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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某在主人身边伺候,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图南没有吭声,只是略点了点头。
那人松了口气似的:“如此便好。请问姑娘,沈夫人现今可还安好。”
仿佛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年轻的婢女慌张了一瞬,才说:“尚、尚好。”
她的眸光轻动,辗转在旁人的腰腹不敢稍抬,一看就是久在宅院中少与外人往来的样子,让人也不忍心打扰。
那人笑了笑:“某姓方,我身后这些兄弟这些天就在此守着,要是有什么麻烦,姑娘只管告诉他们便是。”
轻轻点了点头,图南转身便走了。
那人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身后有人探头探脑地跟了过来:
“沈娘子的两个武婢我跟那個叫培风的更相熟些,培风性情率直洒脱,要不是个女子,倒有几分军中人的品格儿,这个叫图南的看着也会习武,却在宅院里藏得深。”
“藏得深?”刚刚跟图南说话的人转过身,是一副清朗雅致的俊美相貌,“确实藏得深,四……余四妹,你让你的人在这儿好好守着沈娘子,若是有事,就去沈宅找这个图南姑娘。”
“方老大,你的意思是这位图南是能在沈宅里说上话的?”
出了宫的一鸡也就是方祈恩没有答话,又问:“你可查了图南姑娘的家里姓什么?”
余四妹眨了眨小眼睛,看了眼图南离开的方向:“说是姓凌,六岁时候跟着她爹投了沈韶门下,她爹从前是个走镖的,当年端盛太子落水,她爹也跳下去了,也没回来。”
方祈恩点了点头。
再没说什么。
另一边,图南头也不回地一口气走到了大道上,心中暗暗回忆着自己方才看见的。
脚上是官靴,身上的外袍看着是素青样子,实则是暗花缎,领口处有拆线的痕迹,多半是为了不惹人眼把上面的毛领给拆掉了。
看着也是二十多岁成家立业的年纪,却还没有蓄须。
手指长而细,指间有笔茧,可见也是精于文墨,站着的时候身子往右侧倾,应该是久站之后有的毛病。
什么样的大户人家,连下人都要穿暗花缎?脚上都穿着皂靴?
还能将西厂之人使唤得如同自家奴仆?
王侯公卿?将门子弟?
绕过一棵呼出了一口白气。
如今的“姑娘”骄纵肆意却又狠辣固执,多半是大户人家娇养出的幼子,却又手掌大权,不将人命当回事。
这样的人,他的人生定然比困在深宅里要好过许多。
只是……
图南却还是担心自家姑娘。
回过身,在层层屋瓦遮掩下她连刚刚走出来的衙门都看不见了,更看不见不知道隐藏在这燕京城里某一处的她家姑娘的魂魄所在之地。
方祈恩这次出宫也不只是为了来看看沈娘子,或者说,看一眼沈娘子也并不是陛下让他出宫后做的事,只是身为奴婢,自然要将主子惦记的放在心头,现在宫里的奏折卷宗一应事务陛下从他们这些太监手里转了不少去了女官处,他们这些太监自然要比从前更用心十倍。
在察院衙门门口上了马车,不一会儿,他就到了一处宅邸前。
宅邸门上空空荡荡连个匾额都没有,门前倒是站了几个男男女女。
“里面清扫得如何了?”
“回掌印,依着您的吩咐已经将院落里打扫干净,赶在落雪之前屋顶各处已经修缮完毕,新的衣被幔帐也已经置办齐备。”
抬脚走到宅院中,这院子几乎可以用“一眼到底”来形容。
不甚开阔的院落里有几颗柏树又遮蔽了半边天光,屋檐和墙上都还有积雪,就算被人里外都清洗过,也透出了些久不住人的凋敝。
方祈恩左右看了看,一眼就看见了墙边摆着的水缸。
“这两个水缸是新的?”
“回掌印,这院子里原本就有两个水缸,里面应是种了碗莲,只是这院子久旷,缸里水干了,碗莲也枯死了,我们重新弄来了缸,又把碗莲的根挖了出来,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养活。”
“没有碗莲,就移两棵竹子到墙角。”
“是。”
几人立即去做。
方祈恩却还觉得这院子少了许多东西,他虽然是太监,出身卑贱,却也见过了这天下最富贵锦绣的景象,这个空荡荡的小院子着实让他怎么都看不顺眼。
“窗纱的颜色是不是太花哨了……”
“我倒觉得刚好。”
听见女人的声音,方祈恩连忙回身行礼:
“见过米夫人、见过寿成侯夫人。”.
联袂而来的两个妇人也对他回礼:
“见过方掌印。”
米心兰抬起头看着四周,轻轻一叹,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能在这里迎姚姐姐的一日。”
方祈恩低着头没有说话。
陛下下旨起复了一干旧臣,首当其冲的就是前户部侍郎楚济源,楚济源当年被抄家,他的这处宅子也被抄没,也是在这个宅子里,执掌大雍国库十几年的楚济源被人翻出了全部家底,不过区区碎银三十两。
甚至不是官锭。
这样的人,只因为不赞同陛下西征北伐就被贬去了西南?!
米心兰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楚济源的妻子姚氏心善豁达,与她交好,因为这一重,陛下请她迎姚氏回旧宅的时候她才没有一口啐到那传信的太监头上。
要是有机会,米心兰甚至想亲自问问陛下,如楚济源这样的忠良还要受贬谪羞辱之苦,这偌大朝堂上陛下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站着?是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小人?还是卑躬屈膝奴颜卑骨的庸才?
一旁的寿成侯夫人梁玉盈接过婢女手里的篮子,笑着说:
“米夫人,我带了麻姑酒和四色点心为姚夫人洗尘,也不知道能不能合了她的心思?我这人拙笨得很,被指派了这差事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做好,想了许久才想着自己有点儿能做了点心的本事,这几碟点心都是我自己做的。”
米心兰见她笑得憨厚老实,心里的火也只能忍下,眼前这妇人也是苦命人,自己撒了火说不得还得连累了她。
见寿成侯夫人将米氏哄劝住了,方祈恩心中一松:
“米夫人,陛下的意思是姚夫人身边也该有人伺候,具体如何定下全听您的安排。”
“我带了人过来,都是经年的老人,又从外面另外聘了个厨娘。姚姐姐是个宽厚的,又不是守寡的,桃红色的窗纱如何用不得?我看这窗纱不错,不必换了,就是这门前的台阶得重新勒一下,不然有了霜雪就太滑了。”
这也简单,方祈恩对人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人过来将石阶起了,也不用在上面重新勒出纹路,不到两刻就有新的石阶被换了过来。
米心兰见他们干活利落,到底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辆用棉布严严实实包裹的马车停在了门前。
先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从马车上下来,看见等在门前两位衣着华贵的夫人,她连忙拉着小孩儿行礼。
米氏看了她片刻,先是欢喜,下一刻,她看清了女子头上的白花和小丫头身上素白的棉袄。
心头大惊,米氏不可置信地看向马车内,急声问:
“元锦,你娘呢?”
楚元锦将头埋在臂膀之间,半晌,她轻声说:
“婶娘,我娘带着我回了原籍之后一直勤苦劳作,每日织布纺纱将钱给我爹寄过去,积劳成疾,今年十月就去了。”
米心兰后退了一步,心头大震,她怎么都没想到,姚氏跟着楚济源辛苦了一生,竟然就在能看见些光亮之前去了。
梁玉盈连忙扶住她,又去扶楚元锦:
“好孩子,苦了你了。”
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住,楚元锦终于忍不住嚎啕出来:
“我娘跟着我爹辛苦了一辈子!我爹吃的苦她只会吃的更多!我爹被流放,我被休,我娘带着我回了老家,现在我爹被起复了,我娘却已经没了!婶娘,莪娘没了!”
凄厉的哭声惊动了旁边的小姑娘,她嘴巴一扁也哭了起来:
“苏儿的外祖母没了,苏儿没有外祖母了!苏儿不想让外祖当官了,苏儿想让外祖母回来!”
尖利的哭声响彻狭窄的巷道。
方祈恩轻轻后退了两步,缓缓闭了闭眼睛,轻声吩咐:
“快回宫给皇爷传信,楚大人的发妻姚氏已逝,咱们京里都才知道,我只怕楚大人还不知晓这消息。”
“是。”

第102章 杜鹃姚杜娟
“皇爷,楚济源大人的发妻姚氏今年十月上已经没了,一鸡同米夫人和寿成侯夫人只接到了楚大人的女儿和外孙女。”
正在批改奏折的笔一顿,沈时晴抬起头,看向了在一旁伺候的三猫。
“姚氏去了?”
三猫缩着下巴,也不敢嬉笑,沉沉地点了点头:“是,算算日子,也就刚月余。”
“也就是朕刚决定起复楚济源的时候。”
沈时晴看着面前的奏折,将原本要写的批注写完,又将笔放回到了笔架上。
三猫小心觑着自家皇爷的脸色,没敢吱声。
皇爷却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批改奏折有些累了,抬起手,一圈儿一圈儿地磨起了墨。
墨条在龙首端砚里循序转动,被点进去的清水渐渐上了色。
像是一直极沉的曲子,一声声,复又一声声。
刻漏轻响,三猫一慌神儿,就听皇爷吩咐他:“去叫高女官过来。”
“是。”
高婉心就在乾清宫正殿整理案卷,很快就来到了暖阁。
“陛下有何吩咐?”
“朕要写个诰封,你执笔。”
“是。”
高婉心在一旁的侧案前站定,抬起手刚要磨墨,却见陛下摆了摆手:
“你来这里写,墨朕已经磨好了。”
陛下亲自磨墨?
高婉心的心头一跳,她看了一眼陛下,却只见陛下神色平和仿佛与平时无异,略定了定神,她抬脚走到了御案前。
敛起了衣袖,她抬笔静待陛下的旨意。
沈时晴站在暖阁的仙楼
“夫人姚氏,敏慧寡言,守礼持中,入嫁楚宅,俭勤操劳,祗事朝夕,敬恭靡懈……”
高婉心将陛下所说一个字一個字地写下,看着娟秀端庄的馆阁体落在纸面上,她心中也是叹息。
一个极好的女子,竟然就这般去了。
沈时晴看着地上的砖缝,突然想到了自己出嫁到谢家的那一日。
她婚事仓促,母亲身子又不见好,舅母为了她内外操持,大婚那天,她本以为没什么人会来登门,却突然听见垂云笑着说:
“姑娘快看,是楚侍郎家的姚夫人来了。”
常年穿着素布衣裳的姚姨母难得穿了件绛红色的衫子,头上还有一柄金簪,看着比平时明艳了许多。
她笑着走到了自己身后,拿起了梳子:“你姨母我想来帮忙,你舅母却将里外都操持得极好,思来想去,我好歹算是个六角俱全的,来替小阿晴梳头可好?”
六角俱全,就是公婆皆在,父母犹存,丈夫康健,儿女双全。
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浮起浅笑:“有劳姚姨母了。”
比起阿娘手上的老茧,姚姨母的手是另一种粗粝,指节宽大,外皮干黑,指肚上还有细小的皲裂痕迹。
不仅父亲与楚伯父、李叔父他们会聚集作诗,偶尔,娘也会发了帖子请了他们家里的姨母们上门做客。
那时,她就不是在男人们面前才华横溢画才天成的沈隐沈离真,而是被姨母们抱在怀里摩挲的小阿晴。
与喜欢说笑的米姨母相比,姚姨母总是有些冷淡,不仅时常推拒不肯登门,每次来的时候也只坐在角落里不出声,别人说起什么时兴衣料、新制的笔墨,姚姨母统统一言不发。
看着那样的姚姨母,年少气盛又被人宠爱惯了的沈时晴自然是不喜欢的,她甚至暗暗觉得姚姨母有些冷淡无趣小家子气,与言谈之间大开大合的楚伯父并不相称。
她将这话说给阿娘听。
阿娘却并未说话,只给了她一两银子,然后告诉她,未来一旬,她院里的一应用度开支都从这一两银子里出。
沈时晴起初并不觉得有什么,她院子里五六个丫鬟每日吃饭也就开销几十文,她自己俭省一些,日子总是能过的,说不定还能剩下个一二百文钱她去买石头回来磨颜料呢。
可才过了两日,她手里就只剩了三百文钱了。
针线要钱,草纸要钱,烧茶的柴要钱……更惨的是,区区一两银子,竟然把她想要研究新颜料的事儿捆得死死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让人不饿肚子的情形之下让自己继续琢磨颜料。
撑到了第五日,她甚至打算只留出丫鬟们的吃饭钱,自己只靠着喝清水度过最后两日,图南知道了她的打算,说什么都不肯吃饭了。
一对十岁出头的小主仆对坐着,面前只有一碟咸菜两个小孩儿拳头大小的馒头,瞪着眼谁都不肯吃,最后变成了抱头痛哭。
她阿娘一直留意着她院子里的消息,带着人赶来看着两只哭瘪了脸的小花猫先笑了足有一刻。
笑完了,阿娘亲自取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又问她:
“如何,这下知道穷家难当了吧?”
“知道了。”沈时晴噘嘴,“我一定好好赚钱,跟娘一样,绝不过穷日子。”
她娘失笑:“你娘我能过得自在是因为母家有钱,你以后纵然能赚了钱养活自己,也是因为家里金尊玉贵养了你,教了你本事,我驯马的手段是从几百匹马里练出来的,你的文采画功是当朝状元教出来的。”
沈时晴吸了吸鼻子。
又听她娘说:“如咱们娘儿俩这般幸运的女子,天下才有几个?就像你姚姨母,她学识一般,家世平平,头上公婆俱在,你楚伯父的那点俸禄又要供养老人,又要支应家里开销,哪里能够?儿子娶媳女儿出嫁,都是钱,她家只有一个老仆人,打水做饭这等活儿都要她自己做,身上的衣裳、睡觉的被子也得自己做,晚上还得摸黑织布,连灯油都舍不得。”
沈时晴抬起头,听见自己的阿娘说:
“你再看看楚伯父,满京城都知道他勤俭,可他身上的衣裳可有损破?他与你爹一道喝酒喝茶,可有过囊中格外不堪的时候?”
还是小姑娘的沈时晴扁了扁嘴:
“娘是因为我说姚姨母穷酸才这般教我,我懂了。”
她娘摩挲着她的头:
“小阿晴,楚济源这个名字熠熠于朝野,因为他身后有个叫姚杜娟的女子,你要记住。”
沈时晴记住了。
她体谅了姚姨母的沉默和寡淡,对她和旁人别无二致,娘教她年节时候给亲近人家备礼,她也学会了要给姚姨母少一些金银摆件,多一些实在的布帛菜蔬和肉品。
她还假装自己极喜欢楚伯父的字,每每姚姨母不肯收下节礼,她就会笑着说楚伯父给她做了字帖,就是极好的节礼了。
因为她手巧,真的能将楚伯父的字临摹出八九分的像,姚姨母也有些信了,又让楚伯父规规整整抄了字帖给她送来。
相处久了,就像是泉水洗透了石头上的尘与土,沈时晴也从姚姨母寡淡平和的外表下品出了些许的斑斓。
姚姨母心善,明明自己都要做活计到半夜,还是为左右穷困的邻居买药。
姚姨母也有狡黠的时候,买肉的时候多得了几根骨头她也觉得欢喜,会写在给阿娘的书信里,说:
“一斤瘦肉,二斤猪骨,得三日喜乐,四日回味,直教人五脏服帖。”
看着那封信,沈时晴觉得自己在看一幅画,那副画藏在层层云雾之后,画上是一枝杜鹃。
她一点一点,看清了那花那画的样子。
“陛下?”
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高婉心轻轻唤了一声。
沈时晴手指在红柱上抠了下,又说道:
“胸怀丹心,内藏锦绣,扶贫悯弱,善必躬行……”
这些话并不像是诰封的圣旨,倒更像是一篇悼文,心中稍有疑虑,高婉心还是将陛下所说的一一写下。
沈时晴抬脚往仙楼上走去,红木所制的楼梯踏在上面连步声都是沉沉的。
姚杜娟。
姚杜娟。
终于被她看清了本相的姚杜娟,在她成婚的那一日给她梳发,一下又一下。
“小阿晴。”
“姚姨母?”
镜子里同时映着两人的脸,沈时晴在笑,姚杜娟在看着沈时晴。
她说:“小阿晴,你今日出嫁,总不能一直强颜欢笑,想哭就哭吧。”
沈时晴怔愣:“姨母?”
“哭吧,成婚时候会哭的女子,才是身后还有家的。哭过了这一场,就是把泪也留在了自己的生养之地,从此才能忍了从前不能忍的委屈,做从前不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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