是啊。”
小二怕他不信,回头往皇宫方向一指,道:“谢家姐妹可能都有点这方面兴趣,喏,您瞧,谢家大小姐也做了一个,现在就在那儿飞着!”
青年闻言,将头探出茶坊,往天上看去——
接着,他便是一愣。
天灯形状、绘有白鹤的天船正高高漂浮在天上,宛如天上神物,展望玉京。
他先前太过关注梁城市井的变化,没往天上看,竟然未注意到还有这等奇器!
“这……梁城还有这样厉害的匠人姐妹?”
青年惊得合不拢嘴。
他道:“听你刚才之言,做那天船之人,竟是萧大人的妻子?”
小二就喜欢看外地人第一次瞧见天鹤船的傻样,笑道:“是啊。自从萧大人将那天鹤船献给皇上以后,这可是我们梁城一景了。皇上亦喜欢得紧,只要天气好,总能见它在空中飞着。”
青年良久失神。
凭他的经验和眼光,当然看得出那天鹤船运用了不少格物之理,与他们钻研多年的墨家技术一脉相承,而且能做得那般精致巧妙,那匠人必定水平高超。
若说是出自师弟的手,他必定欣慰,但不会惊讶,因为看上去就像萧师弟的手笔。
可竟说其制作者是师弟的夫人……?
青年心中生出微妙的怪异感来。
这几年,他虽离开梁城,但与萧师弟并没有完全断开联系,一年两三封信还是有的。
由于这五年里,萧师弟给他写信的内容和态度都和以往没什么变化,再加上他家乡闭塞,他难免有点孤陋寡闻,一开始,他甚至不知道萧师弟早已去考了科举,还做了官。师弟在信中含糊其辞地说他去了南方时,他还以为萧师弟是出门游历了。
直到萧师弟数月前忽然说,可能有办法帮他在朝廷里谋个职务,青年才猛然得知,萧师弟非但入了仕,在官场上还有了些建树。
而关于萧师弟已经成婚这件事,在师弟写给他的信中,竟一次都没有提及。
萧师弟竟娶了一位精通墨家术的妻子。
对他们这种墨家弟子来说,在世上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人就是千难万难了,而女子长居家中,更难接触到这类学问,他们要遇见一个这样的妻子,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萧师弟明明撞到了这等大运,一听令人艳羡的好婚事,可他怎么这么多年,连对自己的师兄都只字不提呢?
青年皱起眉头,稍稍感到些不对劲。
傍晚时分,天将暮。
将军府门前,门前站岗的守卫正要换岗。
青年带着徒弟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在天黑前赶到目的地。
只见他有些忐忑地上前道:“两位兄台,在下名为叶青,以前与府上的二公子是师……是好友,我们原先有约,说只要我到了梁城就可见面,不知可否请两位大哥通报一声?”
将军府的守卫相貌凶肃,可能都在军中历练过,给人感觉气势比寻常门房强上十余倍。
这背着箱笼、远道而来的青年,实则正是萧寻初当年在临月山上的大师兄叶青。
他自知当年萧寻初为了学习墨家术,与家中闹得很不愉快,他如今找上门来,恐怕也不受欢迎。
更何况这可是大将军萧斩石的家,是个人都会发怵。
一旁的徒弟见师父如此谦卑,略有不满,蹙着眉要开口,却被叶青一把制止。
谁知,守卫的大哥居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他一听就恍然大悟:“原来是叶大人!快请,二少爷之前交代过,叶大人进去就是!”
说着,就让开了门。
入将军府如此顺利,倒出乎叶青意料。
他推着箱笼,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将军府。
等到师弟平日所居的院落,叶青看到一男一女正在花园中交颈低语,二人好像在讨论什么,靠得这么近,可见彼此信任。
而只匆匆一扫,叶青就在院中看到不少他熟悉的东西——
冶铁炉、工作台、榔头锤子。
从一旁的窗户看进去,好似还能瞧见一张台面摆满了墨家术用的小工具,俨然并未闲置,是经常在使用的。
尽管数年未见,但这场景,显然让叶青宛如回到过去,安心不少。
他出言唤道:“师弟。”
一时间,院中那对男女皆抬起头来,其中那名修长清俊的男子,正是他的师弟萧寻初。
只是,“师弟”一望过来,却让叶青吓了一跳。
只见这“男子”面无表情,明明仍是那双桃花眼,却没了往年的慵懒亲和,反而寒光清冽,这目光与他交错一瞬,叶青只觉得身上骤然发冷,不像在九月清秋,倒如腊月已至。
等回过神,叶青竟不知何时后退了一步。
反而是“师弟”身边的年轻女子,虽是第一次见,却对他无奈一笑。
叶青猜测,这多半便是师弟传闻中那位妻子。
只见“萧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打招呼,只问:“那是你徒弟?”
“是。”
眼前之人明明是他师弟,但不知为何,叶青竟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人都站得直了三分。
“萧师弟”看了看对方,客气地道:“可否请他到外面歇息片刻?我有话想与师兄单独谈。”
叶青不疑有他,对徒弟道:“川儿,你到外面等。”
小徒弟看上去还有点警惕,但师父发了话,他左右看看,便一抱拳:“是。”
待小徒弟离开后,花园中只余三人。
叶青本还等着师弟开口,谁知师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女子,反道:“那你们谈吧。”
言罢,“师弟”竟也往后面去了。
叶青一时呆滞。
这算什么情况?
他本以为是师弟有重要的话要与他说,才特意支走徒弟,结果“师弟”自己居然也走了,只将妻子留在这里。
叶青很早就跟随师父学习墨学,但他小时也读过圣贤书,而儒家礼法是主流文化,他就算不精于儒学,仍难免受其大环境影响。
此时与别人的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叶青如坐针毡。
他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老半天才拘谨地起身,不太敢看这女子,就要行礼退出去。
这时,却听对方叹气一声,用熟悉的语气唤道:“大师兄。”
“——!”
叶青一惊。
不等他回过神,只听对方下一句道:“师兄,是我,忘忧。”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与自己师弟相似的语气, 对方还声称自己就是他师弟,叶青的惊愕可想而知。
他猛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足有铜铃大, 张了张嘴,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寻初看着叶青的表情,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 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接受的。
于是萧寻初抬手做制止的手势, 凝视他, 十分真诚地道:“师兄,我知道这事难以置信,你也不用急着相信或者质疑。
“我会将你离开梁城以后发生的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你, 你慢慢消化一下, 我们再讨论。”
在萧寻初的安抚下,叶青似乎平静了一些。
但他仍瞪着萧寻初,仿佛有成千上万的问题要问。
萧寻初示意他稍安勿躁, 深吸一口气,从头道:“这事要从师兄你离开梁城那年的五月开始讲起……”
要将两人交换的实情告诉叶师兄这事,是萧寻初与谢知秋仔细商量和讨论后才决定的。
一来, 墨家术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奇学,世上本来就没几个人懂。
谢知秋平时为了伪装萧寻初而学习的那点皮毛,拿来糊弄糊弄其他人可以, 但骗不了萧寻初的同门大师兄。
萧寻初这位叶师兄今后也会在朝中谋职,而且梁城寸土寸金, 他这样清贫的工匠, 短时间很难歇下脚。叶师兄之前自己说他可以住回临月山, 但那地方毕竟偏远,萧寻初主动提出可以让师兄和他的徒弟在将军府中小住。
总之, 叶青接下来与谢知秋低头不见抬头见,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倒不如找点说开。
二来,他们之前不告诉其他人,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其他人非但帮不上忙,还可能带来更多麻烦,吃力不讨好。
而叶师兄不同。
据萧寻初说,他的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都是非常优秀的墨派弟子,掌握了大量技术知识。叶师兄是大师兄,跟随他们师父学习最久,更是其中翘楚。
萧寻初这几年一直在研究那块让谢知秋与他交换身体的黑石,但进展并不显著。如果叶师兄知道他们的情况,说不定提供一些独到的见解,甚至一起帮忙。
若是如此,他非但不是麻烦,反而是难能可贵的助力。
当然,他们也多次考虑过叶青的人品。
萧寻初向谢知秋提过,当初他另一位师兄将突火.枪的部分图纸卖给了辛国商人,拿到钱后曾要将钱分给师兄弟。
当时他们已经穷了很久,萧寻初好歹有父母暗中接济暂且不论,其他人真的是一贫如洗,尤其是叶师兄,稍有一点钱就全都花在墨家术上,手里有什么东西都紧着其他师兄弟,将墨家的“节用”二字发挥到极致。
然而,纵然如此,他仍然不肯拿宋师弟卖图纸给敌国换来的钱。
哪怕他自己后来也心灰意冷下了山,却仍是两手空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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