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盈轻轻摸了摸许问清的脊背:
「也不单是要给他们送,这些金器家里也用不上,我本想典卖了,可现在燕京城里都是在典卖家当补亏空的高门,我算了算,倒还不如直接融了做金锭。多融一些,在账面上说是送回了老家,暗地里你也给你家里送去些,你弟弟明年不是也要下场应试?也让你家里不必担心,虽然咱们家里现在是败落了,帮衬些也是够的。」
一桩桩一件件,梁玉盈在心里都已经有了盘算。
她丈夫曹逢喜被废了爵位,侯府历年来侵占的田亩家产陆续都被清算退回,以后家里就要靠着她的诰命俸禄过活,两个儿子身上的虚职所得的钱
粮连他们自己房里的丫鬟都养不起。
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娶妻,长子曹远朗因为是她那个当太后的大姑子第一个亲侄子,她那个当了国夫人的婆母的嫡长孙,到了娶妻的时候,这二人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仿佛生怕曹远朗会娶一个跟她一般的小官之女似的,使尽了浑身解数才终于让曹远朗娶了安国公府的嫡孙女。
为了此事,她那太后大姑子根本就是强买强卖,先是让人先打听了安国公夫人爱用的头面,又做了一模一样的给她送了来,两家就凭着「在受太后召见时戴着一样的头面」这样的缘分被强扯了一条姻缘线出来。
安国公和英国公府一样都是开国元勋之后,虽然不像英国公府还把辽东拿捏在手,也依旧代代出将军,曹远朗身上只有个卫所的虚衔,按照规矩以后也没什么爵位可承继,能得了这么一门亲事真是让曹家上下抖擞了许久。
梁玉盈却知道什么是齐大非偶,她以县令之女的身份嫁给身为国舅的曹逢喜就过得战战兢兢,她儿子靠着姑母的裙带娶了高门之女又能好过到哪里去?果不其然,辛氏将门出身,被这般算计着嫁进了泥腿子出身的后族,恨不能把曹家上下都掀了,连婚后拜见太后的时候都耷拉着脸,更不肯与曹远朗安稳度日,就算曹远朗敦厚,两人也是见面就吵,说是结亲反倒成了结仇。
她看着实在不像,干脆在长子的院子里分出了一半另外开了门,说是一家人,实际两家过,这样才消停了些。
有了这一遭,眼看着婆母和大姑子还想跟曹远润也找一个高门贵妻,梁玉盈实在是坐不住了。
就算是秦晋之好,秦晋两国那也都是大国,曹家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侯爷,不成体统的太后,还有一家子不省心的亲戚,十个脑袋剁下来能拼两个半的「攀附权贵」,这样的人家,人家那些高门大族把女儿嫁给县令的儿子都好过送进来受罪。
为了不让自己的次子也被坑了,梁玉盈着实想了一番法子。….
先是趁着婆母去世的时候拖了两年,又暗地里寻觅自己次媳的人选,她次子曹远润虽然比他大哥聪明些,也有限,以后也做不了多大的官儿,她只去那些家风清正的人家里寻觅,只想找个能和儿子安稳过日子,能催着儿子上进的。
看了一圈儿,就在她举棋不定的时候,韩氏给了她一个人选,就是许问清。
许问清的伯父是工部右侍郎,正三品通议大夫,父亲只是个七品小官,她是家中长女,知书达理,***懂事。
如果只是这样,梁玉盈也不一定舍得这么好的女孩儿来曹家受苦,可许问清有一缺处——她是丧母长女,在所谓「五不取」之列,
许问清的继母为她操持婚事,嫁妆简薄也就算了,还跟人索要大笔的聘礼,俨然就是要把许问清给卖了。
趁着陛下清除张玩一党,朝中动荡不安之时,梁玉盈清曹逢乐入宫帮忙说项,终于说服了她那个太后姑子不要急着给曹远润定下亲事。
与此同时,她又让韩若薇出面将许问清的伯母请来赴宴,直言自己要聘许问清为媳,许问清的伯母出身与梁玉盈仿佛,虽然膝下并无亲女,也不想许家有了一个卖女儿的名声,就答应了下来。
数月后,趁着太后斋戒不见人,梁玉盈让妾室们灌醉了曹逢喜答应了这桩婚事,等到太后得知此事,三书六礼都快走完了。
太后暴怒,将她叫进宫里训斥,梁玉盈也只是木着脸迎着唾沫不松口。
她这一生被毁在了不堪的婚事中,她不能让自己的儿子都步了自己后尘。
许问清与曹远润成婚的那一日,她的身上还带着被宫里嬷嬷责打出来的伤,太后甚至下旨说许问清不必入宫谢恩。
梁玉盈不在乎,令她欣慰的是,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也不在乎。
到了今日,能支撑着整个家的,除了两个儿子之外,也是她和许问清两人了,什么富贵,什么豪奢,什么一门双国舅,都不过是砸下来的金笼子,让他们在里面苦苦支撑。
婆媳二人正在说着体己话,几个婆子拿着秤进来了。
把金器的重量记好,梁玉盈又叮嘱起了金锭的样式,正说着话,几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夫人!老爷又喝多了酒,在摔东西。」
刚刚脸上还有些许淡笑的梁玉盈眉目一沉,语气轻缓:
「照旧将门关好,由得他在院子里闹去,等他酒醒了,告诉他以后十天都没有酒了。」
几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其中一个从前就是在曹逢喜面前得脸的,小声说:
「夫人,就、就这般将老爷一直关着?老爷毕竟……」
梁玉盈站起身,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袄子命。
可她的眸光扫过来,几个小丫鬟都不敢说话了。….
「这寿成侯府当家做主的人是我,我是如何安排,你们便如何照做。」
「是……是……」
看见说话的小丫鬟穿着一双桃红色的绣鞋,梁玉盈眸光一凝:
「现下府里用不着太多人伺候,你们要是想要出府婚配便告诉我,府里也不要你们的赎身银子。如今府里这光景,你们出去当个平头正脸的平民妻倒好过在这里熬着。要是还要往曹逢喜的面前凑,以为能当了什么妾,那可就太蠢了些。」
桃红色的绣鞋小小退了几下,被藏进了裙角。
梁玉盈摆摆手,让这些丫鬟都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叹了口气。
许问清将手从袖笼里抽出来,轻轻晃了晃她的袖子:
「娘,别难过,这世上总有人会被眼前的富贵迷了眼。」
梁玉盈轻轻闭上眼睛。
自从把曹逢喜从诏狱里接出来,她就借口养伤把曹逢喜关在了老太太从前住的院子,只留了一个小门。
这些天,她睁开眼睛都会想,要不要让曹逢喜就这么死了。
如此一个祸害,活着只会是全家的拖累,要是死了,他们全家再回老家守孝,也好过在燕京城里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又被太后利用。
可她又狠不下这个心来。
难道她要让曹逢喜临死再脏了她的手吗?
站在梁玉盈身后,许问清看着自己婆母比从前单薄了许多的背影,心中喟然长叹。
她的婆母是个好女人,可好女人,总是活不下去的。
她亲娘是个好女人,为了让父亲科举操持劳累,早早去了。
她伯母也是个好女人,大伯父看着是谦谦君子,娶了七个小妾。
因为是好女人,才会左右为难,才会把良心当了照亮前路的灯,又哪里知道,这世上豺狼,不论何等摸样,吃的就是这颗良心。
「娘。」
「嗯?」梁玉盈转身,却看见许问清从袖中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您可知道女书?」
梁玉盈皱眉,就看着自己的儿媳笑着说:
「娘,你总说曹家是迟早要塌了的金笼子,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个要塌了的金笼子里?」
「娘,走出去吧。」
那张纸上背面的字,梁玉盈一个都不懂,可是看着那些纤细的笔画,她总觉得那是一阵风。
自从前不被人看见的地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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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穿官袍
女书,发于湖南零陵一代,以母女相传,以姐妹相交,笔画纤丽,犹如柳叶交叠、燕翅翩跹,世间男子常以之为衣帕纹饰,扇面装点,竟从不知道这是独属于女子的文字,传递着这世间不被人听见看见的秘密。
许问清并不知道这种女书是怎么从湖南流传到了燕京的,她从自己伯母的手中得过一本「绣花样子」,里面有七八百个细巧的图案,其实是七八百个女书文字,靠着这些字的对照,她看着燕京后宅中流传的「绣花样子」竟然都变成了一篇篇的文章。
那些文章里有着不同于男子的肆意挥洒,嬉笑怒骂。她们笑,她们笑男人的高高在上的虚伪,笑男人自以为是的卑劣;她们写故事,写女人的故事,写女人如何写诗作文,写女人如何印织染布以养家;她们记录,记录女人在男人之外的生活,记录婚姻里的女人是何等努力地去维持一个家,却又不被看见。
因为字是女人的字,所以诗是女人的诗,文章也是女人的文章。
许问清看得心神迷醉,茶饭不思,她去问伯母,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伯母才告诉她说女书流传在燕京有些年头了,最初只是些从湖南出身的官夫人之间用来偶尔联系,大约十多年前,突然有人将女书的字韵对照成了官话,还做出了对照用的字谱,女书的流传就广了起来。
扇面之上,裙幅之上,手边的帕子,身上的衫子都成了女子们互传消息的物件儿。
到了三年多前,又有一种新的「绣样册子」在内宅里流传起来,字还是那些字,内容却丰富了许多,一个叫「离真君」的人在上面刊载起了文章和故事,每一两个月就有新的。
伯母给她看的那些,正是离真君所写。
在离真君的带动之下,守月君、长恒君、拈花秀士、潇湘主人也都纷纷提笔,比起离真君的直抒胸臆锐意飞扬,也都是各有其风采,这藏在「绣样册子」里的隐秘之地,就被人称作是「锦绣社」。
「伯娘是想让你知道,你就算嫁了人,也不一定要枯守在后宅里,只要你有心,总能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许问清手里攥着册子看向自己的伯母,琐碎又孤寂的岁月将她的伯母磋磨出了老态,可伯母看着册子的时候,眼睛里还有光。
此刻她把这本册子给了自己的婆母,所图的不过是能再点亮一双眼睛。
许问清对照着册子将上面的东西抄录成了寻常文字,薄薄的几张纸,梁玉盈看了一夜。
第二日,她双眼周围都凹下去了,眼睛却是亮的。
「去给我准备,我要进宫。」
下人们有些不解,一个妈妈小心说:「夫人,太后如今对咱们府里不比从前,您贸然请见,娘娘也未必有闲暇。」
她这话真是十足委婉了,太后先是给自己兄长求情却跟陛下生了龃龉,失去了掌管后宫之权,后来又因为要惩戒保平侯夫人反被陛下禁足,她家的侯夫人先是替夫认罪,用了四十万两银子把被废了侯爵的老爷从诏狱赎了出来,又一向跟保平侯夫人交好,自然早就被太后记恨上了。….
冬至的时候太后颁下赏赐,阖府主子们都有,唯独夫人和二少夫人没有,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
现在她们夫人去见太后娘娘也不知道又要受多大的委屈。
「我不是要去慈宁宫,给我准备份拜帖,我是要去端己殿。」
低着头整了整自己身上大衫,再将象征着一品命妇的五翟珠冠戴好,梁玉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听丫鬟在身后小声问:
「夫人,这帖子抬头如何写呀?」
「就写拜见端己殿协办大学士韩若薇,落款写……一品诰命寿成侯夫人梁玉盈。」
丫鬟和婆子们有些惊骇地互相看了一眼。
在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们实在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夫人的名讳。
一应准备妥当,梁玉盈正要出门,遇见了来给她请安的两个儿子。
看见自家娘亲全套的诰命披挂,曹远朗的眉头先皱了起来:「娘,太后又要召您进宫?」
曹远润比他哥的气恼还要多些:「娘,要不咱们就回了老家罢了,我和我哥舍了这虚职去求个卫所驻守,一家人就算过得辛苦些也好过在这燕京城里看着你受别人鸟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自己兄长直接捂住了嘴。
「那是当朝太后,你怎能这般说话?!」
曹远润挣扎了几下,还是一脸的不驯。
看着两个儿子都为自己不平,梁玉盈心中稍暖,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
「你们放心,我不是去见太后,是去西苑见你们二婶,有些事,我要与她商量。」
两兄弟一脸不解,只看着自己的母亲走了出去,走出了珠玉锦绣却又凄冷的曹家正院,坐上了车子,更是一路出了寿成侯府。
端己殿里依旧是忙得热火朝天,一月之期将近,太仆寺五年的账册清理也开始收尾,梁玉盈走进端己殿里只觉得自己是进了一处巨大的账房,人多却不乱。
被人一路引到了耳房,梁玉盈掀开门帘,就看见了正在揉着额头的韩若薇,她先笑了:
「旁人都觉得你是得了个极好的差事,怎么咱们能上朝的大学士竟然就在这耳房里呆着?」
见她笑,韩若薇也笑:「也就是你来,我还能见见,特意让人将这耳房里的清了清,不然你看见的就是我被埋在账册堆里了。」
说话的时候,韩若薇语气寻常,眉目间却还是显出了疲态。
梁玉盈见她如此,反客为主,从一旁拿起壶,为她满了一盏茶。
韩若薇端起来喝了,长出一口气:「得了你给我倒的这一盏茶,真是被太上老君给续了一命。」
早就习惯了她这般说话,梁玉盈敛了下袖子,靠着她坐下,微凉指尖在温热的茶壶上贴了贴,才扶上了韩若薇的额头。
感觉到梁玉盈在给自己按头,韩若薇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我这已经七八日连家都没回了,要不是眼前都是些有形有骨的美人儿,我可撑不到今天。」….
梁玉盈的手指并没有涂抹丹蔻,修剪得整整齐齐,按在人的头上只觉得柔软又有力。
闭目受用了好一会儿,韩若薇才轻叹一声:「你这时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了什么难事?太后又要为难你?」
「不是。」梁玉盈垂着眼,脸上带着些许笑,「听闻陛下要诰命协助女官,我来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差事能给我做。」
「嘭!」韩若薇猛地从梁玉盈的膝上坐起来,因为起的太猛差点儿翻倒在地上,她扶着桌子勉强站稳,一脸惊诧地看向自己多年的妯里兼好友。
一道在曹家装聋作哑了这么许多年,她自问自己比那曹逢喜还更了解梁玉盈,可她仍是没想到,梁玉盈竟然真的有走出这一步的这一天。
「梁玉盈?你?如今朝中诰命偶尔有几个心动的,却还没真正站出来的,都等着一个出头的椽子呢,你……」
梁玉盈扶着她,仍是笑:「那不是正好?我深受皇恩,陛下夺了曹逢喜的爵位却留着我的诰命,我也该替陛下,替朝廷做些事才对。」
这话真是冠冕堂皇,韩若薇有惊有喜,拉着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反悔跑了:
「皇后娘娘病了不能见人,我这就带你去见赵学士和徐宫令,今日就能给你安排了活儿,绝不让你空着手走!」
梁玉盈就这么被韩若薇拉扯去了正殿的二楼,见到了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
听说梁玉盈愿意帮忙,赵明音也是惊喜非常:
「你看账算账的本事如何?」
韩若薇在一旁突然说:「赵学士,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徐宫令之前向陛下进言是让诰命帮忙操办内书房和女学。」
赵明音看向韩若薇。
韩若薇看向赵明音。
内书房与女学之事都在徐宫令的手里,要是让梁玉盈去做了这些,她们岂不是白拉了人来?
「要是让她留在宫里,少不得得跟徐宫令攀扯。还得防备着抢人,现在皇后娘娘不见人,咱们可未必抢得过徐宫令呀。」
到嘴的鸭子可是万万不能让它飞了呀!
赵明音转头,看向了梁玉盈:「梁夫人,你对讼狱一事可有兴趣?」
「讼狱?」
「对,如今我们端己殿女官还有清查燕京城中涉女子案一事,只是至今抽不出人手,你要是愿意,不如就做此事。梁夫人放心,只要你答应下来,我立刻去跟陛下请旨,让你做端己殿察院都事,正六品。」
梁玉盈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先帮着韩若薇做些算账之事,没想到给她的活儿却是讼狱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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