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玉宽宏大量:“是不是最近没睡好?”
杨奇点点头:“何止是没睡好,我根本就不敢睡,最近几天,一睡着就做噩梦,醒来就浑身酸疼。”
杨奇说话的时候,宁白玉是看着他,可他总觉得宁白玉透过他在看别人,这种感觉还有点说不出来毛骨悚然。
“怎……怎么了……”杨奇转过头往自己身后去看。
“你做了什么样的噩梦?”宁白玉问。
“说出来我都怕你们不信,我一睡着,就梦见我在种地,已经种三天了。”杨奇的脸都是扭曲:“第一天我梦见我在翻地,刨土刨到直不起腰,可我一偷懒,就有个我看不清他的脸的人,甩起鞭子抽我……”
他越说越委屈,“我这辈子哪儿受过这种苦,大太阳晒着,我扛着翻地的犁耙,跟头牛似得受罪,稍微走慢一点儿,那个人的鞭子就下来了,我哭我求都没用。”
“我本来以为这样就算结束……”杨奇又说:“结果,第二天我又到了那块田地里,这次那个人安排我做培土的活儿,一锹一锹做个垄沟出来,那么一大片田,我扬土扬到两条胳膊都快断了,一边干活一边哭,可我一哭出声,那人就打得更凶了……”
“后来我不敢睡了……可但凡我眯着了,人就到了田间地头,鞭子不分辨的落在我身上。”
宁白玉安静地听着他说,目光落在他身后。
杨奇坐没坐相的靠着豪车的椅背,神色凄惨,而他的身后,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根藤条,脸上都是恨铁不成钢。
“昨天晚上我已经干到了播种阶段,你们知道白菜种子长什么样吗,比芝麻还小。”杨奇绘声绘色地说着,还用指甲缝比了一下大小:“嘿,头顶着大烈日头,汗直往下滴,我一个坑一个坑的刨,一小撮种子慢慢往下种,我觉得我背上的皮肤都是烧着的……”
“最不正常的是,我醒了之后,腰酸背痛,指甲缝里都是土,就跟我真的去种过地一样……”
他越说越离谱,沈嘉乐说:“你就编瞎话骗人吧。”
还有人打哈哈:“这算什么离谱啊,前天沈公子你不是还说你碰见女鬼了呢。”
“我那是真的碰见女鬼了!”沈嘉乐刚想把他送给女鬼两辆车的奇遇说出来,可一想到他送女鬼车的事儿,比杨奇做梦去种地还离谱,就只能讪讪闭嘴。
“我那也是真的!”杨奇说道,见大家都笑嘻嘻的,没一个人重视,索性他就换个话题:“徐蔚呢,帮他抢女朋友,他怎么还不来?我说这么多口都干了,我去买点儿喝的。”
宁白玉的目光灵动,似乎在说话,被她一看,杨奇不由得僵住身子,等她把要说的话说了。
宁白玉淡淡开口:“你不是刚刚才丢掉一杯奶茶吗?”
杨奇一愣,没想到她要说这个:“嗯,刚才不渴,就扔了,这一会儿一口气说太多话了,所以……”
把吃不完、喝不完的东西随手扔了,是他从小养成的陋习。
要是有人过问,他总是一句“我自己花钱买的扔就扔了”顶过去,可问话的人是宁白玉,她是陆晏清的妻子,还是沈嘉乐带出来的朋友,杨奇只能嘻皮涎脸,用两三句糊弄:“小太奶奶你要奶茶吗?喜欢什么口味,我帮你带一杯。”
沈嘉乐说道:“不行你这个状态不能开车,疲劳驾驶会出问题的。”
沈嘉乐的话杨奇只听了进一半,就开始打哈欠,哈欠刚打完,杨奇就闭上了眼睛。
杨奇困倦的脑袋无力的点了点,眼睛一闭就睡着了,这中间只隔了三四秒的时间,他嗷呜一声惨叫着醒过来。
一脸惊魂未定的杨奇喊着:“我刚闭上眼,就梦见就有人用鞭子抽我!”
他说着转过胳膊,在他的胳膊上是一道突然出现的清晰可见被抽打的红痕。
“你们看,刚刚梦里我就是被鞭子打在这里了。”杨奇说着,身上泛起一阵恶寒。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他,还有人为了确认真假上手去摸,直把杨奇摸得惨叫,新鲜的伤痕一碰就疼。
“你有没有同理心啊?我都这么惨了你们还怀疑我。”他晾着伤痕,委屈巴巴地说。
只听宁白玉不动声色的:“你祖上经历过逃难。”
杨奇心中纳罕,宁白玉不是宁家那个常年被关在阁楼里的傻女儿吗?她怎么能把自家祖上的事儿说的这么斩钉截铁,不说亲眼目睹,也得是亲耳听闻。
杨奇不解地点点头:“我祖父那一辈,在老家闹了灾荒,曾经逃荒到这里。”
“好在我爷爷踏实肯干,他从一口要饭破碗,慢慢经营到两亩薄田,再到后来遇上改革开放,我爷爷从一家炸鸡汉堡店,做大做强,到现在满大街都是我家的快餐连锁店。”
“从一口破碗,到一方巨贾,着实不算容易,你爷爷是个值得敬重的人。”宁白玉说道。
“是啊。”杨奇低下头,老人家一辈子兢兢业业,从没闲着过,只是几个月前老爷子刚刚去世。
老爷子一辈子勤俭,就连后厨出餐剩下的边角料,也能吃的津津有味。他身体也好,八十岁的时候每天还像是又使不完的力气,他是突发老年病离世的,心血管破裂到咽气也就几分钟,离世的过程短促却不受罪。
宁白玉启唇,清亮如水的声音一个劲儿的往杨奇耳朵里钻,“你读过白居易的《观刈麦》吗?里面有一句‘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要说功德……杨奇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这一生的功德,不过是生做了他爷爷的孙子,爷爷用赤着双脚走出饥荒,有一双臂膀做工挣钱,有爷爷的踏实肯干,才能有他今天的挥霍浪费。
“我想起来了,我开始做梦前一天,我女友给我做了一桌子大鱼大肉,那天我在外面吃饱了回家,为了哄她,我把饭菜都倒掉了,然后说我全部都吃了……”杨奇霍然起身,脸色都吓青了。
他又想起宁白玉盯着他背后看的那种诡异感觉……
杨奇挑食、不爱惜粮食、铺张浪费不是一天两天了,小时候他把吃不完的饭倒在地上,假装是不小心打翻的,那时候爷爷都会捡起来拿去喂鸡。
后来这种小把戏玩儿多了,爷爷也就看破了,他再故意打翻饭碗,爷爷就会用藤条揍他。
只有他爷爷揍他的时候,那句“我自己花钱买的扔就扔了”,他是不敢说出口的。
杨奇看了看胳膊上的伤痕,恐怕这不是鞭子抽出来的,是爷爷常用的藤条……
可他爷爷已经死了……
第7章 我依稀记得您是我家的大客户
福至心灵,杨奇又想起来宁白玉提起的,说他刚刚扔了一杯没喝完的奶茶……
他后背突然起了一层寒毛,似乎感觉到过世的爷爷就在他身后盯着他,看着他倒掉女朋友辛苦做的一桌饭菜,看着他把喝了一口的奶茶扔进垃圾桶里。
杨奇还记得高中住校,在学校里多吃点零食,在食堂打的饭就吃不完,吃不完就一股脑倒进垃圾桶里,从没想过节约食物。
还因为浪费粮食,被学校通报批评过,那时候他年纪小,还把这事儿当成一件虚荣可以炫耀的事儿,就仗着饭卡里钱多,变本加厉的浪费。
直到爷爷拍板,断了他的零花,以至于他只能从饭卡里取钱来花,才算告一段落。
杨奇心里默算,他这一生不过二十年,可他浪费的粮食,也一卡车都拉不完。
如果是爷爷怪罪他糟践东西……这几天的忍着酷暑种地的噩梦是爷爷给他的教训!
杨奇惊恐地看了看自己四周,他舌头发硬,什么都没看到……
宁白玉的声音淡淡的:“有个老人让我告诉你,以后奶茶喝不完可以买小杯的,吃饭也要量力而行,知道吗?”
杨奇是个听话的孙子:“好……好好,我记住了。”
宁白玉眼神一挪,年迈的老者握着藤条的手垂了下来,老人的手放下了,可心事儿放不下。
老者望着宁白玉,目光和蔼地重重吐出一口气,“他年纪小,没挨过饿,可我见不得他这么糟蹋粮食,长此以往,他是要造孽的!”
宁白玉思索片刻,语气和缓地开口,她对杨奇说:“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要不然我讲给你听听吧。”
杨奇点点头,洗耳恭听。
宁白玉娓娓道来:“我听人说,曾经有个贪官,他酷爱吃鸡舌,鸡身上他也只吃舌头,贪墨财宝,只为了一逞口舌之欲。”
“据说他一天就要杀三百只鸡,被割了舌头的鸡,啼血惨叫而死,以至于他的后院里堆满了死鸡,腐烂发臭。”
“后来那人死了,鬼魂来到地府,地府判官为了惩治他虐杀禽类,先是让他下了牛坑地狱,日日被狂牛踩踏直至成为肉泥,若不足以赎罪,则会被复原肉/身再踩一回。”
“而后判官又让他下了舂臼地狱。”
“在舂臼地狱,他要日日劳作舂米,苦不堪言,除此之外,舂臼地狱里还存放着他这一生几十年里浪费的粮食。”
“那些放置腐烂的粮食,是舂臼地狱里给犯人的唯一食物,于是那人,只能一边舂米,一边吃那些已经发馊作臭的鸡肉。”
“只有舂完无量的米,再一口一口将淌汁恶臭的粮食全吃光,才能赎清罪孽,脱离地狱苦海。”
宁白玉显然不是个好的讲故事的人,她语调平淡,鲜有波澜。
好像她说的不是一个要有冲突有发展的故事,而是一个按部就班,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杨奇不知怎么地,对这个故事感同身受,他胃里直犯恶心,鼻子里灌满了酸腐沤汁的气味。
杨奇回想起前几天女友给他准备的那一桌子食物,他倒掉的时候,倒满了两个垃圾桶……
又想起上学时,日复一日的浪费。
直到他想起刚才被他扔在垃圾桶的奶茶……
杨奇踉跄着下车,来到垃圾桶前,奶茶杯子摔裂了,奶茶流的到处都是……垃圾桶里的味道窜进他鼻子里,仿佛有人往他嘴里塞腐烂的食物。
“呕!”杨奇弯腰开始呕吐,头脑发空的时候,他还不忘盘算,那些爷爷捡起来喂鸡的粮食能不能从他的命簿里划掉。
见他吓得不轻,还吐得直不起腰,宁白玉的目的就完成了,她淡淡开口:“故事里的人是个贪官,一生恶事做尽,没有半分功德,你年纪还小,倘若从今天开始行善积德,就能消除孽报。”
其他几个也爱铺张浪费的公子哥脸色也不是很好,虽说没像是杨奇那样当真,可胃里也是一阵一阵的抽抽恶心。
“小太奶奶,以后你还是少跟人讲这个故事吧。”杨奇扒着垃圾桶,又大声呕吐起来。
宁白玉如实告知:“一个穿着鹅黄色寿衣的老年人托我劝劝你。”
寿衣两个字,让几个刚听完鬼故事的公子哥儿们毛骨悚然,所有人沉默了好一阵。
只有杨奇眼眶发酸。
鹅黄色寿衣……爷爷的寿衣是他亲手挑选的。
他环视一周,却一无所获,别人恐惧的穿寿衣的老人,那是疼爱他的爷爷,杨奇吐掉嘴里的酸水儿,颤抖着声音问:“他在哪儿?我还能见见他吗?他是不是我爷爷?”
沈嘉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怕不明就里的人觉得是宁白玉故弄玄虚,他连忙打圆场:“你是不是太久没休息,开始发昏胡说了,杨老爷子不是已经离世了……”
杨奇泪眼婆娑,他左看看右看看,转头之间,似乎在泪光里看见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穿着跟爷爷下葬时的一样的鹅黄色寿衣,福禄寿花纹干净的跟新的一样。
爷爷勤俭,一件衣服可以穿很久,可他穿了很多年的衣服再上身时,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
杨奇惊奇的眨眼,眼眶里挤落一大滴眼泪,泪光里的缥缈的人影也就消失了。
他愣了片刻,大概也明白爷爷教会他这一件事情就要走了。
杨奇揉着胳膊上的伤痕,小声呜咽起来,哀恸的心绪是在责怪自己生前怎么不能听爷爷的话。
不多时,徐蔚来了,他见杨奇的状态不好,就让人先带他在附近酒店开了一间房,让杨奇先好好睡一觉,长时间拖着不睡觉,大家也怕他身体吃不住。
胆子本来就不怎么大的沈嘉乐幽幽地说:“也不知道杨奇到酒店怎么样了。”
只有宁白玉淡淡道:“可能在做一场他甘之如饴的美梦。”
正如宁白玉所说,杨奇刚睡到就又开始做梦了。
在梦里,他看见由他耕种那片土地,地头的大树之下,坐着一个老者,明明是绸缎的鹅黄寿衣,老者挽起袖子的样子,跟个田间地头的老把式穿的短打衣裳没有二样。
老者见他来了,冲他招招手。
杨奇小跑着到老者身前,他放眼眺望,垄头上已经长出一颗颗小绿芽,白菜那么粗糙的菜,刚冒芽时居然是精致的两片心形叶子吗?
杨奇有些不确信:“才一天时间,这菜发芽这么快吗?”
老者也望去:“土地就是这样的,铲子下去它就松软,撒上种子,它就发芽。”
“那个小姑娘说的好‘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你在地里劳累三天,也只种出来几垄白菜,要想看白菜长大,剔苗,浇水除虫除草,还有的忙。”
杨奇点点头,这么辛苦得到的东西,他理应珍惜。他靠着老者,感觉到似童年一般的安全感,大树下有一抹清凉,送他沉入更深睡眠。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徐蔚停下车,面容忐忑。
宁白玉只轻轻一瞟,就能看出他心里没底。一个心里有底气的人,敢单枪匹马的去抢亲,而不会是像他这样,叫上一大帮兄弟给他壮胆。
徐蔚紧张的揪了揪他胸前别的跟新郎一样的胸花。
“徐哥你要有自信啊,你这样蔫头蔫脑的,怎么也不像是要去抢媳妇的。”沈嘉乐给他鼓劲儿。
沈嘉乐絮絮叨叨之后,发现宁白玉没说话,他道:“小太奶奶,人家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么做太仗势欺人了……”
宁白玉摇摇头:“那个人活该。”
沈嘉乐一拍手:“也不知道那个死胖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真是气死我了,就算不是为了徐哥,我也不想让他好过。”
徐蔚焦躁地开口:“霜霜把我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删除了,我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喜欢我。”
宁白玉伸了一个懒腰,“她喜不喜欢你,你都要亲口问问她才能知道答案啊,说不定……”
徐蔚抬起头,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她正等得你去救她呢。”宁白玉说。
阮南霜正等着他去救?
徐蔚心里得到一股力量,疑虑、踌躇、面子,都已经不重要。
沈嘉乐连忙又说:“小太奶奶,不是我在背地说人坏话啊,孔天骄在阮南霜上大学时就死缠烂打人家,后来阮南霜跟徐蔚谈恋爱了,孔天骄就在学校论坛造谣阮南霜被富老头包养。”
“徐蔚送她的几个名牌包就成了证据,论坛里同学造黄谣,说的一个比一个难听,到最后就连学校领导都信了,把阮南霜叫到办公室里羞辱。”
“周围环境的压力之下,阮南霜就得过抑郁症,还是徐蔚花钱把谣言压下去,后来又去她学校跟她秀几次恩爱,把他俩郎才女貌的事儿证明了,学校里的人才有所改观。”
沈嘉乐说到最后语气激愤:“这件事儿最恶心的是,学校一句法不责众,嫂子都没得到一句本该得到的道歉,所有的加害者都变成了论坛背后千人一面的泡影,大家一抹脸,好像真的法不责,就没有错。”
宁白玉皱着眉,眉梢的嫌恶展现,言简意赅:“是很过分。”
“对了徐蔚,当初孔天骄造谣的事儿嫂子是不知道吗?”沈嘉乐问。
徐蔚摇摇头:“那时候她抑郁症刚好,我没敢提起她的伤心事儿。”
徐蔚吞吞吐吐,嘴里还有什么没说完似的,可他的目光渐渐坚定。
宁白玉说的没错,说不定阮南霜等着他去救呢,就算是真的不在一起了,他也不希望是用所有联系方式都被拉黑这种方式告别。
“我们走!”徐蔚壮起胆子。
抵达婚庆酒店时,沈嘉乐笑了。
“小太奶奶,这家酒店是你家的。”沈嘉乐说。
那就是陆家的酒店了。
宁白玉点点头,“你家的”三个字有点把她砸蒙了,虽说嘴上说着既来之则安之,可在心里,宁白玉只当自己是羁旅客子,身在异乡流离。
“我跟我陆哥说一声。”沈嘉乐说着就是跟陆闻铮通了一会儿话。
没一会儿,酒店的管理者就过来,先是恭敬地问候宁白玉:“少夫人,小陆总嘱咐我们好好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