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这才终于木讷地点头,跟着宋庆走了,只是那玉佩,依旧怎么都不肯接回去。临走前还交代知知:“若儿先忙,一定要来看娘啊,你好久不来看娘了。”
眼看着两人远去,知知拿着玉佩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为难地踟蹰起来。萧弗按住躁动不安的她,肃声道:“你可知,这玉佩世上仅此一枚?”
知知不敢相信:“可是我家确实……”
但她很快想到,如今她家都被抄了,不管是玉佩还是什么,一干家当早都充了公,难道是有人借机拿走了?
可这也说不通。
萧弗思索稍许,决定从源头问:“你家的那枚,来自何处?”
知知尽力回想着:“其实我也不大记得了,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上街,给了个小女童一袋包子和一颗糖,她给我的,对了,那女童和我年纪差不多大,后来回去之后我便把这玉佩给了阿爹阿娘。”
萧弗的气息变得锐利,他慢慢疏通着条理,只觉得许多事好像都能联系到一处了。宋元若身上为何独独少了一枚玉佩,沈照辛为何锒铛入狱,知知初进循崇不久,沈照辛为何就染患疫病,还有今日,门口的村女,为何出现。
他拨转着拇指上的墨绿扳指,忽问:“徐忠,和你父亲沈照辛,是什么关系?”
然,不消知知再开口答他,一切就有了答案。
被管家领着、焦着心在园子里兜兜转转,好容易回到了花厅的徐忠,一见知知,惊愕得嘴都合不上了。
他僵站着,等那双浑浊的眼看见知知手中的玉佩的时候,几乎想拔腿便逃。可他早已老迈,只能等着天塌下来,把他砸入万劫不复的地底泉乡。
“徐伯伯……”知知也看到了他。
第51章 昭雪
徐忠在看到知知和她身边的摄政王的那一刻, 便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这一声徐伯伯,更是让他绝望又愧恨。
不必大理寺刑讯的烙铁和夹棍,他就愿意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 却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要累及他的家人。今年他的儿子虽然初试就落了榜, 可来年还有的是机会入仕, 一旦入了罪籍,那就什么都完了。
徐忠膝行到萧弗面前, 哐哐磕了两个响头:“沈照辛是我构陷入狱,赃物是我趁其不查放入沈家, 玉佩也是我从沈家悄悄拿走的, 根本不是王秀所有。只要殿下能放过我妻儿, 下官便是一死, 也绝无怨言。”
萧弗却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讽刺地笑了一声,而后将人视若不存一般,径直就越过他去了。
只在带着知知离开前, 对宋庆多交代了一声:“烦请国公差人将此人押往大理寺,我二人就不多打扰了。”
徐忠心知为家人求情是不成了,面色惨灰,整个人就像秋里蔫了的芭蕉叶, 瘫坐在地。
可一想到儿子, 他又觉得拚死也该搏上一搏。
眼看国公府的仆从就要来扣住自己,徐忠振身奋起,一脸毅然地对萧弗道:“殿下若是不同意, 下官今日宁可撞柱身死,血溅当场。有些真相就要永远和下官一起长埋地底了!”
萧弗闻言, 果然停了下来。
他噙笑转动着腕骨,直到瞥了眼身侧红着眼沉默许久的小姑娘。
自从喊完那声徐伯伯后,她就没说过话了。
没有冲上去质问她父亲的这位世交,也没有嚎啕哭泣哀天怨地。明明是最爱哭的性子。
也不知是不是还没想通那些关窍,不知道坑害了自己一家的仇人就在眼前。
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说浑然无知也不像。
徐忠表完死志,仍没得到回应。眼见素不容情的摄政王一直看着身侧女子,猛然意识到或许知知才是那个突破口,他想追上来,却被仆卫拦下,只能高声道:“知知!你想想你徐大哥,你小时候他还抱过你。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一直拖着病体昼夜念书,只为了能完成我的心愿从了仕,光大徐家。是徐伯伯对不起你们家,可你徐大哥是无辜的啊!”
萧弗半回身,睥睨着困兽犹斗的年迈男子,打断道:“徐大人。”
他正眼都未施舍,徐忠却仿若瞬间就被咄咄的寒芒呵止,说不出话了。
萧弗:“好一句令郎何辜。原无意以私涉公,一切只遵律判处即是。但现在,本王也可直言说与徐大人,本王平生不喜威胁,亦从不介意做公报私仇之徒。倘若徐大人活不到供认罪状之时,便且在泉下,看看令郎是否能好过吧。”
徐忠颤动着嘴边垮了的老肉,无声张了张嘴,什么都不敢再说。他知道摄政王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有那个本事做到。
知知这时却终于回魂了一般,轻轻出声:“徐伯伯,我阿爹,从未说过你半句不是。”
——他以真心待你,从未有任何对不起你,为什么却要被你害到这般田地?
徐忠还楞在原地,萧弗与知知已走出花厅,转过照壁,不见人踪了。
宋庆把玉佩掖进了襟口,颓然摆手,让人把徐忠押走。
既然和他的女儿无关,就按照摄政王的意思,交给大理寺审理。
玉佩是知知走之前留在案几上的。宋庆看着她放下玉佩时,也有一刻忍不住双泪纵横。他心里其实知道,该谢谢这个小姑娘,在他女儿离世前,给了她最后的善意。
若儿吃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那个冬夜也不是完全冰冷的,会不会就没那么恨她的爹娘,不能早点找到她了?
只今日却不是道谢的时机。
徐忠虽未开口供述罪行,宋庆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这世间,总是各家有各家的苦楚。
他回到内院,见次女元蔷正伴护在妻子榻前,被苦难岁月风干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来之不易的笑色。
今日的知知乖觉得反常,甚至回府后,萧弗当着众人的睽睽眼目抱她下马,牵着她的手走上月在楼,知知都没什么抵抗,简直和个毫无气性的泥人娃娃似的。
萧弗见不得她这样,他承认,他心疼了。
他主动和她说起:“带你去,是为了教你勿再因空穴来风,自乱阵脚。”
空穴来风,指的自然是沸沸扬扬传着的宋元若被找到了一事。
可在国公府上,萧弗与宋庆谈起宋元若早已故去的真相时,都是避开了一干人等,包括厅中的明氏和知知的。
知知不明详实,这会儿都还没想通,正好问他:“妾不懂,为什么国公好像一下子就认定马车上那人是假的一样?”
他们回来的时候,那辆马车犹停在国公府外,马车上的村女一直撩着帘子探头张望,大门打开时还当是迎她进去的,大喜过望地就要下车。
萧弗见她还猜不到,也不能直接说出实情,只把去了皮的橘肉递给她:“都和你一样笨,还当什么国公?”
发觉他不愿说,知知也不再追问,坐在榻边,头倚着架子床的立柱,一口一口地嚼着橘肉,忽而怔怔道:“阿爹和我说过,这枚玉佩很贵重,给我玉佩的小女孩也许是走丢了。后来他也派人去街上找过她,可惜却没找到,但这么多年都没放弃,不时就会去打听消息。徐伯伯是他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他一定是托徐伯伯去问了。”
也许真教徐伯伯问到了,他知道了这玉佩竟和富贵泼天的国公府有关系,这才拿走了玉佩。可有了玉佩却没有佩玉的人,还是不能向国公府邀功,便只好李代桃僵,声称找到了身系玉佩的村女。
知知低头,把脸埋进了两掌之间,泣道:“可是到底为什么……”
萧弗原本在找帕子。霜打过的橘皮太薄,不算好剥,给她剥了一只之后,他的指上微有不适的黏涩之感。
但不知怎的,他忽顾念到不该随意动她的东西,就又转了念,准备吩咐人打水净手。
偏在这时,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哭了。
这一哭,他突然就有些慌促莫名,正好也寻见了一方干净的绢帕,盖在个小篮子上,便取了下来,递了过去。
知知一抬眼,望见帕角的鹭鸶,脸色一变。
今日午间殿下来找她时,她怕殿下去而复返,就想找块布罩住针黹篮子,把底下的绣绷藏藏好。但因手边没什么合适的布巾,就把贴身的帕子覆在上头了。正是这块……
萧弗果然也看见了帕子底下露出来的绣绷,框着一幅极淡的青色缎子。
知知不晓得他有没有往那只绣囊上头想,只听他道:“人心诡谲,安能千日防贼。有时不必问为什么,只需让自己足够强大,你看,可有人敢算计到摄政王府头上?”
她思索了一番,含着滟滟的光望向他,哽着声道:“殿下说的对。”
萧弗想,总归以后有他和摄政王府在,绝不会再让她落入这样的阴谋之中。
殊不知,知知想的却是,要早些离开王府,强大起来,才好保护阿爹阿娘。
越想越难受,她索性转身伏在枕头上,放声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好半天,等知知好了一些,萧弗问:“在国公府时,怎不见你哭?”
知知这才知道他始终未曾离去,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哭,看着她出丑,那么久也没出声。她小声道:“何嬷嬷说了,妾在外头,不能丢了殿下的脸面。”
“所以就一直忍着?”
“妾忍的可辛苦了,话都不敢说。”
萧弗笑了,让人给她换下被泪花打湿的软枕。
这之后一连许多日,萧弗都会来月在楼陪伴知知。甚至让人另外安了一张书案,把公文挪到她的寝闺批阅。这座楼是他选的,地方足够敞亮。
老夫人也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儿子如今终于有点常人的样子了,没再见天地往鸿英殿跑。就是知知的肚子,总不见动静。
知知却是苦恼起来,殿下在,她就不好绣那只给他的香囊了,只能先做些别的绣品当做练练手,来日也好攒了去变卖。
还有就是,殿下这么时不时就来寻她,知知都不敢躲起来喝避子汤了。偏偏殿下那方面还索要的勤,教她起得一天比一天晚,他自个儿却是生龙活虎的。
知知想到马上要离去,也只能在这上头多顺着殿下的心意一些。
好在萧弗很快就又忙了起来,据说是向鼎梦山庄定制了一批给皇城的卫队用的兵铁,他得督办着,日里就不怎么见人了。可即便如此,入了夜也总还是归家的,不管更多深、露多重。
弥秋院的大补汤也在这时送进了月在楼。
都是些配好的药材。朝露拿了药材,正好光明正大地煎起药来,便在二层的观景台上架了个小炉子,先给知知煎避子汤,再熬补药。
知知问过这药具体是补什么的,不免对朝露道:“才服了碗避子汤紧接着就服这补药,哪能有什么效用,老夫人的心意注定要被我辜负了。”
朝露去捂她的嘴:“小祖宗,你是嫌别人发现不了是不是。我也是头一回这么背着老夫人的意思来呢,熬药时手心都出汗了,这可都是为了你!”
知知听得眼睛红红,抱着阿篱不说话了,朝露还以为哪里惹她伤心了,忙问:“怎么了?”
知知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胡乱抹了把湿津津的眼尾,笑着说没事:“只是朝露姐姐待我这样好,知知舍不得你,舍不得阿篱……”
朝露一听,便知是她离开的日子近了,前几日便听说沈照辛的案子已经在重审了,还与六品官员徐忠的贪污案并了案,想必是有了头绪,不会太棘手。
她问:“想好了?”
知知看了眼勾了一半的线的绣囊:“嗯,等做好给殿下的香囊,我就走。”
帝京的冬天来的不晚,才刚进冬月,就飘起了细碎的雪片。
十一月上旬,八品县丞沈照辛的贪污案有了新的判决结果。
原来这位百姓口中的青天老爷当真是冤枉的,真正受贿的是他的好友徐忠。
徐忠任职户部,今年灾害多发,朝廷几次拨银拨粮,户部有不少油水可捞,贪官的贼手便伸了进来,户部不少人都受了贿赂,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为首的高官落网之日,徐忠听到风声,害怕查到自个儿头上,将赃物放进了沈家,却拿走了沈照辛托他帮忙留意出处的那枚玉佩,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国公多年以来都在寻找这枚杜若玉佩。
因害怕沈照辛发觉,他连夜向官府匿名报案,打了沈家一个措手不及。
同时,也借着给老友故居锄草的名义,常常去符阳县,物色合适的“宋元若”人选。
沈照辛入狱后,他得知沈家的小千金沈香知入了摄政王府,颇受老夫人器重,就买通了府上做粗活的丫鬟,让她传递一些要紧的消息。
沈家这丫头的容色实在太盛,不得不防,徐忠一直都怕她攀上哪个贵人,给沈家带来翻身的机会。
直到知知果真去了摄政王的院子里,徐忠心虚之下,终于决定对沈照辛下死手,沈照辛的案子一旦重审,他就危险了。
他在京郊找了个乞丐。当时感染疫病的人都被集中安置在京郊的慈铭庄,他让乞丐给了运菜进去的菜农一笔银钱,菜农借机带出了病人用过的一只破碗,沈照辛便想法子买通了狱卒,把这只碗装过的食物送了进去。
事后,乞丐继续流走,离开了京州,这本就是可以最无声无息流动的一类人,自然神不知鬼不觉。便是查到了那菜农,也查不到他头上。
徐忠反反复复说他无意害自己的旧友,他也有他为官的初心。
诚然,他只想用宋元若做人情,去换儿子的前程。可他也清楚,一旦以假代真的事情败露,连他栽赃沈家的事也会被牵扯出来,所以一直谨慎地未曾下手,只给了王秀的父母一笔钱,让他们配合着散播女儿是抱养的消息,以待来日。
他想过,若是儿子能靠自己中试,他就不必急着用那玉佩了……
大雪中,知知披着一张雪白的狐裘,等在大理寺外的石阶下。
萧弗打着伞,站在她身旁。
对于殿下跟着她来这事儿,知知其实一点准备都没有,可殿下说:“你父亲不是不愿你做妾?此时想必早已听说,我在此,也能为你分担一些怒火。”
阿爹迟迟不出来,知知却是越想越不妥。
他们父女见面煽情的时刻,有个外人在场,阿爹怕是不好发挥,况且见了殿下,阿爹保不准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届时冲撞了殿下,那就糟糕了。
她眼巴巴看向萧弗,眼神软的像一滩水。萧弗以为她是紧张求援,刚揽住她的秀肩,想宽解两句,却听小姑娘道:“殿下,要不然你还是走远些比较好……”
第52章 冷遇
萧弗何时被这么嫌弃过, 但知知近些天实在太乖顺,想到昨日的夜帐中,她钻在他怀中, 香香软软的一团,比阿篱还要黏人, 他又觉得, 再听她一次也无不可。
他把伞柄塞到小姑娘手心,“马车上等你。”
说着便披风冒雪地朝马车走去。
知知追着道了一声:“殿下待会儿切莫探头, 免得阿爹看见!”
萧弗呼吸一紧,自从当了摄政王以来, 谁敢这么和他说话?
等此事尘埃落定, 她的家人都好好地回了沈家, 他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让她在榻上哭着忏悔。
知知却只看了殿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落雪天,殿下和她一样,穿了一条白狐裘,雪中的背影清凛似谪仙, 可又虚虚茫茫,看不分明。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看。
这一眼后,她便重新专心望向大理寺的铜门。连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错过阿爹出来的那一刻。
很快她就等到了日思夜盼的阿爹。
沈照辛身上的囚服已然换下, 整个人特地梳洗过, 瞧上去精神尚可,就是头发干枯得不成样子,焦黄里间杂着银白, 有几撮还缠扭在一处,打了结。
他身边站着今日主审他的大理寺卿霍光, 霍光亲自送他出来。
要说这位大理寺卿也算是玉堂金马,年少显达,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大理寺的长官,可沈照辛除了谢了他一句明察秋毫,就始终未再主动攀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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