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放心,明给事中经此一事也反省良多,以后定不会再这般意气用事。”
两人面上都带着笑。
明若水为了状告章咏而在刑部主官面前当场辞官,如果追究起来一个“不敬”是逃不掉的,更不可能在短短一段时间后重被起复,他们在这一来一往,就算是这明若水的这一段过错给磨平了,以后再有人提起,便是明若水的身后有阁老背书、陛下首肯。
将明若水起复的事也落在实处,沈时晴看向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名字。
“楚济源。”
她没有说话,而是看向李从渊,两根手指捏着奏折,沉沉地静默着。
这是一份,如果“昭德帝”还是从前那个“赵肃睿”,李从渊就绝对不会递上来的奏折。
楚济源,前任户部侍郎,明康二年的榜眼,明康十二年升任户部侍郎,长于账务,精于财事,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朝中还能有钱整治水患,此人居功至伟。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曾被昭德帝三次问政。
第一次,是刚登基的昭德帝在朝堂上问他:“楚侍郎,朕想发兵西北,朝中可能拿出钱来?”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朝中贼宦横行,天下百业疲敝,实在无力发兵。”
第二次,是已经铲除了张玩的昭德帝亲自去了户部问他:“楚侍郎,朕已经把张玩杀了,朝中可能拿出钱来让朕发兵西北?”
楚济源答曰:“启禀陛下,天下百废待兴,想要发兵西北,需要二十年之功。”
第三次,在打败了都沁部的昭德帝去了他的家门上问他:“楚侍郎,朕才用了不到一年就把都沁部给打败了,剩下的都尔本部于朕也算不得什么,怎么,你还觉得朕需要一个十九年不成?”
楚济源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跪下答曰:“陛下执意发兵,于天下百姓实乃是竭泽而渔,不可长久,微臣只怕大雍数百年基业从此沉沦难救,实在不愿做天下之罪人。”
他竟然辞官了。
气得赵肃睿将他关在了内官监里,又把他的家给抄了。
可是这位掌握大雍财库整整十年的户部侍郎家中余银不过三十两,气得赵肃睿大骂他是个“刺头”。
后来,赵肃睿干脆把他直接装在囚车里带去西征,大捷而归之后,赵肃睿笑着问他说:“楚济源,你看看朕的江山,哪里有要沉沦衰败的样子?”
楚济源却仍是只求辞官。
赵肃睿凶暴易怒,在朝上直接打死朝臣的事情都干过,可是楚济源这两朝老臣与国有功,他到底是在群臣们的恳求之下将他革去了官职发配西南一年。
这样的楚济源,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怎么肯再用?
朝华殿的暖阁里,李从渊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知道自己这份折子有多么大胆,可他还是决定试试,就像庄长辛劝他的那样。
信,信他们的陛下是真的有一颗向善之心,信他们的陛下真的将黎民苍生装在了心里。
陛下愿意用蔡蛰,愿意留下陈守章,为什么不问问陛下,能不能给忠于大雍的楚济源一个机会呢?
“陛下,重整天下财政,实在无人比楚济源更合适了。”
年轻的君主没有说话。
李从渊缓缓闭上眼睛,又睁开。
朝华殿的暖阁从前真是堆珍叠宝,玩器无数,不知从何时起架子上的奢华玩器就渐渐不见了,反倒是有了越来越多的书籍奏报,墙上仍然张挂着那张硕大的大雍舆图,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彰显着陛下用兵的野心。
他们的陛下也不知从何时起比起曳撒更爱穿直身和襕衣。
如此种种,让他一度以为有什么已经变了。
到此为止,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陛下,终究是陛下。
“啪。”折子被放在了他的面前。
李从渊抬起头,看见陛下正蹲在他的身侧。
“楚济源的名字,朕从你的折子上划去了。”
锦缎衣角铺在地上。
李从渊看着那衣角,笑容惨淡。
“是,臣……”
“前户部侍郎楚济源,朕记得他一手馆阁体写得极好。要是朕将他召回,从前的右佥都御史石问策大约也愿意回朝吧?”
李从渊猛地抬起头,却见昭德帝已经直起了身子。
“李尚书,楚济源若是回朝,朝中必会波澜大生,你和他又曾是故旧,少不得有人借此攻讦你们二人,这其中风雨倒不如让朕担下。楚济源,他就应该是朕下旨亲请,风光回朝才对。”
秦同希在朝中无根基,应该站稳脚跟再图其他,楚济源是她早就看中的统领财政之人,既然注定了出头,那就让她先为他镀一层金身吧。
“……是。”
年轻的皇帝正站在窗边,照进来的天光极亮,似乎刺痛了苍老的双眼。
李从渊眼中酸涩,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臣,谢陛下!”
一路走出朝华苑,李从渊深吸了一口自枯林中奔来的冷风,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
抬起头却看见太监和女官们站成了两排。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一鸡正在对他们训话:
“陛下仁厚,看中尔等才干,许你们在御前伺候,你们历代祖宗积德才有了这等福分,只要勤谨做事、本分为人,以后也自有你们的前程。陛下今早特意吩咐,只要不藏私心,就算是直言犯上他也不会追究,可要是你们藏了私心,将一己之私放在差事之上、放在旁人的性命之上……宫中铁律绝不宽忍。”
李从渊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这些宫女太监正是他进殿之前看到的那些,他本以为这些人是陛下用来取乐的,不曾想竟也是要在御前行走的。
一顶青色暖轿从朝华苑外一路往南又往东,去往西华门的方向。
坐在轿子里,这位年少得志为了大雍朝殚精竭虑的老臣终于忍不住用袖子遮住了老脸。
信,他信,他信了陛下。
他信了。
刮了几天的大风今日总算是停了,太液池上升起的寒烟到了中午还没散去。
沈时晴沿着石阶一路往上,身后除了一鸡和三猫还有两个新提拔到朝华苑的女官。
这两位女官年纪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姓岳叫岳素娘,一個姓高叫高婉心,三猫跟在一鸡后头,不时看向两位女官,却见两人明明身高长相都不同,却是一样的低眉顺目,行动间迈出的步子也仿佛是用尺子比着练出来的。
沈时晴回头,正好看见他龇牙咧嘴,便停下了脚步:
“三猫,你看什么呢?”
“嘿嘿嘿,回皇爷的话,奴婢看见两位姑姑,就想起了从前教奴婢规矩的邢姑姑,邢姑姑前几年离宫的时候奴婢还去送过呢,邢姑姑当年走路的时候也是这般步态。”
三猫笑嘻嘻的学了几位女官走路的样子。
一鸡侍立一旁,见陛下没说话,连忙说:“邢姑姑是从前的尚仪局司赞司典赞女官,三猫刚进的时候才四五岁,按照宫里的规矩这个年纪的小太监都是请女官代为照看,也难怪三猫一直记挂着。”
三猫生得面圆脸嫩,天生一派喜气,身形算不上富态也比一鸡和四鼠壮实许多,他挺着肩膀学着女官们走路的样子着实逗趣,后面跟着的小太监和小宫女都差点没忍住。
两位脸上一直凝着的女官眉目间也隐隐能看出些笑意。
在直身龙袍外穿着一件大氅的陛下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突然说:
“三猫,那你可知道你那邢姑姑现在在何处?”
三猫呆了呆,歪着头说道:“邢姑姑是明州人,自然是回了明州让当地官府供养终老,听说也有那等富贵人家想请她去教家里的小姐,奴婢不愿意姑姑去看旁人的脸色,就写信劝了他,小时候是姑姑照顾了奴婢,奴婢如今也能照顾了姑姑。”
被官府供养、被富贵人家请去教导家里小姐,这也是宫中女官们的出路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转身继续往琼华殿走去。
反倒是三猫一头雾水,看着一鸡又跟在了皇爷身后,直接用猫爪子撩了下一鸡的袍子。
一鸡不曾理他,三猫扁了扁嘴。
到了皇后在西苑下榻的琼华殿,三猫站在殿门外,突然听见身旁有沉沉的女声传来:
“下官等人从前在宫中也深受邢月如邢姑姑教导,姑姑偶尔来信都会提及樊掌印的供养之义,我们都记在心里,多谢樊掌印。”
三猫转过头,见两个女官竟然齐齐对自己行礼,着实吓了一跳。
“两位姑姑别、别这么多礼数。”
一向在皇爷面前没皮没脸的三猫太监此刻却像是个被吓到了的胖猫崽子,两只爪子都炸了起来。
一鸡从殿内出来见了这一幕,心中暗暗摇头,这两个女官也是机敏之人,知道三猫身上差事少但是跟皇爷亲,又从来不是计较功劳的,刚来抓着机会就与三猫套了近乎。
“皇爷要找《资治通鉴》的第八十九卷 ,全套书都在朝华殿的暖阁里,烦请高姑姑去取了来。”
高婉心行了一礼就去了,三猫探头说:“猫老大,怎么皇爷还跟娘娘看起书来了?”
一鸡没说话,抬翅膀敲了下猫脑门儿。
琼花殿里地龙烧得挺热,林妙贞单穿着一件团花鞠衣,素着头,只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葫芦,坐在榻上,面前不光摆着书,还摆着纸笔。
“这些史书上的故事可真是比什么《女则》《女诫》有意思多了,你要是早跟我说了这些书这么有意思,我早就让宫女们也读书了,长夜无聊,互相讲故事也比她们默不作声地绣花有意思。”
沈时晴斜坐在榻上另一侧,手里拿着一本《旧唐书》在看,耳朵里都是林妙贞读了几天史书后的各种感慨,听林妙贞说读书有趣,她笑着说:
“读书一事,能让人上通三皇广知万里,我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不爱读书之人,只看是读的什么书罢了,早知道姐姐你这么喜欢史书,我就让人天天给你讲这书上的故事。”
林妙贞笑吟吟地说:“我看书可不止是为了热闹,有些道理我从前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还自以为很是了不起,看了书才知道许多道理早就在书上了。”
说着说着,她打开一册书给“赵肃睿”看:“你看这平阳公主竟然也能统领数万人与唐高祖在渭水会盟,要不是读了这书我还以为女子统兵的故事都是杜撰呢,当年我看了花木兰、穆桂英的话本子,结果肃乾告诉我那都是假的,还真是让我十足伤心了段日子。”
“天下能统兵的女子也不止平阳公主,一会儿《资治通鉴》拿来了,里面还有荀灌救父的故事,房玄龄编纂的《晋书》里也有记载。《后汉书》中的吕母,更是一名胸有大义之人。只不过世人记平阳公主、荀灌为人之女,吕母为人之母,其言其行不像男子那般昭然,细究下来这般故事也不少,穆桂英的故事固然是假的,那佘老太君的原身折氏也是出身将门,是能骑马能带兵的。草原上也有过能监国理政的公主,其功绩不下于她的父辈和兄长,姐姐你看看她们的故事倒是比只看什么《女则》有趣多了。”
林妙贞眨眨眼,已经听得入了神儿:“天下之大,原来女人也能有这么许多的活法儿?”
沈时晴面上带着笑,眼睛看向林妙贞身侧站着的几位面生的女官。
她上次同林妙贞谈起让选派宫女进内书房的事,林妙贞起先并不愿意,其中也有林妙贞并不认为读书对于女子很重要的缘故,是她先给了吴掌膳之母诰命,让林妙贞知道了女官们也能有些奔头,才让她改了主意。
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人能勾着林妙贞看起了史书。
让皇后对史书感兴趣并不算什么,妙就妙在了这事是在女官们能为自家母亲争诰命之后,显然,这里面有人和她一样想让皇后对读书感兴趣,进而推着宫中的宫女们都能有了读书的机会。
“姐姐,你身边的这几个女官倒是面生。”
“这是我跟徐宫令讨要的,我既然要让宫女们也进内书房,当然得在身边多些女官才好,你不是也在身边加了女官么?”
林妙贞从榻上直起身,一张明艳的脸庞笑的如同春花:
“这位年轻些的张女官可厉害着呢,她要是个男子我觉得你的那些翰林都能被比下去,这些天也是她给我讲的史书,讲得可有意思了。”
随着皇后娘娘的话,一位穿着官服戴着官帽的女官连忙跪下行礼。
沈时晴打量了几眼发现她的年纪确实不大,大雍朝的女官最少也得三十五岁入宫,她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也不像其他女官那么白净,脸上和手上都有些许的黄褐色。
“张女官起来说话吧,你能让皇后娘娘喜欢上看书,朕该赏你才对。”
张息娘站起身,垂着头道:“微臣身为司籍司女史,掌执本司文书,为娘娘选书观读本就是分内之事,万不敢得陛下赏赐。”
说话的时候,她的拇指紧紧地抠着食指的指肚,几乎要掐出血来。
“张女官确实年轻,应该和之前的吴掌膳一样都是从宫女晋升的女官吧?身为自幼入宫的宫女竟然能当上司籍司的女史,着实难得。”
张息娘连忙又跪下行了个大礼:
“陛下谬赞,微臣乃是寡妇入宫,只是面上看着年轻罢了。”
只说是寡妇入宫却没说自己的真实年纪,可见其中也是有什么隐情。
沈时晴垂下眼眸,突然笑了:
“姐姐,我之前还在想等宫女们进了内书房读书应该由谁来教,现在倒是有了主意。”
听“赵肃睿”这么说,林妙贞欢喜地拍了下桌子:“对呀,既然宫女都能读书了,自然也应该有女夫子,张女官,你就去内书房做女夫子可好?也不光是你,我觉得两位舅母也都是肚子里有东西的,让她们整天在家里闲着跟那些男人生气倒不如也进宫来当女官,还有我那日出……见的沈娘子,她的字也写得很不错……陛下……”
林妙贞的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昭德帝”。
“既然女子能带兵打仗、能监国理政,那自然也是能考试的了。不如就像是考翰林那样找一些有才华的女子来考一考,能考中了就进内书房当夫子,怎么样?”
沈时晴却没立时就应了她。
从前只知道喝酒和守着长春宫苦捱着日子的皇后现在生龙活虎,直接挽了袖子让张女官来磨墨。
“这个法子也得写进那个让宫女读书的折子里,陛下,要是她们考中了我直接给她们俸禄如何?不光要给俸禄,我还得学着你的样子给她们前程,给她们诰命?还是品级?”
“恩荫。”
沉默了许久的皇帝突然开口了。
“给她们恩荫,要是她们能在内书房里任教,她们的女儿也可以读书,就像国子监之于朝臣,不止内书房,朕还打算在宫外建女学,那些从宫里退下去的女官们就可以出任山长,到时,她们可以教天下女子读书。”
墨条险些从张息娘的手中滑脱,她仍是低垂着眉目,手却越发抖了起来。
仿佛此刻她不是在琼华殿里,而是在一个从来不敢做的梦里。
“不过,这些事要徐徐图之,姐姐,你就先写上以考试之法遴选内书房女夫子之事吧。”
“好。”林妙贞点了点头,抬手写下了后世人称“大雍乾坤第一折 ”的奏折。
翌日,早朝之上,满朝文武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都察院另设审议司。
起复从前因修缮宫室不利而获罪的工部主事宋琦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因养马不利与兵部争执的南太仆寺丞秦同希等一干人等,入都察院审议司专司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起复从前反对朝廷北伐西征的户部侍郎楚济源,出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兼领户部左侍郎,主持清理太仆寺账目一事。
与这些消息比,皇后上书请奏陛下让宫女入内书房读书和遴选女学官入内书房实在是一件小事,在满朝文武的眼里,这不过是陛下不满意朝中迟迟选不出清缴太仆寺的人选所以故意用女人来折辱朝廷官员们的脸面罢了。
坐在龙椅上看着为楚济源争论不休的众人,沈时晴看着远处的晨光,唇角轻轻勾了笑意。
同一日,在燕京城里玩了两天,买了无数的东西,终于舍得回庄子的赵肃睿看着眼前奔驰的骏马,脸色却不太好看。
“看来之前那打了沈衍的十棍子还真是不重啊。”
端坐在马上,赵肃睿的语气比旷野上吹过的风还凉。
在她身后,培风和童五等跟着他一道从燕京回来的都不敢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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