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松柏一时怔愣,他从前是做过县丞的,还是个匪患连年的下等县,山大王坐了县衙门,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你,就是当堂杀人的沈氏?”
他张口问话。
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甚至弱不胜衣的妇人却连眼皮子都懒得动一下,还反过来问他:
“你,就是司掌这衙门的巡城御史?那我问你,这胡会在燕京城中无恶不作,你为何一直放任他作乱?身为巡城御史,你的职责何在?”
明明是自己掌管了快一年的察院衙门,于松柏却不禁恍惚,仿佛对方才是高高在上的青天老爷,而他不过是个将要被论罪的犯官。
气势为人所夺,他说话也气弱了几分:
“沈氏,是本官在与你问话!”
“巡城御史,司掌治安,决断讼狱,胡会不过是有个在火甲队里的堂叔,竟然能保着他这么多年的安稳,你们这一任又一任的巡城御史难不成都是尸位素餐的废物?还是说你们都被人喂了个脑满肠肥,忘了你们头上还有个朝廷?”
裙摆上到底沾了血,赵肃睿瞥见了,心中庆幸到底没有弄脏了新的衣裳。
却又觉得晦气,索性用手中的氅衣遮掩了下,眼不见为净。
双手拢在袖子里,他沉声说道:
“沈献儒沈守儒两兄弟聚赌数年,你们不管。观音寺前街附近暗娼密布,你们不管。胡会这等丧尽天良的玩意儿借着自首脱罪,你们就装模作样起来了。你同我问话?你还有脸同我问话?你是家里没有铜镜么?外面有冰,坑里有尿,你怎么不找个地方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当了个好官?你有没有对得起你治下的百姓?你有没有让百姓在你治下能有些微的安稳?嗯?你问过吗?”
女子的声音并不高亢,比起寻常女子来说甚至有些低哑,却像是一把又一把刀,往于松柏的身上刺了过去。..
他恼羞成怒,从来没有女子敢在他的面前这般放肆。
“咆哮公堂!你这是咆哮公堂!你一个当堂行凶的妇人竟嚣张至此!本官万不能容!来人!将她拿下,先杖刑二十!”
在于松柏的咆哮声中,他的属下衙役却不敢妄动。
有一个人小心凑近,趴在于松柏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于松柏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这女子竟然与西厂有关系?
赵肃睿猜到了他们在做什么勾当,冷笑一声,他一振袖子,露出了自己身前被胡会的血喷溅出的星星点点,又用手指了指胡会身上的那把刀:
“人是我杀的,认证物证俱在,你要是一进来就让人将我抓起来,我倒还高看你一眼。”
方才还怒火滔天的于松柏此时已经换了一副嘴脸:
“沈夫人不要误会,本官不过是照例询问一番,你不想说便罢了,既然此案已经问清,这胡会也并非夫人所杀,此时也就过去了,来人,送沈夫人出去。”
就算知道这些官吏的见风使舵和猥琐无耻,赵肃睿还是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于松柏的脸上。
“胡会是我所杀,我用刀在这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亲手将他了结。”
“夫人说笑了!”于松柏竟然还在笑着,“胡会作恶多端,杀人犯案,今日为我察院衙役所擒,恰逢夫人前来状告,他竟然意图袭杀夫人,衙役失手将他击毙,说到底是咎由自取,又与夫人何干?”
不过是一个西厂,竟然让人如此惧怕。
不过是一个七品的巡城御史,竟然在这样的人命案中指鹿为马。
浩浩燕京,天子脚下。
真是天大的笑话。
怒极反笑,赵肃睿反倒越发气定神闲起来:“莪说了,人是我杀的,依照《大雍律》你该将我查明正身,问清原委,再签字画押,之后将我扭送西城兵马司,再将卷宗呈上。怎么,你是连官都不会做了?”
于松柏:“……”
他之前说女人能当堂杀人要么是疯的,要么是狠的,眼前这女子又疯又狠,仿佛一个活阎罗,实在是骇人。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连夜赶过来,只管装傻装一夜,反正明日陛下祭天,他们也得上街巡视,如此再过一日,这女子厌烦了也就走了,也不必他在这儿又挨骂又为难。
这人,他关了,一定会吃挂落。
他要是不关,现在就吃挂落!
“沈夫人,你也说这胡会是罪大恶极之辈,他死了就死了……”
赵肃睿“哈”地笑了一声:“罪大恶极?若我身后没有西厂,此刻罪大恶极的就是我了,那胡会就会是一个无辜枉死的良家子弟,我说的可对?你这等只知钻营的废物也就这点儿颠倒黑白的本事了,得权在手,不思报国,只想着怎么能捞好处,如何能不得罪人,上负皇恩下弃黎民,真是连废物也不如。”
于松柏不敢吭声。
他环顾左右,却无人敢与他对视,偌大察院里十数个大男人,竟然都拿这么一个弱质女流没有办法。
半晌,他叹息一声,弯着腰说道:
“沈夫人,还请您在牢中暂且委屈几日。”
一直陪在赵肃睿身旁的培风轻声道:“姑娘,我和你同去。”
“你去什么?你又没杀人。”
赵肃睿斜了她一眼:
“过了明日,若有人来找我,你就告诉她,她骗了我许多回,我也骗了她一回,我倒要在牢里看看,她怎么不动权术又给了人公道。”
说完,“她”转身便走,路上途径胡会的尸身,“她”也毫不避讳地一脚踏了上去。
雪仍在下。
察院外,四鼠撑着一把伞。
伞下,一个穿着紫貂裘衣的男子长身玉立。
“爷,沈娘子现在还没出来……”
沈时晴没有说话。
看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她轻轻眯了下眼睛,手指在裘衣之下轻轻转动。
片刻后,她笑了。
“走吧,咱们回宫去。”
“陛下?”
四鼠有些不懂,陛下突然骑着快马在这雪夜寻来此处,为何既不见沈娘子又不说要如何做?
难道男女之前谈情说爱还要在这等有司衙门里玩什么情趣?
沈时晴却只是翻身上马。
那赵大傻做了莽夫,做了匹夫。
何尝不是逼着她沈时晴去做一个玩弄权术的皇帝?
第98章 祭天的谎言
自古以来,祭天这种事只会越来越繁琐,历代君主以无以数计的人力与物力向永远静默又漠然的苍天献媚,以期证明自己手握天下之权是因为苍天的眷顾。
站在圜丘坛的祝案前面,四周都是天青缎子搭成的神幄,其下是昊天上帝、列祖列宗、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的牌位,沈时晴随着祝词缓缓下拜。
她的神情肃穆,心中却默念着:
“诸天神明在上,你们究竟是在,还是不在?究竟对世人慈爱,又或暴虐?你们若真有灵有识有心,为何苍生疾苦不绝?你们若是无灵无识无心,又是谁躲在你们的身后?..
“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在或不在,有或没有,我早已不在乎。以一个女子之魂窃占这具身体却未遭天罚,我只当诸位也觉得我可以做这个皇帝。自欺欺人之事,从三皇五帝做到了今日,想来多了我这個女子也不算多。”
三跪九拜,起身。
奠玉帛,进祭品。
伴着雅乐的“奉平之章”和祭祀的“干戚之舞”,她端着酒爵走到了正北方的昊天上帝牌位之前。
站在距离神最近的地方,她面带微笑,低声说:
“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大风吹,飞雪散,牌位是木头雕的,它寂寂无声。
编钟奏响,乐人击磬,东南焚牛犊,西南悬天灯,众神面前站着的,是这世间最大的谎言。
谎言站在那,仿佛无比虔诚。
冬至祭天之后,群臣也不必再回官署,送圣驾回宫之后就可以各自回家与家人团聚祭祖。
李从渊刚回了家里,他的夫人米氏立刻让人端着一个装了热水的盆子进来。
“哎呀哎呀,夫人夫人!轻些!”
“轻了有用么?这么冷的天走了几十里路,靴子都让雪水浸透了,让你在靴子里多垫两层你又不肯,还以为自己是年轻时候?”
米氏手中拿着一个帕子,重重地搓在李从渊的腿上,听得他又是连声的哀嚎。
自家夫人平时是极好说话的,可越是这样的人动了气,旁人就越不敢招惹。
李从渊两只手放在身前,推也不敢推,收又不敢收,仿佛一只要下锅的老鸭子,被自家夫人提着腿给烫了个干净。
“夫人,我带回来的祭品你可别忘了留一份。”
米氏瞪了他一眼,把温了的帕子扔回到热水盆里:“有一份是祭品是留给沈家兄嫂的,年年如此,哪里还用你嘱咐?”
李从渊默然片刻,然后一叹,抬起头,脸上又有了笑:
“今年远泽被陛下召回朝,西南路远,他年前怎么也到了。轩尘这些年与他为伴,多半也要回来,若是他也回朝为官,明年华年忌日,我们就能一同去给他扫墓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从前你觉得陛下贪玩,现在陛下不贪玩了,又换了个法子折腾你们这些老骨头。你们啊,想拼命的时候想想你的华年兄,中状元的时候比你早,仕途比你顺,才学比你高,现下又如何了?明明那么多人都看见他是为了救端盛太子掉进了河里,先帝连个谥号追赠都不肯给,要不是你们这些人出面,怕是还要被问罪。”
说起过往,米心兰的心中犹带着怒意,她是直率性子,不然出身官宦世家的她也不会与沈韶的妻子秦氏交好,也正因她直率,一些话她也从不遮掩。
先帝坐拥江山,却对功臣寡恩,对良臣刻薄,不知道怎么进取,反倒用各种法子勾着朝中结党互斗,最终令小人把持朝政。
后头这小的也只是稍好些,却把朝堂当儿戏,就算现在仿佛正经了点儿,米心兰也不觉得他就真能改了赵家人的脏心眼子。
“对了,夫人,你可有从柳氏那再得了沈家侄女的消息?”
米心兰坐正身子,把干净的裤子和鞋袜扔在李从渊的腿上让他换上。
“自从英国公家出事,各处的宴请也少了,现下又入了冬……我也有几个月没见到柳氏了,之前说沈家侄女在谢家的庄子上,我派人去远远看过几次,那庄子很是热闹,侄女身边的丫鬟常有进出,想来也没被谢家的事情牵连。”
李从渊穿好了衣裳,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脏衣服,趿着木屐往门边走,一边走一边说:“谢文源是个志大才疏刚愎好权的小人,这些年我压着他让他狗苟蝇营毫无所获,就是怕他惹出祸事牵累了侄女,没想到……”
“你将衣服放在门口,等嬷嬷收拾好祭品就会来拿了。”
李从渊依言照做,还没忘了将以上叠的整齐些。
米心兰将他的官袍放在熏笼上,又赶着他去榻上躺着歇息,自己拿了本书倚在他的旁边坐着,口里说道:
“说起谢文源,这次祭天,陛下也没让英郡王世子出来?”
李从渊抬手抓了下自家夫人脑后的碎发,叹息了一声:“没有。”
米心兰捧着书,许久没动。
李从渊打了个哈欠几乎要睡过去了,却听自己的夫人说:
“幽禁不出数月,陛下是把英郡王世子当了质子。”
李从渊悚然一惊,连忙坐了起来:
“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米心兰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在自家说话,是不是乱说不还是你们这些男人说的算的?”
李从渊闭上嘴不吭声,看着自家夫人。
米心兰年纪比李从渊还略大两岁,大雍朝的读书人都等着功成名就后娶美娇娘,连沈韶都是进京赶考的时候才认识了秦同希,进而认识了陪着秦同希入京求学的秦姝,李从渊却不一样,米心兰是他恩师之女,两人十岁相识的时候他就喊米心兰姐姐,他十六岁省试之前就有恩师做主定下了两人的婚事,等他高中之后更是大小同登科都没耽误。
年少相伴之情到如今早成了家人,李从渊也知道米心兰极少在朝政上发议论,可她既然开了口,那就是有些把握的。
“夫人,你的意思是,陛下是觉得英郡王要反?”
米心兰笑了笑,翻了一页书:
“我粗算了下,陛下清查太仆寺至今,少说也弄出了三五百万两的银子,加上从前打张玩党羽那儿抄没来的,打都尔本部是足够的……陛下许久未提西征一事了吧?”
李从渊默然,英国公献计于陛下要挑起西北两部内斗,此事是国之机密,他不能告诉米心兰,可从那之后他也能觉察出陛下对西征一事已经没了兴趣。
不,应该说陛下是找到了更有趣之事。
想想现在成了众矢之的的都察院,还有每次早朝站在一侧的女官们,李从渊缓缓开口:
“夫人是说,陛下现在筹的钱,是为了防备英郡王造反?”
见自己夫君急得要跳起来,米心兰低头继续看书:
“是或不是,与我这妇人有何干系?”
李从渊却已经只穿着袜子站在了地上,脸上的胡子都跟着飘了起来:
“英郡王世居江西,江西本与鲥贡牵连不多,陛下却把姚迁调去江西做御史,还让他对江西的茶贡和税赋大查特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文源之母乃是英郡王的姑姑,这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若英郡王真有反心,却又肯在怀远县主的请求之下派了世子入京,要么就是怀远县主与他谋反一事甚有勾结,要么,就是那英郡王世子入京所图甚大!正因如此,陛下才将英郡王世子一直关在谢家,等着他动作!”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从渊薅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从容模样。
“夫人,咱们得把沈侄女从谢家摘出来……谢文源!都废物成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敢牵扯到谋反事里!真是、真是……”
“真是蛐蛐儿帮着耗子斗猫,不够给人当碟菜的。”米心兰还是在低头看书,语气一点也不着急,“你只管放心,咱们侄女是个有成算的。”
说话的时候,她随手将一张书签插在了别的书页之间,那张书签上有一些蜿蜒勾勒的笔记,仿佛是字,却又让人不认识。
过了片刻,米心兰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着急上火的丈夫,笑了笑,又低下了头。
心中装了事,李从渊一夜没睡好。
第二日免了朝会,陛下的早课也是杨慎在上,李从渊还是早早地到了文渊阁。
刚一坐下,他就看见一个头戴梅花官帽的女子抬脚走了进来。
“李尚书,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调取今年大理寺审结的案件卷宗,烦请内阁用印。”
“卷宗?”
李从渊有些疑惑:“今年的卷宗按说要在下月才能复审完毕以做封存,高女官,陛下现在要卷宗,大理寺那边只怕……”
“李尚书不必担心,下官带了女官们一起往大理寺,遵陛下旨意,专取女子受害之案与女子加害之案的卷宗。”
陛下要调取卷宗,内阁用印不过是走个过场的事儿,李从渊当然不会阻拦,看着高女官带着两列女官踩着晨风而去,李从渊突然心中一动。
沈家侄女从谢家脱身之后,也可以来当个女官,至少是有官身,有俸禄,不必再仰人鼻息。
这么想着,李从渊转身看向了礼部尚书的座位,上面还摆着遴选女官的各种的文书名册。
高婉心带着人将卷宗拉到端己殿的时候,端己殿里是一如既往的热闹景象。
穿着马面裙和短袄的小宫女们抱着文书来来往往。
窗前的一溜儿长案上并排坐了一群穿着青衣的女子,全都一手翻着账本儿,一手打着算盘珠子,从她们面前的案上到她们身后的架子上到贴墙根儿的柜子上全都摞着账本。
冬日天寒,这里自然也少不了用火取暖,却一点烟火气都不见,因为财大气粗的乐清大长公主一到了端己殿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盘起了地龙和火炕。
火炕是细长样式的,女子们坐在上面就成了暖凳,腿上再盖着一条薄毯子,暖暖和和,干活也多了劲头。
歪着头看了片刻,高婉心笑着说:
“每次来都要在心里赞一句学士们的好巧思,让一百多号人能在端己殿这般自在。”
迎她的是现在暂领了协办大学士的韩若薇,她捂着脸掩下了一个哈欠,也笑着说:
“高御前客气了,这端己殿从前就是个夏秋时节赏景的地方,四下漏风,又在山上,我们不想想办法,别说一個月清账,一个月,我们这里里外外能病倒一片。”
“昨日冬至,自两位学士往下都未休息,这些辛苦陛下和娘娘也都看在了眼里,今儿一早陛下就吩咐了整个端己殿上下都赏一身上制棉衣,款式与宫中各处都要区分开,按说韩学士与赵学士都应穿青色,余下女官穿绿,陛下特意下旨,给所有女官都穿赤色马面裙,膝襕按品按职用飞鸟纹或者獬豸纹,至于裙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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