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银子都是殿下拨给她的,拿他的银钱买东西还他,未免有些欺负人了。
知知便想着,给殿下做一只佩囊。
只是如今时下的女子都会给爱郎做香囊,绣囊里放上蕙兰之类的香草,便称之“佩兰结好”,是一桩雅谈。
她若送殿下佩囊,但愿殿下不要多思才好。
树头秋叶簇动,道旁的树下,孟青章看着行止婀娜的女子娇滴滴被人搀上了钿车。
车上,因撞见了一回相识的人,知知也没什么揭帘骋目的兴致了,总归还是谨慎些为好,无论是遇见谁,她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妾室身份,都会败了阿爹的脸面。
因此,即便车辇正向孟青章行来,他也只能看见一幅垂堕的柔幔,无情横隔在他和她日思夜想的小青梅之间。
他今日之所以晚至,便是先去了一趟绣铺,问过东家,才得知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送新的绣品来了。
也对,她如今是摄政王的宠妾,何须再那样讨生活?
他的屋子里头,至今还有一摞她绣的香囊,高高的都像座小山了。都是从前王婆子帮她变卖的,有些他去晚了,还被别人买走了。
这么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竟也能绣出不算蹩脚的绣品了,他的眼神温柔而惜悯。
此前早有路上相逢的同侪与他报过喜,孟青章知道自己不会榜上无名,而今,他眼中没有几步外举头可见的高榜,只有那因风起了縠皱的车幌。
他终于走到车前,拦下那八人抬的香车宝辇。扛着辇轿的悍仆当即斥道:“速速让开,知道这是谁家轿辇吗!”
他却岿然不动,眼见帘子吹开一条缝隙,他俯首道:“孟青章,请见姑娘一面。”
第47章 骑马
放榜之日, 多数士子必定早早候在榜下,可若一早便知自个儿必定落榜的,那自然是不愿意来观榜的。
马车内, 钟意娴拎着自家不争气的弟弟好一通诫勉,仍不觉出气。今日一遭她又被姑母叫进宫训了话, 满心忿忿地回来, 才知钟无竞竟然还未曾去查看秋试的名次,反而歪在藤床上摸着婢女的手说浑话。
她觉得讽刺。按照姑母的意思, 暂时是不准备再帮她撮合她与王爷了,还怪起她的无用。
可钟家这一辈的男丁, 哪个是有用的呢?
便是她爹尚算有真才实学, 也不过是沾了姑母和皇帝表弟的光, 才得以封爵受禄, 她的弟弟倒好,干脆便是个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早先还和周家长子周谦亦搅和在一处。
“你看看周谦亦如今是什么光景,官帽都被摘了, 我听那些有门路的人说,他都不是个完人了!你还和他似的,镇日沾香惹粉,不知上进, 只我和姑母为钟家操碎了心。”
钟无竞趁她说话时坐远了些, 见这距离她是拧不着自己耳朵了,放下心来,重新翘了个腿, “得了吧,你还不是为了你自己, 你弟弟我不也是知道阿姐的心意,为阿姐着想,才屈尊和周谦亦称兄道弟去的?他可是摄政王的表亲。”
听到摄政王的名号,钟意娴越发火气上涌。
明明她才是与他最堪相配的人,起初有个碍事的婚约横亘在他与她之间便罢了,而今他甚至宁愿纳一个徒有皮囊的婢女为妾,也不愿正眼看她……
想到那时候她和殿下说了那婢女的事,殿下还戏弄于她,以至于老夫人都不让她继续在王府教书了,钟意娴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冷笑道:“屈尊?便是周谦亦,从前好歹还有一官半职,你呢,多少次了都没考中?何况你若真为了我去讨好殿下的表亲,也该知道比起周谦亦,周明亦和殿下的关系好上太多,当初他在周家举步艰难,你若能雪中送炭,如今便是周明亦的良友,也不至于现在周家都快落到他手中了,想亲近也人家也瞧不上你了!”
“说的从前人家就瞧得上我似的……”钟无竞小声嘀咕道,“而且阿姐不是最看不起妾室婢女这些玩意儿了,周明亦若不是发达了,你能这样抬举他?若不是他娘病死了,他连周家门都回不了。”
钟意娴七窍生烟,眼里冒火,却没再动手,她是有体面的世家贵女,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女,断不能一而再地和市井泼妇一样提着弟弟的耳朵斥骂。
她道:“若是这次再不中,每日再加一个温书的时辰。”
“还加?”钟无竞嚎了一声。
知道自家姐姐一定是在太妃姑母那里没落着什么好脸色,就冲他这个做弟弟的来作威作福,也不想再与她说话了。
他心里憋闷得慌,便探出车窗外透透气。
秋阳午来晴艳,前去观榜的士子已经不多,钟无竞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教人看了笑话。
临近城门,大多是些出入城门的行旅人,客尘仆仆,满脸疲惫,也没什么看头,钟无竞才要懒洋洋收回手,忽而惊呼道——
“阿姐,阿姐,快来看!”
钟意娴:“我看我哪有那心思陪你看闲景?除了榜上你钟无竞的大名,我什么都不想看。”
钟无竞急急辩说道:“不是,是摄政王府的轿子!”
摄政王府的标志钟无竞还是认得的,有时候为了行道之便,或是彰明身份,各家会在轿辇上悬挂印有家徽府标的丝绦,寻常宵小便不敢轻易冒犯。
越是高门贵第,越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下功夫。
待这句一出,钟无竞再回头,钟意娴早已挨在了他身侧,和他一同从车窗里望去。
轿子落在了道路的一边,轿身用的都是颜色明快的漆料,装饰着明珠宝玉,一看便是时下贵女们喜欢的款式。
可已故的老王爷膝下无女,摄政王也不曾妻娶,王府并没有年轻女眷,除了新近才多的那位。
更何况,摄政王殿下从不以门第压人,出行也一贯不会挂上家徽,当年还有一桩笑谈,说是殿下难得肯去赴宴一回,却是搭乘了友人朴陋的马车,待赶到了那宴园的门口,人家竟没放马车进去,还直呼他是冒领了摄政王名讳。
如今这妾室用的轿子却……
不,一定是碰巧而已,男人都是粗枝大叶,何来这样细腻的心思,竟会想护着一个小小妾室在外头不教人冲撞了去?
钟意娴死死掐住弟弟的胳膊,才没让自己气的厥倒。
但转目看到车前站着的仪表不俗的男子,钟意娴冷静了一会儿,忽又有了个教她欣喜若狂的猜测。
她吩咐家仆将马车也系靠在另一侧的道旁,将弟弟赶下了马车。她扔给钟无竞一包银两:“随你买什么,只管找家近处的店消遣去。”
如此一来,她才好作出马车泊停此处,是为了等人归来的样子,不引人起疑。
上月中秋归家之时,她确实撞见了摄政王和那美貌的婢子举止甚密,可这不代表这婢子便未曾与他人私通。
瞧瞧,如今可不正是私会外男来了,她倒要看看他们准备去哪里密会!
可左等右等,钟意娴也没等到这位宠妾下车,甚至连她车前的挡幔都没揭开。
知知确实不敢揭。
打从听到孟青章泠然的清音,她就开始六神无主。
孟大哥唤她,“姑娘”。
“停轿。”知知对车夫道,车夫自不会有违,便将轿子稳稳当当地落下了。
轿子虽落定,那道窄细的帘缝,却只许车外的人窥得惊鸿一眼,等孟青章再抬头,卷弄着帘幔的秋风一消歇,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好在,很快从车幔后探出骨肉停匀的一只玉手。
却仿佛黏在了帘幔上似的,那只手迟迟没有拨开帘子,也没有收回去。
孟青章顿时想通了知知在害怕什么。
她脸皮一向很薄,自幼谨从父母之训,堂堂正正立身,如今成了摄政王府的姨娘,不得不依附他人,定不敢见他了。
所以,这样的她,又怎会甘愿为人妾室呢,而今陷此身境,又遭逢了多少苦楚委屈?
孟青章心中一揪,心疼得拧紧了眉头。
一里一外的二人就这么陷入僵局。
孟青章不愿再教她窘迫为难,解围道:“男女终究有别,隔帘一见,在下亦于愿已足。”
帘后那细细纤纤的莺嗓,似乎犹豫了一晌,只说了一个字:“好。”
知知拿帕子去捂眼泪,可汩汩的泪泉,像她小时候磕破了膝盖冒出的血滴,每一滴都是疼的。
所有的故人,她通通不敢见。
阿爹维护了一生的傲骨清名,就这么叫她弄脏了。
等阿爹从大狱里回来,大家就会知道他是个清廉的好官,和贪渎案绝无什么牵扯。可他的女儿给人当了小妾,却是不争、不改的事实。
贱妾,等同物品,买卖转赠,一概由人,怎好见故人?
都怪她这样笨,如今就连一块儿长大的孟大哥,也管她叫起了“姑娘”。
知知晓得自己错了,可她,当真别无他法啊。
孟青没想到自己的出现在知知心里惊起了这样的骇浪。
他只以为她窘促,心情不佳,越发温声道:“再有几旬便是冬试,本想着今科及第时,或许就能为沈大人翻案,但听说了姑娘此次南下的事迹,才知已用不上在下了。不过,若能高中,至少他日,你我总不至再如此隔帘相见。”
因为他会带走她。
知知本就是落难戴罪,这才入府成了奴婢,被主家收用,没道理恢复了清白之身,还被拘困一生。只要那时她愿意,他一定想办法将她带出王府。
就像他从前万万次想的那样。
只要有能力让她过上好日子了,他就会表明心迹。
孟青章见已有路人望着他们私语,没再前进半步,称是要去和同窗饮酒庆贺,便辞别了。
只在最末道了一句:“姑娘保重。”
他没勉强她开口应承,就像不勉强她下车一见那样,他不忍心。
这日回去,孟青章果真如他所说,买了两壶青梅酒,这家的酒都用长颈胖肚的陶壶装的,一壶就是八两,据说五两便能醉倒一个大汉,因而又叫“五两青梅醉。”
若与三五同窗约饮,大约正够微醺。
可他只是攀着梯子,爬上了租住的小院的屋顶,一个人便喝了整整两壶。
青梅入酒,他醉得像一摊泥。
下午的时候,知知收了伤泪,重新振作,去了草场。
这地方离钧阳坊不远,原是给各个勋贵之家的府兵操练的校场,后来不知何故虚置了,便改作了跑马的草场。
殿下特地请了位女师傅教她马术,这位教学的蔺娘子听说了知知是生手,为知知选了匹性子温顺的枣红马,可知知还是怎么也上不去。”
蔺娘子疑惑道:“殿下分明说你骑过两回,姨娘怎么还是这样不得要领?”
知知耳尖微红:“骑是骑过,可是……”
可是要么是殿下把她捞上去、抱上去的,要么便是托着她的腰臀送上去的。
这些话知知当然说不出口,只能含含混混道:“都是殿下帮着我上去的。”
也不知蔺娘子懂没懂,只应了一声:“我可不会帮着姨娘。”
随即令人搬来马凳让知知踩。
知知站了上去,按照她教的,紧紧抓着马的胸带,可就是怎么都踩不上镫铁。
等好容易学会了最简单的上马,这匹号称马厩众马里最温顺的枣红马,却又不肯迈开尊蹄了。
任知知怎么夹马肚,怎么摸着鬃毛哄劝,马儿都只顾着低头吃草。
蔺娘子让知知甩鞭子催打试试,知知照做了,只是狠不下劲,打上去就和吹棉花的似的,连个声响也听不到。
折腾了半日,两个人都浑身是汗,也再没有什么进展。
蔺娘子教累了,便让知知先回去休息,说是改日再教下一步。
知知回到寝闺只想躺下,实则没胃口吃东西,不过为了身子着想,还是用了一碗煮得软烂的小米粥。
而后强撑着洗了个喷香的玫瑰澡,人才又重新活了过来一些。
等萧弗来时,问她道:“今日学马如何?”
知知越想自己越没用,抄起枕头蒙在脸上:“妾……学不会。”
不过,想到殿下是个中好手,知知最后还是忍着羞同萧弗说了她使唤不动那马的事,问他有没有好的法子。
萧弗脱靴上榻,屈腿坐在她身侧:“马也识人性,既知你没有驾驭它的魄力,便轻看于你、不肯效力,也属该当。”
知知愁兮兮地问:“那妾该如何做呢?”
萧弗拿开那绣花枕头,就见小姑娘愁垮了新莲似的嫩脸,他伸手捏了捏。
“学不会也无妨,骑马而已。”
总归有他在,还能让她出门行路不便?便是她向往驰骋的飒踏英姿,他也可以带着她共骑,那时候她就会无条件地偎着他贴着他,恨不能黏在他身上,与他共颠簸。
萧弗想得喉头一渴。
知知却不肯:“妾才不要半途而废,难得殿下给了妾这样的机会,还给妾找了老师。”
萧弗笑道:“好,那就继续学。”
“马驹不肯认主,固需安抚它,却该先驯服它,要够狠。”
萧弗说着,忽将那枕头垫去了娇躺着的女子腰下,眯眸,“知知当记得,马善易为人骑驭,人善亦……”
他说着,一跨而上。
小姑娘当即怯着眼看他。
每当丹烛明灭,红帐摇摇之时,萧弗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副可怜可欺样子。
可这回,不等伐挞之始,小姑娘就开始求饶了,她慢慢褪去裙裳,却是为了给他看骑马时擦红的腿肤。
凄凄惨惨道:“妾当真不能了。”
占尽高势的男子,摩挲着那痕迹,忽然泄了气势。
其实他和她一样,从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有欲取,绝不言退。”
这便教人忽生困惑,到底,是谁在驯服谁呢?
这一夜,萧弗是主动睡在靠外一侧的。
他抱着小姑娘,一夜便沉着脸起来三回,屡去楼外,吹受着夤夜中宵的冷风。自诩睿镜之心,似乎也有了看不清明之事。
这一晚知知也没睡好, 她睡得其实不沉,枕边人有什么动作哪能觉察不到。
殿下第一次起来时她还当他只是寻常起夜,却发现他站到了楼外的小露台上, 许久都没有回来。
知知觉得奇怪,就悄悄坐起。殿下未曾点灯, 她便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望着他的背影。
深秋风露颇重, 知知犹豫着要不要把大氅给他送去,可又觉得这样的事放在她与殿下之间, 好似有些违和。
殿下睡不着的话,应当是有心事吧?她有资格掺和他的心事, 在此时去打扰他么?
这样想着, 知知就又乖乖躺好了。好似不曾醒来过一样。
第二日, 因萧弗和小别一早约好, 会去泽春院继续教他书法,知知也被勒令跟着去了。
半道上,知知不免疑惑,“怎么这回殿下没把小公子叫到书斋来讲学?”
萧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哑笑,“在做过那种事的桌案上,让他习字?知知安的什么心思?”
那些凌乱狼藉的画面忽而一下子冲上知知的脑海,脸上随之飞来了滚烫的热霞。
她小声地声辩:“妾才没有, 殿下当妾是什么人了。”
她能有什么心思!
如何说的好像是她勾了他做那样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明明是他擒着她, 欺着她。
到了泽春院,知知仍旧恼着,恼得只管照顾着小公子, 半句话不同萧弗讲。
倒是萧弗,说完了几处落笔的关窍要门后, 得了闲,不时就懒懒散散看她两眼。
正遵着兄长的点拨临帖的萧别,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笔杆子支着下巴,眨巴着眼琢磨起来。
萧弗道:“这么不专心,是还惦记着上次的罚?”
知知正因瞥到殿下“漫不经心”的目光,眼神都不知该往哪放。
一听,险些把给小公子泡的醒神茶都洒了。
殿下一定是故意的,什么漫不经心,该是不怀好意才对。方才她手一颠,杯盖和杯身碰出轻轻的瓷响时,她听见他笑了。
“我错了,阿兄。”那厢,萧别也重新板直了背,胸不贴桌,开始全神贯注临字。
知知便顺势认真观摩起小公子的笔法,索性把殿下当了空气。
殿下给小公子也准备了一大摞名家字帖,可小公子最喜欢的还是兄长的亲笔,他照着下笔,知知就在一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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