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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粗糙的手抚过她的头,将她抱在了怀里。
沈时晴以为自己能忍住的,丧父之痛,母病之苦,来路之渺渺,前路之茫茫,她明明忍到了今日,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忍下去。
可是在被抱住的那一刻,她哭了出来。
母亲让她隐忍,舅母让她贤良,舅舅让她到了谢家万事谨慎,只有姚姨母,她像是山间最纯粹的一枝杜鹃,看见了一个纯粹的小姑娘,她让她哭。
“生年五十七载,俯仰无愧人间。仙葩本非凡品,至情至性杜鹃。”
墨汁几乎要滴在纸上,高婉心连忙将笔尖重新理顺,有些仓皇地抬起头看向陛下。
年轻的陛下站在二层的仙楼上,夕照进来的光不够高,没有照亮他的脸庞,让人能一窥他的神色。
“陛下。”
“怎么?朕说的不能用在诰封上么?”
暖阁里像是在人不知不觉之间绷起了一根线。
一不留神,那根丝线就要断了,让这偌大宫廷人仰马翻。
高婉心唇角微动,露出了些笑:
“微臣以为这样写在诰封上甚好。”
说完,高婉心重新低下头,又蘸了笔,端端正正写下了那两句。
口述完了追赠诰封的旨意,沈时晴站在仙楼上,透过对面的窗楹眺望着远处。
高婉心将整个圣旨重新看了一遍。
和以往封赏诰命的圣旨完全不同,这份旨意上面完全没有提到夫君的功绩,它只是告诉所有人,这世上有个极好的人,名叫姚杜娟。
她生前做了许多事,每一件事都因为她是姚杜娟。
“高女官。”
“陛下。”
“这份圣旨加盖印玺之后请端己殿赵学士拨冗跑一趟吧。”
“是,陛下。”
高婉心以为陛下还会有别的吩咐,却没有。
脚步声咚咚响,陛下从仙楼上下来,走回到御座之前,继续批阅奏折。
仿佛刚刚那略有些哽咽的口述旨意,都只是高婉心的一场幻梦罢了。
楚元锦将自己母亲的牌位供奉在了府宅的正堂,随着乐清大长公主来宣读了追赠她娘为二品诰命的圣旨,一些她父亲的故旧也都知道了她娘已经过世,纷纷遣了家眷来吊唁。
就像娘生前那样,除了极相熟的人家,楚元锦什么礼品都没收。
米婶娘和梁夫人每日都来帮衬,楚元锦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她回了燕京城,却将自己的魂魄与阿娘一并葬了。
这一两日不管那些吊唁的人哭得多么真切,她都没有再掉过泪。
那些人在哭的,是朝廷的二品诰命,是右都御史的夫人,是楚济源的妻子,是一个与好日子失之交臂的苦命人,又和她娘有什么关系呢?
一大清早,天上又飘起了雪花,楚元锦带着女儿一同清扫院子,笑着看她女儿将落在竹叶上的雪小心拢在了手心。
“娘,外面有客,是个好漂亮的哥哥!”
楚元锦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青袍的男子站在敞开的门前。
却没有进来,只是将一个长条盒子放在了她家门口,又对着正堂里摆放的牌位遥遥地拜了三拜。
“这位大人,还请留下姓名,我家是不收祭礼的。”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转身上马转眼间便走远了。
楚元锦皱着眉头打开了那长盒,却发现里面是一幅画轴。
“娘,这是什么花呀,好漂亮啊!”
“是杜鹃。”
楚元锦说完,赶紧咬住了自己的手,她没有哭出声,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是杜鹃。
雪停了。

图南浓油赤酱扒出来的肘子似乎比以前更好吃了。
吸一口已经被炖烂了的肉皮儿,赵肃睿只觉得自己的嘴都已经被糊住了,等到一整口的肉都下了肚,他又吃了一大口,啃得半张脸上都是油。
几个狱卒在外面瞧见了,馋得差点流了口水。
图南将手里的竹子捆好竖起来,搭成了一个框子围在床周,又在顶上铺上了淡蓝色的布幔。
赵肃睿拨冗看了一眼,不太满意,到底也没说什么。
说到底他这身子是個女子,图南能想着为他遮掩些,他还得夸一声心细。
有了这帐子也好,他住进了牢房才知道这牢里的火把是整日不熄的,晚上风吹火摇人影动,着实磨人。
铺好了幔帐,图南从床上下来,又给“自家姑娘”倒了一碗冬笋和腌菜炖的冬笋汤出来。
“姑娘,喝点汤吧,别伤了脾胃。”
赵肃睿抬起头瞥了一眼,端过来一口喝了,连里面的笋丁和虾干都倒进了嘴里,嚼了几下,继续啃肘子。
图南环顾四周,费了她几日功夫,这牢房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
其实,这也是因为那姓于的巡城御史确实是个胆小钻营之辈,知道了这“沈氏”来历不凡背靠西厂,一点也不敢怠慢,当天夜里就让人将牢房腾出了一个暗室打扫干净给“沈氏”做茅房,几个狱卒也被驱赶去了外面的茅厕解决大小双急。
不然,光是吃喝便溺同在一处这事儿就能把那某个娇气人给憋死。
“沈夫人,我给您把炭盆里的炭续上吧。”
年轻的男子穿着狱卒的短衣恭恭敬敬地站在牢房门口,赵肃睿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狱卒提了一筐的炭进来,干得活儿也仔细,用木头钳子将炭一块块地夹在了炭盆里。
图南看了他两眼,转回来就看见“自家姑娘”正有些为难地看着面前的饭菜。
绝不是吃不了的意思。
是有心赏东西,又舍不得嘴里的食儿。
图南心中一叹,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又拿出了几个油纸包着的面饼,里面包着猪油渣、肉丁和白菜丝儿,将一锭碎银夹在指缝间与饼一块儿递过去,她笑着说:
“劳烦您了,这是我们夫人赏你吃的。”
狱卒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手上多了份分量,他笑得更真切了两分:
“姑娘客气了,小的姓钱,这牢里都称我是钱小五,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就是了!”
图南又看了自家姑娘一眼,笑着对这个叫钱小五的狱卒说道:
“我家夫人并不是难伺候的……”
“知道知道!姑娘放心,外面的爷都有交代。”
所谓“外面的爷”自然就是西厂的人,图南心中有数,算着“自家姑娘”的猪肘子要啃完了,在铜盆里兑好了水又额外添了两滴香露。
净了手净了脸,赵肃睿又摆手让图南赶紧走,等图南真走了,过了片刻,他又无聊了起来。
一贯在学识上不求甚解的昭德帝特意让丫鬟拿了解闷儿的书进来,他却又懒得看,想睡觉吧,肚子还是滚圆的。
在牢房里绕着走了几圈儿,赵肃睿抬眼看看外头,刚刚那个小狱卒正在离火塘远的角落里坐着,两个年级大些的狱卒正一边烤火一边吃着图南给出去的饼。
说话的时候饼渣子都要喷出来了。
赵肃睿翻了个白眼儿,一脚踹在了栏杆上:
“钱小五,你给我过来。”
“是!”
小狱卒连忙走了过来:“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隔着栏杆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赵肃睿随意摆了摆手:
“我在这儿呆得无聊,你进来想个法子给我解闷儿。”
那说话的语气可真是颐指气使到了极点,可谁让这皮囊里头藏的是昭德帝呢?要是在宫里,能得了机会在他面前给他解闷儿的那都是宫里走两步宫墙都得晃晃的四大太监。
钱小五有些为难地说:“夫人,小人、小人不会给人解闷儿。”
那边儿两个狱卒已经哼哧哼哧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脸阔体壮的狱卒张了嘴刚要说什么又被身旁的人给拦下了。
想也知道,他想说的怕是什么下流话。
赵肃睿这才想到自己这话说得有毛病,他往垫了垫子的交椅上一坐,对着钱小五抬了抬下巴:
“那你摆个凳子,坐那儿。”
钱小五自然乐意,这沈夫人住的牢房里摆了三四个火盆,整个牢房里可没有更暖和的地方了,他搬了把木凳坐下,双手放在腿上,看着乖乖巧巧的。
“你今年多大?”
“回夫人的话,小人今年十七。”
“当狱卒多久了?”
“去年三月才来的。”
“你是怎么当了狱卒的?”
“小人、小人爹就是狱卒,爹让我来当狱卒,我就当了。”
赵肃睿点了点头。
狱卒衙役皆属贱役,人称下九流的,他们便在其列,也多是父子相继子承父业。
面前的女子容貌秀美举止不凡,一看就是个金玉堆砌冰雕雪琢的贵重人,钱小五低着头眼都不敢抬。
斜靠在交椅上,赵肃睿拿捏着手里的小手炉:
“你当狱卒的时候见过什么样的凶犯?”
钱小五几乎要把头埋进肚脐眼,闷声闷气地说:
“见过些,去年冬天有个连杀一家四口的,在我们这收押过几天才转去了刑部。”
杀了一家四口?
赵肃睿立刻很有兴趣:“可是那个姓孙的?因钱财纠葛便将苦主一家老少四口杀害?”
“何止啊!连人家的大黄狗都没放过。”
说起这些案子,钱小五也忘了拘束:
“没想到夫人竟然知道,也是,这事儿闹得燕京城没有不知道的,都在说陈大郎一家命苦呢,明明是好心借了钱出去,结果反倒被杀了,为了八两银子,四条人命,一条狗命。”
说着说着,钱小五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也不止八两银子那么简单。”这样的命案,又是发生在燕京城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锦衣卫都要上折子,赵肃睿看了这么多遍,虽然呆在深宫里,知道的比钱小五这样曾经跟凶手面对面的还要多些呢。
“那个凶手孙……孙什么,是个好赌成性的,原本家里也有些产业,就为了烂赌,卖儿卖女,陈大郎和他家算是旧交,借他钱本是为了帮他改过自新东山再起,没想到姓孙的赚了钱之后又去烂赌,不仅输光了新得的家业,又欠下了十几两银子的高利贷,真的输到了山穷水尽。”
回想起自己当初看见的文书,赵肃睿都叹为观止,赌坊狡诈,高利贷凶狠,那凶手偏偏要杀唯一的好人,这世上有些人的那颗心真是扔在粪坑里蛆都嫌脏。
钱小五也听得出了神儿:“我、我还以为是那陈大郎逼债!”
赵肃睿冷笑:“平平良民一家子,谁敢跟赌徒逼债?”
两人这么闲聊了会儿,倒是比刚刚要熟络了些,赵肃睿素来对听话的人宽容几分,从图南留下的点心匣子里抽了一盒他自己不喜欢的干枣,他看了钱小五一眼,钱小五连忙双手穿过围栏,任由他在里面倒了两把干枣。
“早知道早孙胡是如此货色,我就不帮他递饭递水了,夫人真是博学,什么都知道。”
“哼,我知道的又何止这些?”眼睛看着火盆,赵肃睿自己抓了松子仁,本想吃,却因为肚子实在撑,又放了回去。
他又看向那钱小五:“你既然连一年多前的犯人都能记住,那被我杀了的胡会也是一贯作恶的,你也知道他吧?”
钱小五手里捏着干枣,小心地抬了抬眼,又看向了身后两个年级更大些的狱卒,那两人正在说着话,没理会他们这边儿。
“知道的。”他说,“胡会是我们这儿常客了,抢钱、偷东西的事儿没少干,观音寺前街那边儿不少暗门子、外门子,他总盯着,他总说那些女的自己身上都不清白,吃了亏也不敢说。”
赵肃睿冷笑:“不清白?他要是真敢当个江洋大盗换了个九省通缉,我还高看他一眼,结果就是个谋财害命劫掠妇孺下贱货色,我看这世上也没人比他更不清白了。”
眼睁睁看金玉堆出来的“沈夫人”将话说得杀气腾腾,竟然比什么江洋大盗还吓人些,钱小五吓得闭上了嘴。
过了片刻,他才又说:
“咱们也都知道胡会是个下流种子,只是这般的也不独咱们这一处有,上一任老爷在的时候想把这胡会给处置了,还到处找人寻访寻他罪证,可被他欺辱的那些女的压根儿不敢吭声,都是私下里赚脏钱的,有些事儿忍忍就过去了,真要撕扯开,谁也落不了个好下场。”
“好下场?什么好下场?巡城御史一年一任,一任接一任地姑息养奸,到底害出了人命,这就是好下场?”
赵肃睿看了钱小五一眼,又看向不远处的几个狱卒,再看看更远的牢房大门处,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些话不是这生瓜似的狱卒能想出来的,定是有人教了他,无非是想他能离开了这牢房。
钱小五缩着头,又不敢吭声了。
他不说话,赵肃睿可有话要说。
“你们也不用打量着能把我劝回去,我当堂杀人,大罪难恕,这事儿要是没个结果,我就在这儿牢底坐穿!要么,就将卷宗转给刑部,砍了我的脑袋,只是在砍了之前,你们得把那胡会从前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给说清楚,还有你们历代巡城御史是如何包庇的,如何有案不查的,呵,莪倒要看看砍头台上有几个跟我并排跪着的!”
钱小五是贱役出身,平常的左右邻居也多是下九流之辈,不是没见过那些悍妇叉着腰倚着门框子骂街的。
可是坐在交椅上直接骂官老爷的女子,他真是头一回见。
赵肃睿骂得痛快,这牢房里关也不只是他一个人,很快,就从牢房深处传来了有人喊话的声音:
“外头那是哪来了个天仙?说话倒是硬气!”
“这哪是天仙,分明是个天王老子,哈哈哈哈!”
那两个年纪大些的狱卒连忙站了起来,拿起木棍去“敲打”那些犯人。
转了一圈儿回来,其中一个狱卒路过赵肃睿牢房的时候啐了一口:
“惹祸娘们儿!怎么没让胡会一道给杀了,扯了裙子脱裤子的货色给咱们爷们儿添了这些麻烦……”
那狱卒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惨叫起来。
谁也没看见这“沈夫人”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一块烧得赤红的炭砸在了这狱卒的脸上,烫得他哀嚎不止。
一时间,整个牢房都静了下来。
赵肃睿这牢房的房门本就没关,只是虚掩着,此时被他一脚踹开。
“你身为狱卒,拿的是朝廷的食禄,干的秉公的买卖,竟然敢说这等话!”
钱小五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沈夫人”杀神似的走了出来,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脸上被烫起了一串燎泡的狱卒早就跌坐在地上,一看了“她”心中也忍不住露怯:“你!你!你这妇人!”
“我这妇人如何呀?我这妇人不比你强出千万倍?”
赵肃睿又是一脚,直踹在那人的身上。
另一个狱卒要拦,却被他直接从腰间抽出了佩刀。
刀尖指在那狱卒粗阔的颈间,赵肃睿看他的目光如同一个死人:
“我还从未听说,大雍朝的狱卒敢用苦主之凄惨来威胁旁人的,来呀,你刚刚要说的话说完,让我听听我有没有被你吓破了胆!”
听见里头闹起来,外面和里面的巡视狱卒连忙都冲了出来,看见眼前一幕都被骇了一跳。
牢头儿连忙走上前两步:
“沈夫人,您大人大量,别与这等贱人一般见识,他昨天夜里喝多了狗尿现在脑子还混沌着,绝没有要冒犯妇人的意思。”
“别呀。”赵肃睿似笑非笑,眼睛不错地盯着那狱卒,心中的杀意一旦起了就怎么都落不下。
“说出去的话钉墙上的钉,听你的意思,你们这些天嘴里没少说胡会的案子吧?嗯?扯了裙子,脱了裤子,你们想得挺多呀!”
他刀尖儿略微后撤,钱小五见状以为沈夫人要收手了,连忙把那个狱卒往外拖,不成想那白玉雕出来的手掌心一转,竟然直直地扎了下去,裂帛似的声音响起,只见那把钢刀直接洞穿了那人的大腿,将人整个扎在了地上。
鲜血飞溅,哀嚎乍起。
赵肃睿看看自己染了血的裙摆,拍了拍手,直起了身子。
“裙子裤子?传这等下作之言有什么意思?你们以后若是无聊,就说说我是怎么趁着胡会还活着的时候把他阉了的,再说说我是怎么一刀穿了这等贱货大腿的,这么喜欢看裙子看裤子,如此才能看个够,想个够呀。”
牢头吞了吞唾沫,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日衙门里也查出了这位沈夫人是从前协办大学士之女、宁安伯府的二少夫人,本来是要被发配到庄子上休了的,却又回了京城,竟然被西厂如此照顾。
偏偏这女子又跟暗娼厮混,衙门上下说的话没有不难听的。
要么是说她大概就是那暗地里的老鸨子,为了自己的摇钱树才杀了那胡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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