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道:“还有什么发现,你继续说。”
探子道:“属下问了村人,得知王秀的父母都是贪财之人,平日里什么小便宜都贪,对王秀也不算多好,王秀上头还有一个哥哥。”
宋庆躬着背咳嗽了两声:“既贪小便宜,这玉佩价值不菲,他们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才得了这玉佩不久,又或者,有人告诉他们,留着这玉佩有更大的利处可图。”
王秀是养女的消息又是今年才在村子里传开。
或许不是消息今年传开,而是有人自今年起就在布一局棋,忍到了今日才想着收子。
探子忙去扶宋庆,佩服道:“国公英明,一眼就看穿了歹人的谎言。只是大姑娘的玉佩,到底是什么人给他们的,若是徐忠,徐忠又何以得来?”
宋庆道:“不是我看穿了谎言,而是这事只能是个谎言,知道是假的,也就知道从何处着手去问了。”
宋庆走进内院,明氏竟安安静静坐在妆台前,任由婢子们为她篦发簪花。
秋阳的金线扫在她颊边,有一种未教岁月败去的灼灼美感。
她时常这样,疯一阵好一阵,宋庆知她这是又好了。
平日多数时候她还算正常,只是不能见人,也不爱说话,但一听到元若的名字便会立刻状若癫狂,胡言乱语,过一阵忘了,便又安静下来。
宋庆每每见此,心若蚁噬,他上前替妻子簪好最末一支碧玉梅珠簪,还未放下手,却被明氏抬手按住:“夫君,若儿……是不是找到了?”
她从镜子里和他对望,一双眸子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明亮会语,每眨一下,宋庆的心就颤一下,他怎么都说不出那个不字。
他本打算将王秀带回来便先做审问,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像那些上了年岁的老油条,说的话就和条泥鳅似的,滑溜溜的抓不住把柄。
说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呢,轻轻一吓,也就什么都抖出来了。
他打算将她当做突破口,抽丝剥茧地找出玉佩是从何而来,元若死前最后见的又是谁。
可现在……
半老的国公沉默了会儿,终于小心翼翼搀起自己的发妻,轻声哄道:“真假还不知道呢,但玉佩是真的,我让人去接她了,你要不要见见?”
明氏笑开,宋庆只觉得又回到了和她初见的那个春天,她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纸鸢,许多前来练马的儿郎便走不动道了,其中就有他。
明氏道:“是真的,一定是真的!我的若儿,我的若儿!”
宋庆将人按在怀里,走出了院子,秋气渗人,还好他给她多披了一件衣服。
宋庆想,真的假的也许没那么重要,即便是让一个假的村女鸠占鹊巢,当了他国公府的千金,即便是让歹人得逞,从他这里获取了想要的东西,只要他的妻子能好起来,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夫妻二人走到花厅,明氏一把拿起放在案上的杜若花玉佩,双手捧着放在心口,潸然泣涕。她梦了这玉佩无数遍,从她的女儿牙牙学语梦到她长大成人,梦里玉佩的样子从未变过,女儿的脸却越来越看不清了。
这会儿徐忠还跟着管家在国公府四下观风,倒是去接王秀的马车先回来了。
明氏冲出府去,还不等辘辘的车轮完全停下,她就立在车前,直直仰头凝望着。眼泪还没干,却抿出了一个最温柔慈和的笑。
可慢慢的,这笑凝固了,破碎了。
车上下来的这个人,不是她的女儿!母女连心,她一看这女子就不喜欢,如何会是她的若儿?
明氏摇着头步步后退,宋庆挡在她身后跟着她后退,又防着她摔跤,她反手抓住宋庆的臂膀,目眦尽裂,声嘶力竭道:“这不是若儿!”
王秀不明所以,只能依旧跟着徐忠教她的章程走,朝二人跪下:“爹,娘!”
今日国公府外本就聚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此前不知国公夫人竟这般疯癫,都开始窃窃私语,又见这车上下来的小姑娘不由分说跪拜爹娘,看的更来劲了,越聚越拢,越走越近,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正主跟前了。
宋庆招招手,家仆们会意,才要驱人,一声鸣金似的鞭响却在空中震开,人群不自觉让出一条道来,谁都怕那奔来的肥马不慎践踩到自个儿。
马蹄却在国公府前稳稳踏定,玄服玉带的男子率先下马,搭了把手,一个罗裾艳曳的小姑娘紧接而下,还带着顶幂篱。
百姓们并不认得这两人,只见安国公一边柔声安慰着妻子,一边招呼仆从恭恭敬敬把人请了进去。
知知本不想跟来国公府的。
午间她回了月在楼, 就准备开始绣给殿下的香囊。殿下功在四海,寻常的图案定是配不上他的,知知把那本她自个儿理出来的花样册子都翻遍了, 也没找到合适的纹样。
后来便决定绣一幅写意山水在上头。
可绣线才穿过银针的尾孔,格扇门便教人推开了, 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在照眼的午光里, 知知的眼睛都被晃了一晃,忘记了行礼。
殿下为何来此呢, 是因为她方才态度无礼,同他不欢而散, 要找她事后算账来了?
可知知走之前分明看到他书案上还有许多公文都未处理, 他何来的闲工夫?
何况, 如今也未曾入夜, 印象中殿下很少在未入夜的时候踏入月在楼。
“跟我走。”他没走进她的寝闺,只是冷冷抛下这样一句,就转身下楼了。
“做什……”知知都来不及问完。
她本就忘记了藏起手里的绣绷,如此一来, 倒也不用怕殿下提前瞧见了那做秀囊的缎子。
送人的东西,总是要有些惊喜的。
但知知实在不想动弹,她的腿这会儿还软着,昨日练了马, 今日跑了那么些路, 后劲一时半会儿缓和不了。
阿篱还窝在她的腿上,像个小暖炉似的,那些婢女问她要不要早些点起过冬的炭火时, 知知都摇了头。
明明再给她一些时间,她就可以慢慢好起来, 不那么钻牛角尖了。事实上,无论宋元若回不回来,她和殿下之间,都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都已经为人妾室,她凭什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知知收拾好了针黹篮子,拿了块布罩在上头,可身子还是没动,萧弗却也未曾再折返。
就在知知以为殿下等不到她就先行离开了的时候——
月在楼下,忽响起男人的高朗的呼声:“沈香知——”
知知蹭地站起来,忙走到二层楼外的观景小台上往下眺,便见殿下坐在马上,正仰头喊她的名字。
知知环顾了一圈,光是院子里就有不少人在。仆婢们莫敢私语,但殿下这样喊她,还有谁听不见?
见知知杵在阑干前,萧弗又喊了一声:“还不下来?”
知知又急又恼:“殿下别喊了,这就来了。”
他就是欺负她脸皮薄!
直到坐上殿下的马背,知知也没弄清楚他要带她去哪里,她没再问,萧弗也不与她说。
她就这么懵懵懂懂地被带到了安国公府门前,恰好撞见这一出认亲的戏码。
来之前殿下还给她准备了一顶厚纱额帘的幂篱,知知不明所以地戴上,视物都有些困难。
萧弗对此的解释是:“不想我家妾室的美色让旁人窥伺。”
他说的一本正经,知知便信了,可这会儿看到这么多围着看热闹的百姓,目光都聚在他们身上,才反应过来那只是一句调笑之语,这顶幂篱,大约是为了应对这些人准备的。
安国公府,宋庆命府里下人将二人迎了进去,又让人关上大门。
议论声纷纷,明氏越发状况不好,双目失神,嘴里尽是喃喃梦呓,不能让她再听了。
知知跟着往里走,却想起方才那马车上下来的小姑娘还不曾进来,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等真的看见什么,萧弗就牵起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
是在告诉她,那人不是宋元若?
还是在告诫她,别人的府邸上不可出声妄语?
无论是哪种,其实知知都没打算开口,她只是觉得奇怪。
宋庆把明氏安置在椅子上,给她斟了茶,喂到她嘴边:“夫人喝口水缓缓,今天找到的不是若儿,我们只继续找就是了,总有一天可以找到。”
明氏的眼泪都流到了杯盏里,掺杂着新抹的胭脂。如今越发说不清楚话,只是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若儿”、“若儿”的字样。
知知看得鼻头一酸,她从没想过,在她的认知里应当雍容华贵的国公夫人竟是这般光景。
不过,进来之前她听见百姓都在说,国公夫人瞧上去心智已然失常,仅因一个疯子不肯认女儿,难道就能说明这人是冒名顶替的?
可安国公直接让人关上了门,连国公府的门都没让那人进,那做派,分明又是已然认定了。
她奇怪的也是这个。
知知一边困惑,一边撩开幂篱,在安国公夫人面前缓缓蹲下身,继而摊开她的手掌,往她手心放了一块乳白色的酥糖,外面还有薄薄一层糖纸。
这酥糖是拿牛乳熬的,是她自个儿捣鼓出来的,成品没多少,知知都不舍得多吃。
她一直信奉食甜可以忘忧,哪怕只那么一瞬时,她也希望这位失去了女儿的母亲可以快乐一点点。
明氏楞楞看着手里的酥糖,知知想了想,怕她不懂这是什么,又替她剥掉了糖纸。
明氏噙着泪含住了这颗糖,也不知是不是甜味起了效用,她逐渐镇静下来,想起了她的若儿小时候最爱吃糖了。
若儿走丢时还那么小,正是该被父母捧在掌中,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年岁啊。
明氏重新从袖子里拿出那枚杜若花的玉佩,双手捧住,一遍遍吻在玉佩上,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她想亲亲女儿的额头,却都没机会了。
安国公立在一边,知道摄政王带来的这小姑娘大约就是他新纳的妾室,起初还有些看不惯,可眼下见她同自己的夫人相处的这样好,到底也放心下来,拉着萧弗走远了些。
无人处,萧弗冷厉地道:“隆冬长夜,三岁小女流落在外,饥寒交迫,冻毙街头,唯一说不通的,就是身上少的这枚玉佩。今日,国公可已为爱女找得一个真相?”
不愿面对的事实,就这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提及,就像伤疤的旧痂教人撕揭而下,痛得触目惊心。
宋庆一下子懂了萧弗的用意,他是故意为之,在借此让他清醒。
方才在门口,假若不是明氏矢口否认那人的身份,宋庆保不齐还真的会认下那村女,就算明知她是鱼目混珠。
可这样,固然能让他的发妻好转些许,可对得起他那连死后连宗祠祖坟都不能入的女儿吗?
连坟头的秋草蓬蒿,都只能托于一个陌生的庄稼汉帮忙清扫。
宋庆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是我犯了糊涂,不该让夫人去见那村女。”
那村女怎么可能是元若?这世上,不会再有元若了。
其实早在女儿走丢后的数日,他便在京州远郊的灵垄县找到了女儿的尸身,是活活冻死的,死时身上御寒的大衣犹在,佩戴的玉佩却不见了踪影。
当时几乎举安国公府与永安王府两府之力,找人并不算多难,可还是晚了一步,仵作说,断气没多久。
可那时候明氏初见疯症,他一个八尺男儿都哭的昏天黑地,何况是他心智不稳的夫人?他便连同当时永安王,将事情压了下来,偷偷找了块风水宝地,让女儿入土为安了。
再后来,明氏病况一直没有好转,他也越来越开不了口,坟也一直没迁回来。
他实在是怕啊,人没找到好歹还是个希望,可一旦明氏知道人已经去了,自此心魂坍圮,了无生志,也就活不长了。
瞒到现在,这些年宋庆虽然偷偷放出玉佩的消息,却是早早做好了瞒一辈子的打算。
刚好摄政王也无娶妻之意,为了不让旧事浮上水面,这桩婚约便也一直任它去了。
一晃多年。
若不是今日有人找上了门——
宋庆想起了这会儿还在府上观风的徐忠,对萧弗道:“找上门的人叫徐忠,只是个户部巡官,和我安国公府无冤无仇。这玉佩多半就是他给那村女的,却不知他从何得来,想要什么,还在查。”
萧弗问:“当日洛梦所说的秦氏呢,可查过?”
宋庆眉眼一沉,痛心道:“查过了,带走小女的多半就是她。她入府前本是孀居于京,无夫无子,这回派人去了她老家,终于问得她还有个未婚所生的儿子。几百人的村子,竟只有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稳婆知道此事,当年才没问出来。她那儿子在多年前国公府筑造时,本是负责榫卯插嵌的师傅,从楼上失足跌堕而死。秦婆子多半就是因此带走了若儿,把她丢在了街头。”
萧弗道:“这是丧子之仇,还之人子。如此说来,此事也许只是秦氏一人所为?”
宋庆却无法如他这般淡然,他绞着眉头,双眼恨红,几乎要滴血:“可徐忠找的那村女出自符阳县,与灵垄县相邻啊,他也断不清白!当年找到若儿时她才长眠不久,玉佩被拿走时她一定还活着,何以那人取走玉佩却见死不救,是否知道此物是我安国公府之物,临时起了恶念?是恩是仇,宋某定要给她个交代。”
毕竟是他人的苦处,萧弗不便置喙,只点头往回走。他没说的是,或许正因临时起念,才远比蓄意复仇、长远筹谋难查,这么多年才会一直无果。
须知这世上最难勘探的,就是人心。
何况即便何忠只有六品,亦是官身。没有缉查之令,也不能贸然扣押动刑,想要真相,谈何容易?
二人回到厅中,明氏已不再哭了,只垂头捏着抹过泪的帕子发呆,知知站在她身边,也耷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什么。
可不知何时,那枚杜若玉佩竟到了她手中。
宋庆正奇怪,自从今日失而复得,他夫人就把这玉佩当稀世珍宝似的揣着,别说让人碰了,就是瞧也不肯拿出来让人瞧,怎么给了这小姑娘?
知知却在此时上前了,她走到萧弗面前,举起玉佩,似乎困在团团疑窦里,每个字都糊涂又迟疑:“这玉佩,我家里有块一模一样的……”
宋庆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这一听,顿时死死瞪住知知:“你说什么?”
知知被他的语气吓得肩膀一抖,她本就不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方才越看这玉佩越熟悉,便向国公夫人讨了来看。
萧弗跨前一步,挡在了知知身前:“国公这是做什么?这是萧某的妾室。”
宋庆自知失礼万分,只因事关玉佩,且今日大起大落,心力交瘁,人也混沌了,难以再持往日风度,抱拳就要给知知赔罪。
这时候原本枯坐着的明氏却走了过来,她拉起知知的手拍了拍,柔柔安慰道:“不怕不怕啊,若儿不怕。”
明氏在安国公震惊的眼色中继续说道:“夫君做什么凶若儿?”
宋庆起先惊骇,这会儿却也知道夫人这是又犯了臆症,稀里糊涂就将摄政王的这位妾室当成了女儿。
他朝知知和萧弗赔了个礼:“对不住二位,容宋某先送内人回去休息,回来再详谈此事,只是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可任宋庆对着明氏好说歹说,明氏却都不肯撒手,她泪红的眼一直眷眷地看着“女儿”。见她如此,知知也不忍心用力挣脱手去,二人便这么胶黏难分起来,宋庆在旁边看的干瞪眼。
知知把玉佩交还到明氏手中,明氏又塞了回去:“这是若儿的,这是娘给若儿的满月礼物,若儿要好好带着。”
知知想说她不是若儿,可刚喊了声夫人,明氏就用被刺痛的目光看着她:“若儿怎么喊为娘夫人,若儿不要为娘了……?”
明氏如今这样子,心智尚不如孩童,知知在这方面本就心软善感,也有些眼热鼻酸,便顺着她道:“不是的,您今日劳累,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晚些时候我去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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