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该来的。”
她和齐绣儿都不该来的。
第一次就不该来的。
齐绣儿说得对,她们身上是有报应的。
脏了人家好门户的地界儿,也难怪遭了报应。
怎的,就……
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痴痴疯魔似的白引娣,赵肃睿脸上看不出喜怒。
“培风,让人去将崔锦娘寻来,拿了我的钱粮便是我的人,平白死了一個,她这管事儿的怎么不来给我一个交代?”
培风连忙道:“姑娘放心,已经派人去寻了。”
赵肃睿又说:“阿池,带着她去包扎,灌一副安神药下去,别在这儿给我装痴扮傻。”
这话说的难听,阿池抬头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自己亲自去扶了白引娣。
白引娣却不肯让人碰,方才还能把话说清楚的人现在却像疯了一样只想往一旁躲,根本不让人碰。
赵肃睿见阿池小心翼翼根本碰不着白引娣,先是移转了目光看向一侧,又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这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陛下,您心里怎么这般乱?”
听到沈三废的心音,赵肃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自放在就一直绷着心神。
“乱?有甚可乱的?”
心中冷笑,赵肃睿道:“不过是死了个手下罢了,你以为我还得真跟个女人似的哭天抢地?朕北伐西征的时候可是见惯了死人的,那些兵士哪个不是大雍的良家子?向北向西的寸寸地都是用他们的血铺出来的,朕也没眨过眼。一个不入流的破落户,入了莪眼都是他组分冒青烟的腌臜货色,我抬指头就能捏死,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说的没错。”
沈三废语气柔缓,略平淡的女子的声音仿佛伴着雪花一道落在了赵肃睿的心上。
“千军万马沙场搏杀,陛下是见过大场面的。倒是我,有些小题大做了。”
赵肃睿不屑冷笑,又看向今日特意进城来给“她”祝寿的图南:
“图南,你亲自带人将那胡会抓回来。”
“是,姑娘。”
吩咐完了,赵肃睿背着手就要回到屋里去,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在心里对那远在皇城里的沈三废说:
“沈三废,朕把那破落户抓了来杀了,也算是不教而诛?”
坐在乾清宫御座上批奏折的沈时晴面上突然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她回道:
“恶贯满盈,教无可教。”
“嗯,你这话还算是人话。”
赵肃睿神色漠然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弓,却听沈三废又说:
“陛下,您要是在燕京城里杀人,以您的身份可是遮掩不过去的,我这就让四鼠带着人去,您放心,我不会嘲讽您是以权术杀人。这等人,怎么死都不过分。”
赵肃睿又“嗯”了一声。
这时,崔锦娘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到阶前立刻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是我思虑不周,应该给她们二人换个住处才对。”
没有换个住处,嗯,真是天大的错处。
赵肃睿缓缓转身,站在屋里看向站在门外的众人。
白引娣口中喊着报应,崔锦娘跪着请罪,阿池神色惶然想要去扶白引娣自己却落了泪,培风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握着长枪杆子的那把手已经攥出了青筋。
不过是个人死了罢了。
不过是个人……死了罢了。
“那胡会如此猖狂,身后可是有什么靠山?”
“回姑娘的的话,胡会姓胡,观音寺一代胡姓聚居,十户里有两户是姓胡的,彼此间都是亲戚,胡会是破落户,他有个堂叔是火甲队的总甲。”
火甲队?
听见这几个字,赵肃睿几乎要笑了。
区区一个在坊间灭火的不入流小吏罢了,九品芝麻官,这就实在是个连芝麻粉都算不上的角色。
“罢了,不必再说。”
赵肃睿不耐烦再听下去,
“将人抓了送去五城兵马司,我倒要看看一个微末小吏能不能救了自己的堂侄子。”
“是!”
吩咐完了,赵肃睿却没动。
遥遥的,在连天的碎雪中传来了一声梆子的响声。
三更天了。
他垂着眼睛。
突然哂笑。
“女人家的名声薄得就像张纸,一不留神就碎了,再也补不了。”想起那日夏荷说的话,赵肃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杀张玩之前,他御前也是有四个太监的,一鸡三猫当时还未改了名字,还有两个分别叫朱振和、汪振道,三猫跟他的时候年纪还小,朱汪两个太监才是从小陪他又教他的。
汪振道字写得极好,他父皇都夸过的,他就很爱护自己的手,没事儿时候都带着鹿皮的手套子。
他登基不过几个月,张玩忌惮他们二人,那时宫里突然有人陆续拉肚子,太医院说是有了疟疾,汪振道先中了招,被移出去修养,朱振和撑了七日,到底也出去了。
再见之时,那二人都已经死了。
说是急症绞了肠子。
他不能去葬礼,让一鸡去看,回来只一句话:
“汪爷爷的右手只剩了三根指头了。”
他杀张玩,趁着张玩还呻吟未死的时候,特意让人将他手指脚趾都剁了下去。
与都沁部一战之前,有个年轻的小校机灵活泼,柳甜杏的眉目间和他有几分相像,那时他比如今还贪玩些,那小校仿佛是他的一个玩伴,嘴里喊着他是陛下,还会说起城里什么地方有好吃的肉馆子。
被沈三废下旨杀了的张契,跟那个小校比起来就是个憨傻的。
后来,他带兵出城,说是练兵,实则突袭都沁部,乱战之中,那个人挡在他身前,替他做了肉盾,两支长箭洞穿了他的身子,死的时候尸体直接落了地,等到战后,连个囫囵尸体都没了。
他下旨,都沁部俘虏里搭弓射长箭的,一个不留。
都尔本部总是趁夜扰乱他治下城池,他就下令让都尔本的俘虏夜不能寐。
谁敢屠戮他的子民,他就千百倍地杀回去。
谁敢觊觎他的土地,他就让对方无寸土立足。
谁敢害死他的心腹,他就杀光对方的九族亲朋。
他依仗天子之威,头顶暴君名声,不仅能报仇,还能将朱汪二人的亲眷、那石姓小校的家人都得了好处。
朱汪二人,家乡立祠。
石姓小校,荫庇三族。
这才是他昭德帝的行事。
“姑娘!”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是图南手中握剑大步走了进来。
赵肃睿抬眼看她:“如何?那人呢?”
身上披着雪花的丫鬟低着头说道:“见我们追的紧,那厮直接敲了巡城御史的大门自首了。”..
“自、首、了?”
拢着袖子,赵肃睿自屋中走了出来。
“是,那胡会一到巡城御史的察院差役面前就大喊自己杀了一个娼妓。”
图南低着头,语气轻轻。
下一刻,她听见有人笑了:
“是了,杀了一个娼妓,只要在其中有些勾当,就与杀了其他人的奴仆一般,不过是徒五年罢了,又有自首之事,说不得流放三四年就回来了。”
笑的人当然是赵肃睿,他在奏折上就见过这样的案子。
当地父母官笔尖在纸面上一落,说几句那娼妓如何的贪财可恨,行凶者如何无辜老实,那本奏折就能在内阁得了通过,再被送到他的面前等他审过。
这等事,他分明见过一桩又一桩,怎得如今反倒踟蹰起来了?仿佛第一天遇到似的。
大概是因为那些被杀了的娼妓都是娼妓罢。
遥远而卑贱。
死有余辜呢?
齐绣儿呢?
一个暗娼。
她死了,也是娼妓。
她被一个下三滥的破落户杀了,她也是娼妓。
她为了救人被一个一个下三滥的破落户杀了,她还是娼妓。
她也不过是个被他知晓了名字的娼妓罢了。
“报应啊,都是报应,谁让你说那什么状元及第,谁让你说什么改命换运,老天不许,世道不许,便就让你死了。”
“……怎的就是你死了,我为何将我从鬼门关里推出来啊!该我死的!该我死的!”
白引娣还在说着疯话。
身上血还流着呢,落在已经积雪了的地上,分外刺眼。
赵肃睿看了眼身上穿着的曳撒,对阿池道:
“阿池,你来给我梳头换衣,咱们去那巡视西城察院去看看那个胡会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四鼠带着人马到了沈宅门口的时候,才知道皇爷心心念念的“沈娘子”已经坐上了马车走了。
马车在地上压出了长长的印子,他立刻让人跟上,一路跟到了巡视西城察院。
四鼠一挥手,让人去将门叫开。
不知为何,想起沈娘子与陛下从前有些相似的性子,四鼠心中忽然有些不妙之感。
因身份使然,他平时极少现身于衙门之中,今日却顾不得那么多了,下马追了进去,他就看见那沈娘子说是要出首告发胡会杀人害命。
犯人胡会已经被提了过来。
胡会在牢房里睡得正香,到了堂前脸上还带着茅草压出来的印子。
赵肃睿垂着眼,看见了他手上还未洗去的血迹,还看见了他腰带上悬着的荷包,早就被血浸透了。
这胡会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大祸临头,语气甚是嚣张:
“不过一个娼妇,与我勾搭还与旁人勾搭,我与她争执,无意中将她杀了,不过,那等下贱之人我杀了她也就是杀了罢了!”
看着面前穿着素淡的小妇人,他还想再说句调侃之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
鲜血从胡会的嘴里涌出。
一把短刀插在了他的脖子里。
将短刀抽出,在胡会抽搐倒地的瞬间,赵肃睿又将刀捅进了他的身下。
等着沈三废替他安排妥当?
去他爹的!
昭德帝在别人震惊的目光中松开了刀柄,直接让那短刀与摇摇欲坠的一坨肉一并留在了胡会还在抽搐的身子上。
这等人,就要手刃了才痛快!
外面的雪层层落下,堂中,穿着燕尾青色马面裙的“女子”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沈三废啊,靠着一颗心当人,就是又蠢又笨又冲动。”
他在心中这么想着。
却笑着。
巡城御史于松柏是在床上被人给薅下床的。
睡眼惺忪地看着自己的属下,他打了个哈欠问:“可是哪处失火了?”
“大人,不是失火,是出事了!有一沈氏妇人在咱们衙门里当堂杀了人!”
于松柏哈欠打了一半,下巴差点儿从脸上脱下来砸在地上。
“那妇人是什么来历?”
“不、不知道!她说要出首告发今夜来自首的胡会,我们将胡会拉出来让她指认,她竟然直接从袖中掏刀出来将人杀了!”
“胡会?”手上提着裤子,于松柏歪头看了自己的属下一眼,“是胡家那个破落户侄子?”
“正是他。这次他来自首,说是杀了個娼妓。”
一个娼妓?
于松柏并不放在心上。
穿好了裤子又穿鞋,他的属下已经将他的官帽捧在了手里,提上皂靴,于松柏的眉头微微皱着:
“姓沈,之前正西坊沈宅的沈家兄弟二人聚赌一事是西厂的人来亲自打点的,你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
“按说他们用了沈宅聚赌,那沈宅也该抄没,结果文书里又多了一笔霸占旁人家产……”
于松柏敛着身上的官袍,脑子转的飞快。
像他们这种在在燕京城里处置治安的小官,最要紧的就是将自己治下所有的相关关系整理清楚,决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判了案子,结果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
沈家兄弟二人一直牵连到了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也算是于松柏治下的一桩大案了,到现在还没彻底审结,于松柏当然记得清楚。
“那沈氏与这沈家兄弟可有牵扯?”
“属下这就派人去查。”
“也别光查这一桩。”于松柏又将人叫住,“那妇人当堂杀人,要么是疯的,要么是狠的,将她来历细细查清,再寻了她夫家或者娘家的人来!”
“是,属下明白。”
终于穿好了一身官服,于松柏没有对着镜子想要将官帽戴上,只见黑黝黝的镜子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又看向自己的属下:
“你看本官这帽子戴得可是端正?”
属下半弯着腿仰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帽子左边略高了些。”
于松柏抬起左手压了压左边的帽子。
属下急了:“大人,是小人的左边,您的右边!”
于松柏连忙又去压自己另一边的帽子,又气又急:
“你一个小人,哪里有你的左右?”
巡视西城察院的大堂上,杀了人的赵肃睿面前摆了把椅子。
他没客气,屁股一落就坐了下去。
四鼠看着这“沈娘子”的做派,心中唉声叹气。
“沈娘子,我家主人明日有要事,实在顾不上您这,您何必今日动手呢?”
赵肃睿眼都不抬,用脚尖儿点了点那胡会尸体横着的方向:
“那等腌臜货色,怎配多活一日?再说了,我做什么,与……有何关系?”
沈三废能听见他心声的时候,他可是说了只将胡会送去五城兵马司的。
突然,赵肃睿笑了起来。
起初只是“噗呲”一声忍俊不禁,接着就成了大笑。
沈三废!她如何能想到?自己在她面前装腔作势,仿佛浑不在意。
结果呢?他赵肃睿抬手就将人杀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那沈三废此时定然还以为他在沈家宅里安安稳稳地又吃又睡吧?指不定还觉得他这惯于耍弄权术的皇帝早就将一个人的死抛诸于脑后了!
他偏不!
沈三废!她损他!她骂他!她讥嘲他连做人都不会!什么是人!不过是有勇无谋的莽夫,不过是自以为有些志气的匹夫罢了,谁不会做?他就要做给沈三废看!他是不屑!不是不能!
“四鼠,你带着人走吧。我既然当堂杀了人,自然是交给有司处置,你们立在这儿算什么呢?”
听见沈娘子随口叫破了自己身份,四鼠的头又低了几分。
“沈娘子,我家主人时刻将你放在心上。”
刚说了这一句话,四鼠就看见刚才又淡定又疯癫的沈娘子猛地抬起了头: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什么放在心上!你说的是什么昏话?”
不管是沈三废那等阴险小人时刻将他赵肃睿放在心上,还是身为一国之君的赵肃睿把一个阴险小人沈三废放在心上那都是鬼话!
吓人的鬼话!
杀人不眨眼的昭德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摆摆手对四鼠说:
“你们赶紧走!”
四鼠抬头看了看这衙门一眼,又看了看几个被西厂番子拦在一旁的衙役,最后又低着头说:
“沈娘子,天大的事,总有我等替您担下,您不如早些回去歇了……”
“我不去。”抬起眼看向自己从前最得用的大太监,赵肃睿冷冷一笑,“你们能替我担下什么?我又有什么要你们替我担的?我不过是杀了个该杀之人,是非功过也不是你们这些……能定的。”
舌尖在齿上一沾,说惯了的“猫狗畜生”几个字到底没有说出口,他话锋一转,又说:
“既然做了个有勇无谋的匹夫,总要多做几天,你回去告诉让你来的人,没有我依仗的种种,我仍是敢杀人的。杀该杀之人。”
知道这沈娘子是皇爷放在心头的人,四鼠不敢轻易违背,带着人撤了出去却没走远,只在不远处的路口守着,有身边熟悉的属下轻声问:
“总管,咱们是不是该往宫里报信儿?”
四鼠摇头:“明日冬至,皇爷要祭天,此等大事在前,余下的都要往后压一压,守到早上,若无事,我回宫去,你带人继续守着。”
顿了下,四鼠又说:
“沈夫人得陛下青眼,虽然还没入宫,但是陛下花在她身上的心思不输于宫里的娘娘,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小的明白,总管放心,小的绝不让沈夫人有闪失。”
于松柏坐着双人小轿冒着雪赶到府衙,就见自己的官署灯火通明。
他匆忙忙下了轿子,看着衙役们立在大堂门口不敢动,心中顿时怒气翻涌:
“不过一具尸首,怎么就将你们吓成了这样?”
说罢!他转身看了一眼正堂里胡会的那一具尸身,顿时也吓了一跳。
胡会的脸他早就不记得了,可是这人死得确实凄惨。
脖颈处的黑血淌了一地,喷得四处都是。
再往下看,见到那插在孽根上的刀,于松柏忍不住夹了下腿。
这等死法,男人看了就没有不疼的。
堂中摆了一把交椅,一个穿着燕尾青马面裙的女子身上裹着银鼠氅衣,头上戴着素珠簪子,翘脚斜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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