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头脑中似乎更觉眩晕了。
就像......薄酒入口的微醺,让人身不由己,沉醉其间。
太阴幽荧“腾”的一下,从秋千上一跃而下。
谢予辞被祂吓了一跳,连忙一把扶住祂微微踉跄的身子。
“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我没有用力啊!”
“不是。”
太阴幽荧轻轻晃了晃头。
不知为何,祂突然感觉有些面红耳赤。
在谢予辞紧张的注视下,祂缓缓吐出一口气:“我只是有点怕晕,这秋千我便不坐了吧。”
谢予辞闻言“哈哈”大笑,笑话祂道:
“不是吧?你可是堂堂九重天往圣帝君,整日里腾云驾雾飞来飞去,居然还会怕晕?”
“那怎么一样。”
太阴幽荧轻轻清了清嗓子,祂轻声道:“我腾云驾雾都是直来直往,而你这秋千却做的古怪,居然是转着圈摇晃的,我自然不习惯。我看你是故意整的我吧。”
谢予辞“哎呀”一声,将祂扶着坐在一旁茶几边,叫屈道: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明明是你自己不中用,还要怪我。”
他又笑着道:“不坐便不坐吧,但你可不许拆了它!若是无人摇晃,你躺在这秋千上听着海浪声和风声入睡,那感觉想必定然妙极。这秋千我在做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名字。”
“哦?叫什么?”
太阴幽荧抬眼看他,神色平静的问道。
“忘忧茧——如何?这名字可贴切?你瞧这秋千的形状,远看像不像一颗巨大的茧?你置身其中,夜听浪卷云涌,必会忘忧惬意。”
太阴幽荧轻轻垂下眼梢,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自己眼中复杂和迷惘。
但谢予辞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一拍额头,猛地弯腰笑眯眯的看祂。
“我知道了,必然是你出去奔波了两天都未曾好生用饭,因此才会晕那秋千。
你在此处稍坐,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待你吃饱了,便知那忘忧茧有多有趣。”
太阴幽荧被他凑到跟前的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所慑,一时之间居然怔怔没有动作。
片刻后,祂才醒过神来,推开他的手,轻声道:“不用,我们生来神体,早已辟谷,不需进食。”
谢予辞却笑的像个少年。
“那怎么能一样,美味的食物本来便会令人身心愉快。
帝君或许不屑这浅薄的凡俗之乐,但我却,偏偏要给你。”
太阴幽荧静默无声。
祂生于混沌初开,为天地苍生万物之昌荣,早已没有了自己。
虚度数万载时光,也只是与生俱来的使命。
也许世人眼中,至圣神明无所不能,只有祂赐万物以恩德,却从未有人想要赠予祂什么。
而今,祂却遇到这样一个傻子,鼓起一腔孤勇,赠祂一缕凡俗之乐。
可惜,当时的人们永远无法预知以后会发生什么。
若是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想必仙山岱舆中那一百多年间,谢予辞和太阴幽荧都会格外珍惜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二三百年间,天灾人祸不断。
前有凡间战乱不休、引发戾气冲天,后又有苍穹天裂、忘川水倒灌人间。
事态紧急,太阴幽荧匆忙领命离开岱舆,前往忘川。
几日后,九重天上的苍穹裂缝再度合拢,零落倾倒于人间西海的忘川之水终于止住。
那一瞬间,苍穹闭合,祥云翻涌,神光漫天。但旋即,九重天上却传来三声沉闷的钟鸣!
——嗡!
——嗡!
——嗡!
那钟声连响三声,哀鸣不止,刹那响彻三界九州,苍生同悲!
当第一声钟声响起时,谢予辞正在鹿归涯的竹林中传授晚青仙剑术法。
谁料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居然连他这个混沌初开便已出世之人,数万年间都从未听过的轰鸣声。
起初谢予辞还有些许茫然。
他微微愣了神,然后抬起头来,神色怔忪的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待他听清楚那声音来自何方,刹那间想起了什么,神色大变!
——那震慑九州的声音分明来自九重天!
那这钟声......是?
谢予辞瞬间心神大乱,乱到已无法控制住手中握住的仙剑。
那柄仙剑的剑锋,在他不自知使出的汹涌蓬勃的神力下,“啪”的一声,炸裂开来。
剑碎了满地。
晚青“啊”了一声,她跺了跺脚,娇嗔道:“主上!你怎么这般不小心,你要赔我的剑!”
但谢予辞却连半分目光都没有投给她。
他一言不发,面沉如水的看向天空,漏出在袖口外面的那双紧握的双手上,青筋凸显,根根分明。
晚青被骇了一跳。
她居然从她那位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上眼中,看到了掩都掩不住的不安和惶恐。
于是,晚青下意识问了一句。
“主上,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这钟声......有什么不对吗?”
谢予辞微微动唇,张了张嘴,如此这般两次,他才终于找到一丝自己喑哑的声音。
“......是殉神钟。这钟混沌初开至今数万年,它终还是响了。”
“什么?”
晚青不解的看向他:“殉神钟?那是什么?”
谢予辞的指甲因为用力过度,已然抠进他自己的手心。
鲜红的血迹缓缓低落在地面仙草之上,而他自己尚且不自知。
他根本顾不上认真听晚青的问题,谢予辞的脸上冷凝一片,如同一块无法消融的万年寒玉。
“九重天殉神钟哀鸣,定是太阴幽荧有难。”
“......什么?帝君?”
晚青“啊”了一声,她踟蹰的看了看遥远的看不出所以然来的天边,又看了看谢予辞那张难看到要死的脸色,迟疑了一瞬,似是不信,于是小声安慰他:
“主上,您别担心。帝君前些日子不是说要回九重天去补天吗?
九重天上那么多神君仙君在,帝君不会有事的。说不定......”
她抬手苦恼的抓了抓自己方才练剑时散乱的发髻。
“说不定这根本不是什么殉神钟!而是别的什么天上仙宫中传来的声音也未可知,没准是哪位天君的丹炉炸裂了闹得动静格外大?
再者说便是真是那个什么殉神钟,说不定是哪位看守神殿的神君不小心将它碰响了也说不定。你别急啊!”
“绝不可能。”
谢予辞缓缓摇头,神色郁结。
“天地间如此浑然厚重、能洞穿三界,响彻四海九州的声音,只有九重天堕神汀畔的殉神钟。
......而殉神钟无人可以敲响,唯有上神伤重、元神不稳之时,才会鸣钟示警。”
数万年来,殉神钟第一次示警而鸣。
且这次,钟不仅响了,还连续鸣响了三次!
他眼底的焦灼已然完全掩饰不住。
当时太阴幽荧要离开,他便觉得不妥。
当年女娲补天后,尚且力竭倾倒于天地间从此神陨道消,再也没能站起来。
但太阴幽荧却安慰他说,此次与那次不同,只是一道极小的苍穹裂缝,不难修补。
如今看来是他想的太少了,祂说什么他便习惯了信什么。
现在想来,便是再小的裂缝,那也是苍穹之缝!
此举亦是补天之举!
……恐怕若是如此,岂不是要耗尽祂的神力的,日后需要休养很多年才能大好。
祂如今的情形,到底......如何了?
谢予辞一刻都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回身,草草急切交代了一句。
“小青,岱舆诸事就交予你暂时打理,看护好山中仙兽,我要去一趟九重天。”
“主上!”
晚青仓皇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左手一片衣袖。
“主上!我、我还小呢!如何能护好岱舆?你别留我一人在这儿,便带上我一同去九重天吧,我一定乖乖的不会给你捣乱的!”
“不行。”
谢予辞蹙眉,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你可知,我的原身乃是上古凶煞之首,凶神穷奇,九重天上没有人会欢迎我去。
如今那里是什么情况我目前尚未可知,你跟着我才更危险。听话,别添乱。”
“可是......可是......”
晚青急的都快哭出来了,她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在一圈圈打转,却倔强的没有掉下来。
她自出生便一日不曾离开过谢予辞身边,她自然也知晓“天上一日,岱舆一年”的道理。
若主人此去九重天,凡间便要经年才能得归。
主人不在,帝君也不在......
她不要!
谢予辞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有些无奈的道:“你听话。”
从殉神钟响到此刻,就这么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他眼底因焦灼早已遍布血丝,通红一片。
谢予辞轻轻拍了拍晚青紧紧抓住他袖子的手背。
“小青,你是螣蛇,天生仙兽,神通广大,又在我和幽荧身边受教近两百年。只要你想,你便能守住这岱舆。我和幽荧都相信你。”
晚青神色挣扎,抓住他袖子的手终于微微松弛了几分。
“......我......我真的可以吗?”
谢予辞轻轻点头。
“你当然可以。别忘了,你还是九重天仙兽司记录在册、濯祗仙宫往圣帝君座下的仙兽螣蛇。”
他用另一只没有被她抓住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青,太阴幽荧有难,你知道的,我必须去。”
“这岱舆......便交托于你了,你要好好守住它。”
片刻后,她突然松开手,飞快的抬起袖子认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然后,格外郑重的用力的点了点头。
“主上,我定会替你守好这个‘家’。愿你与帝君,早日归来。”
谢予辞抬起手来,帮她捋顺了鬓角凌乱的碎发,然后轻声说:
“当然,我曾答应过祂,定要将你教成一个一心向善、心地纯良的好孩子。待到你位列仙班之时,祂便......”
说到此处,谢予辞极淡的笑了笑,那抹淡笑让他俊美的脸庞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芒。
“如此说来,祂还欠我一个尚未兑现的承诺。我们定会平安回来。”
话毕,他最后抚了抚晚青的头顶,然后再不迟疑,抬起右手,周身结出一枚硕大的神印。
玄墨色神光大盛,将整个鹿归涯照映的仿佛是一场绚烂的极夜。
待光芒渐渐消散,晚青面前已空无一人。
她呆愣愣环顾四周。
鹿归涯畔沉香木打制的屋舍长廊香气雅致怡人,幽蓝色的龄竺花微微摇曳如仙子霓裳。
那个被主人取名“忘忧茧”的可笑的秋千在海风吹动下,不知忧愁的轻轻摆动不休。
面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因为少了那两个人。
她容色灰白,默默攥紧拳头。
“这是我的家,我定会守住它......替主上,也替帝君,守住它。”
谢予辞施法结印后,转瞬间便已来到九重天外。
九重天对于其他凡间的凶兽妖兽来讲,难于登天,但是于他而言却算不上什么难事。
凶神也是神,身负神骨的凶兽,便等同半神。
不动声色破开九重天的结界,对于他来说其实易如反掌。
只是他不想过于招摇,更不想惹出什么事端来,将来给太阴幽荧平添麻烦。
于是,他仆一接近九重天,便已经施法隐藏了自己的身形。
以他的神力,除非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或往圣帝君太阴幽荧站在面前,否则旁的其他九重天上的神仙,是断然无法识破他的隐身仙术的。
谢予辞虽然之前从未曾来过九重天,但是他与太阴幽荧闲谈时曾听祂说过,濯祗仙宫就坐落于九重天的极西,与极东的圣神帝尊太阳烛照的御霄殿,一东一西,相互辉映。
他片刻也不曾耽误,直奔九重天西边最巍峨壮阔的仙宫。
邻近后殿宇,他抬起头看向宫殿门口高高的匾额,四个金灿灿的字镶嵌在白玉宫匾之上——濯祗仙宫。
但奇怪的是,他寻遍整个宫殿,不仅不曾见到太阴幽荧的身影,此处便是连祂身上独一无二的至阴仙气都极淡薄。
空旷辽阔的仙宫美轮美奂,其间只有众多当值的仙娥宫婢走动,没有丝毫它的主人的气息。
谢予辞蹙眉,想来太阴幽荧近两百年都住在仙山岱舆,极少回这九重天,以至于宫殿内祂的气息都已渐渐消散。
由此可见,此次祂纵然返回九重天补天,事后也并未回归濯祗仙宫,那祂此时又当在何处?
他暗想:这也无妨。那他便将这九重天翻个遍,不信寻不到人。
正在此时,两名仙娥从他身边路过,正要出去办差。
谈话间恰好解了他此时疑惑,倒是歪打正着替他剩下一些心力。
其中一名小仙娥的容貌,倒是让谢予辞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她说话间,眉眼中还带着一丝忧虑。
那仙娥轻声道:“也不知帝君如今神体如何,我们不能近前伺候,真是急煞人了。”
另一名仙娥看起来年纪稍长些,闻言安慰她道:“嘉荣,有帝尊在,帝君必然不会有事,你别害怕。”
“琼华姐姐,我怎能不怕。”
嘉荣蹙着眉头,她十分担忧的说:“那日虽然我们在濯祗仙宫当差未能亲见,但殉神钟连续鸣响三次,这是何等的不详......我真的好担心。”
仙娥琼华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嘉荣,我知你担心帝君。帝君位尊三界,更是咱们濯祗仙宫的主神,我们又何尝不担心呢?
但是你想想看,那殉神钟虽然响了,但却并不曾碎裂。由此可见帝君虽然神力大损、元神动荡,却未危及性命。
帝君乃混沌初开的往圣神明,以祂的修为想必休养生息数年,定能恢复如初。”
嘉荣刚刚化形百年,年纪还小,性情还未定。
她闻言却微微噘起嘴角,小声道:“怎么我家帝君就这么倒霉呢?
凡间戾气横生要祂去管,天漏了个洞也要祂去补。事事都要帝君亲力亲为,那些上仙们当真无用得很!”
她本是仙山岱舆上的一株嘉荣仙草,百年前被太阴幽荧赐福点化,得以位列仙班。
后又被送到九重天的濯祗仙宫做一名仙娥,由天宫仙官传授仙术。
虽然嘉荣自此以后,一百年间都在天宫修行少见往圣帝君。
但她对帝君的尊敬和忠心却与日俱增,不减当年。
谢予辞听到此处,已然依稀想起了她是谁。
他一直抿的紧紧的唇,也因此微微放松了几分。
既然是她?
他记得这株小嘉荣草,算她有良心,不愧是他们岱舆出来的仙子。
仙娥琼华却摇了摇头,道:“嘉荣,你不明白。帝尊和帝君二位上神乃是天生的圣神,也只有帝尊和帝君的神力,才天生可以克制和压制三界凶煞,旁的仙君们便是想帮忙也是使不上力的。至于补天,就更是如此了。
上一次苍穹裂开,便是女娲大神拼得一死才修补上的。补天大不易,非上神不可为,但也是福耀三界的大功德。”
嘉荣小声“哼哼”了两声,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姐姐,嘉荣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每回遭罪的都是咱们家帝君!帝君当真可怜......”
琼华疑惑的“嗯”了一声,笑着看她。
“你又胡言乱语,帝君地位何等尊贵,‘可怜’一词怎可用在帝君身上。”
嘉荣却眉头皱的死紧,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一脸认真的看向仙娥琼华。
“不是这样的。凡间世人妖兽各个羡慕天上神仙,而九重天上的每位神仙,又都暗自羡慕生而神圣的上神。”
“——可他们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帝君一句,祂是否愿意做这个上神。”
她一时之间被嘉荣这个小小仙娥的大胆妄言惊的不知如何应答。
琼华甚至有些不解,帝君乃是天地初开的生而神圣,这是何等荣耀显贵,她为何会这般认为?
......做上神又有什么不好?
旋即她便听见那大胆的小仙娥,声音清亮的继续郎朗开腔道:
“琼华姐姐,虽然上神的身份听起来人人钦羡,但是帝君却未必愿意啊!
只是祂生来便是神明,苍生安危是天地万物赋予祂的与生俱来的使命......无人能帮祂,祂也从来别无选择,于是只能负重前行。”
她有些难过的垂下头去。
“琼华姐姐应该知道,在我未曾修出仙形之前曾是仙山岱舆的一株仙草。
而我在仙山岱舆做一株仙草时,便是长在帝君岱舆寝居窗前的。
嘉荣曾经有幸见过帝君合眼微笑倾听东海海浪翻涌的欣喜;
见过帝君细心照料受伤仙兽的温柔和煦;见过帝君躺在梧桐神树下晒日光的片刻安宁;见过帝君在竹林间与挚友抚琴时的肆意放松;甚至见过帝君侵染凡间烟火时,嘴里虽说着不喜、实则眼中沁满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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