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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如此一来,虽然在御前没什么实权,但是既有圣眷又与陛下额外亲近的三猫太监樊童儿樊掌印就成了她们这些女官们最先选中的结交之人。
常年在深宫里,她们这些整日与书册为伴的女官们性情难免有些孤拐之处,要她们主动结交一個年岁不大的小太监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偏巧樊掌印还供养了在她们中极有威望的邢姑姑,她们这些女官被选进宫里,常年不能与家中往来,只能彼此守望相助,就如凄长寒夜中的冷灯,虽不能同燃取暖,也能为彼此照亮微末之地,正因如此,樊掌印的供养之举让她们也愿意与之相交。
当然,相交并非结党,多半也都是顺圣意而为之。
前两日陛下令她整理乾清宫中的人员名册,她随口说了一句最近御前有人生辰到了,没想到陛下真的就能记下。
“陛下记挂樊掌印,是樊掌印的福气。”
说完,高婉心一拢袖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张薄纸:
“我们这些女官身在宫中,一针一线皆受天恩,没什么能送给樊掌印做寿礼的,唯有一张书单送给樊掌印。”
三猫还在喜不自胜,没想到兜头就被这么一份“厚礼”给砸了脑门,看着高婉心一张素整面庞,他不由得想起了邢姑姑教他规矩时候的严肃样子,手里双手接过那张薄纸,他脸上挤出了个笑:
“多谢高姑姑。”
待高姑姑走远了,几个小太监抻着脖子凑了过来:“生辰日子能得了皇爷记挂,三猫爷爷真是天大的福气,小的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哪个爷爷有这等福气!”.
三猫一副笑脸猫模样,抱着那食盒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单子,露出来的牙缝子里都透着欢喜。
一个小太监看了高婉心的背影一眼,嗤笑一声:“这些老姑婆倒是识趣儿,到了御前就来找三猫爷爷拜门子,要奉承人就该有个奉承人的样子,薄纸片子值什么?怎得不拿些好东西出来?”
三猫还是笑,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一个稳妥的小太监怀里,他又将那张书单子收在怀中郑重收好,转身抽了那个小太监一个满地开花。
“你算是哪个茅房里爬出来的也敢在你猫祖宗面前编排起御前的女官来了?怕不是昨天夜里谁窜了稀屎让你好歹喝了个饱肚儿?不然哪来这么多粪话乱喷?”
虽然比不上二狗臂宽腰壮,三猫也是个手脚结实的,狠下了力气,一巴掌就把小太监的牙给打松了。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脸都不敢捂,忙不迭地磕头,又被三猫一脚踹在了肩膀上:
“别在你祖宗面前号丧!你张嘴我都嫌晦气,捂了嘴拖下去,打今儿起咱们院子里的茅坑都让他一个人操办!”
二狗刚到值房边上就看了三猫在使厉害,摸了摸腰间,他扁了扁嘴将东西掏出来甩在三猫怀里:
“皇爷都赏了你东西,咱们也不能不表示,你狗爷我没有从前阔了,这是我娘刚给我绣的荷包,你要是嫌弃现在就还了我。”
“哟——我这是眼花了还是做梦呢?怎么怀里突然多了个狗味儿这么重的东西?你们听见了哪里狗叫没有?”将荷包在手里甩了个花儿,三猫才在二狗咬人的目光里将荷包挂在了腰间,还拍了拍。
二狗自觉没事儿了,转身就要走,三猫又叫住了他:
“二狗,你娘送我的寿礼我收了,你就没有寿礼再给我?我可是在皇爷那替你求了情的,啧啧啧,怪道说狼心狗肺呢。”
二狗拧头,瞪着眼睛看他,看他胖茶壶似的挺着肚子显摆腰上的荷包。
“三猫啊三猫,你别在你狗爷我面前威风,要不是你救过咱家,咱家……”
“哦——你也知道是咱家救——了你呀?”猫爪子一伸,三猫勾了勾手指头,“掏钱掏钱,我明天晚上得办席。”
二狗气急,一边掏了一把银裸子出来一边骂:“早晚撕烂了你这猫嘴!我倒要看看里面是不是全长着刀片子呢!”
拿着银子,三猫摇头摆尾地冲他做了个怪脸:“咱家骂人的本事可是从小儿为了皇爷学的,你敢撕咱家的嘴,小心咱家挠死你!”
打人骂狗抢钱,干完了这一票儿,三猫小心拿回了皇爷赏菜的食盒心满意足地回了值房里,菜虽然是凉了,可他一颗猫心还热乎着呢!
这世上之事总是这般,有人心正热,就有人心正凉。
用了午膳,大雍朝一位阁老连同礼部侍郎等人耷拉着眉眼儿站在武英殿里,心口里像是被人塞了百八十斤的冰,冻得都开不了口了。
他们站在一侧,另有几个穿着青色团花官袍之人站在大殿的另一侧。
那些人装束与他们仿佛,只不过胸前的团花样式殊然不同,头上的垂翅纱帽上缀以梅花,两鬓饰珠,耳中垂饰,一个个直腰垂肩,透出了些别样的挺拔。
和这些人待在一个大殿里议事,让不少人都觉得从喉头到嗓子都被塞住了。
“刘尚书,陛下遴选女夫子入内书房乃是为了让宫女如太监一般能辅佐政事,您说要让宫女们另学德言容功而不学史书,恕下官不解。”
礼部尚书刘康永,当朝阁老,平日里说话引经据典滔滔不绝,恨不能将一本《礼》翻来覆去讲八百遍给陛下听,今日却觉得唇齿凝涩,一双老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石砖,他对着御座行了一礼:
“陛下,德言容功,妇之德也,《礼记》有云:‘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以成妇顺也。’宫女怎能有不学德容言功的道理?至于史书,非女子之必要,臣以为……”
“刘尚书,你对着朕说话做什么?那边的张女官还等着你给她解惑呢。”高坐御座的皇帝神情怡然,眉目松快,语气里甚至能听出些笑意。
刘康永年近七旬,虽然比不得李从渊少年得志,也已经立足朝堂四十载,真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在这武英殿上要给一个女官“解惑”。
之前陛下说要选女子入内书房,他还只觉得是陛下又如从前那般以肆意妄为之举来震慑朝臣,等陛下得偿所愿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可万万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之后,陛下竟然真地招了女官们上了武英殿!要和他们“同议内书房增设女夫子一事”!
成何体统?
这成何体统啊!
“陛下,女子……”
“女子正在你眼前啊,刘尚书,朕既然决意让宫女进内书房,自然要将这事做实,怎么?朕不过招了女官来议事,你就这般支支吾吾不成样子,那从今以后你看见女官替朕筛折子、夹条子,岂不是也是这般做不成事了?”
双手撑在御案上支着下巴,沈时晴笑吟吟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立在朝堂上的女官们,和显出了瑟缩不忿之态的男人们。
真是好一副画,值得被她画下来一直记到下辈子。
“陛下!让女子入武英殿实在是于礼……”
“太祖时仿宋制设女官,方有如今的六局一司二十四掌,如今煊赫的司礼监,从前还在宫正司之下……刘尚书,你是说太祖于礼不合?”
皇帝的语气轻快,落在地上差点儿把刘康永头上的乌纱帽给砸掉了,他连忙跪地,大声说:
“臣绝无非议太祖之意!实在是现如今的女官久在后宫,学识有限,实在不堪入武英殿,臣请陛下先下旨令女官们修习朝中规矩,再……再……”
沈时晴看着堂堂阁老大失体统的样子,心中失笑。
在这些“圣贤子弟”的人眼里,女人一无是处,他们将任意妄为不知庄重称为“嬉”,将柔弱无力不成体统称为“娇”,将害人害国伤及旁人称为“妨”,将狡狯无信私通无耻称为“奸”,将心胸狭隘恨贤无能称为“妒”,又将怨恨避忌仇憎丛生称为“嫌”,最后,他们将不肯屈从于他们指掌的,称为“妖”。
她眼前的这些朝臣呀,真的仿佛是见了妖怪一般。
“刘尚书,这些女官是你们礼部层层选拔而出送进宫里的,朕真的要用他们了,你却说她们不得用。怎么,是你们礼部之前尸位素餐,还是你今日为了驳回朕的旨意不惜构陷同僚?”
礼部侍郎连忙替自己的上峰藻饰:“陛下,刘尚书并非是不满女官,只是当初微臣等采选女官之时先查其德行、其次风采、再次才是才学,女官本是为后宫所用,非是为前朝所选之才,如今贸贸然让她们登堂入室,实在是有牝鸡司晨之嫌,为了不起物议,还请陛下下旨令女官们先修《经》《礼》,再……”
“张女官。”
“臣在。”
“钱侍郎说你才学不足,你背一段‘礼运篇’来听听。”*
“是。”
格外年轻的女官微微抬头,平和温润的女声在武英殿中响起。
沈时晴见那些礼部官员脸色越发难看,不禁暗自叹息。
这些人还以为宫女进内书房一事是她这做皇帝的兴之所至,又哪里想到为了今日她花费了多少心思?
就像现在正在他们面前畅背《礼记》的张女官张婺,她乃是神宗、明宗两朝礼部尚书张仲昌的孙女,出身吴中张氏。
大太监张玩掌权之时想要与吴中张氏联宗,为自己一家改换门庭,却被张氏所拒,他一怒之下就使了手段逼得张婺的未婚夫与她退亲,把年华正好的女子登上名册掳进宫中当了个“女官”,张玩行事卑劣,让张婺进宫只不过第一步,他真正想做的是逼得张婺与他“结成对食”,甚至还向先帝请旨“赐婚”。
先帝虽然倚重张玩,也是个好名声的,如何也不肯在史书上留下个“给太监赐对食”的名头,又怕张玩总想着张婺干出秽乱宫闱的丑事来,干脆就将就张婺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的柴宫令曾教导过几位公主,在宫中极有威望,有她压着,张玩没敢造次。
过了两年柴宫令去世,张玩又惦记起了张婺,正巧遇到现在的太后当时的皇后要派人去皇寺抄经,张婺又自请去了皇寺。
岁月迢迢,经年不复,张婺再次回宫是昭德帝登基后闹着要出家终于裁撤了皇寺之后。
那时继位不久的昭德帝看着对张玩甚是重用,却已经不许他再进后宫,又将宫务一应都交给了皇后林妙贞,深宫里的张婺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等到张玩被诛杀,张婺已经在宫里从十七岁蹉跎到了二十八岁,她的父亲早已去世,兄长也没有上书替她鸣冤将她从宫中接回去的意思。
对整个张家而言,张婺被张玩觊觎,这本就是他们的耻辱。
张婺竟然没死,大概也是他们的耻辱。
宫外已经无路可走,张婺便只能在宫里继续虚耗下去,每日与书册为伴,一步步成为了司籍司的女史。
看着四鼠查到的张婺的生平,沈时晴顷刻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她刚刚才开了个女官可以为母亲挣诰命的口子,张婺就迫不及待地在林妙贞的面前表现自己的才学。
她等了太久了。
几乎已经是半生。
耗尽了半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沈时晴在平缓顿挫的诵读声里轻轻闭上眼睛,却依稀听到了江河奔涌的浩荡之音。
是过往年华里的积淀,也是清冷岁月里的蓄存,积淀和蓄存出的那颗种子它每日被愤怒浇灌,每日都在仇恨着这个荒诞无稽的人间。
今日,它终于破土了。
殿上的群臣,你们听见的,就是破土之声。
靠坐在龙椅上的沈时晴缓缓睁开了眼睛。
坐在枣红大马之上,赵肃睿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今日,我来教你们一个道理。”
手握马鞭,他抬手指向远方:
“从那儿!”
“到这儿!”
他用拇指指向自己:
“这整个庄子,是我的!也只是我的!我知道你们眼里看见我是个女子,总觉得我得仰仗一个男人!我告诉你们,莪从不仰仗任何人!我的田,是我的,我的地,是我的,我的庄子,是我的!”
“别说是我的同族堂弟,就算是我的丈夫、我的儿子……哪怕是我爹死而复生!这些也都只是我的!”
折起的鞭子遥遥指着场中的所有人,赵肃睿大声说:
“不管你们是男是女,我给你们一样的好处,也要你们出一样的力!你们的忠心!也都是我的!听明白了吗?”
人们茫然地互相看着,他们听懂了,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听懂了什么。
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庄上的婆子和丫鬟,她们惊喜地大喊:
“夫人!我们只对夫人忠心!”
男人们互相看了看,就看见童五举起了簸箕似的大手大喊:
“沈娘子的!俺的忠心是沈娘子的!”
“俺也是!”
“俺、俺也是!”
终于,校场上的呼喊声穿成了一片。
“好!自今日起,我把规矩给你们立清楚!我也听见了你们的话!要是有朝一日你们没做到!我可就不是不教而诛了!”
说到最后,昭德帝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心中已经将沈三废掐死千百遍。

手中抱着银鼠氅衣,阿池小心地看着“自家姑娘”。
“既然已经把庄子里的女人都拉到了校场上一并操练,她们能练我就不能?”
说话时,赵肃睿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男子曳撒,心中老大的不乐意。
他自己的身子何等高大,穿着曳撒也是挺拔威武,沈三废这几两小身板儿穿着这比照身量做起来的衣裳也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阿池在一旁嗫嚅难言。
自从那天姑娘发作了一通之后和她们这几个丫鬟的言语间就少了些亲近,她还好些,姑娘好歹还是让她近身的,图南真是备受冷落,姑娘有事宁肯吩咐来正院蹭吃蹭喝的柳甜杏都不愿意再唤图南。
这让阿池越发忐忑难受起来,归根结底,要是她能在最开始就拦住了沈衍,也就没了这么一串儿的祸事。
“告诉厨房,什么鸡肉羊肉猪肉我都吃腻了,让她们弄些新鲜的来。”
“是,姑娘。”
穿上氅衣,赵肃睿径直出去,留下阿池在院子里,呆了片刻,她恼恨地跺了跺脚,提着裙子往厨房去了。
“图南,你好歹想想法子,跟姑娘认個错呀,哪有当丫鬟的这么跟主子犟着的道理?”
厨房里,图南照旧将干净的外衣脱在了一旁,只在中衣外面穿了个围裙,今日给外面准备的还是猪肉,一口活猪三百多斤,刨去了下水和猪头还有一摊子的好肉,图南手里拿着尖刀,手起刀落就将肉从骨头上完完整整地剃了下来,又被她切成了半斤大小大条扔进了放着冷水的锅里,她的动作极利落,两刀片下一片肉,一条猪腿很快就进了锅里。
阿池在一旁看着,心中好一阵气闷。
那日姑娘和图南的争执阿池听得清清楚楚,从本心来讲,阿池也觉得邵志青罪不至死,可要是图南为了邵志青那个外人跟姑娘生分了,她也就觉得是得不偿失了。
“图南,说到底,姑娘只有咱们,你从小是和姑娘一起长大的,对姑娘服个软……”
“阿池。”从桶里舀了水浇在锅里,图南蹲下身子,往火塘里添了些干草,又加了几块大柴。
做完了这一些,她拿起巾子擦了擦手,才转头看向阿池。
“咱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她一句话把阿池给问愣了。
图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骨渣和碎肉痕迹,神色平淡:
“你可还记得从前谢家后厨有个姓李的妈妈,不光平日里打骂小丫鬟,也欺负到了咱们头上,有一天夜里,她在院子里偷吃酒得罪了谢伯爷,被伯爷一脚踢进了池子里淹了小半个时辰,被家里人带回去不到两日就死了。”
阿池当然记得,那个姓李婆子坏得很,仗着是谢家的老人儿不光克扣小丫头的伙食,连她们姑娘的东西都敢掺假,喝多了酒就打骂丫头,最惨的还是谢伯爷的几个老妾,因为年老色衰早就失了宠,孙夫人是个面甜心苦的,让她们四五个人挤在一个偏院里捱日子,美其名曰“作伴儿”,为了口吃食不知道受了李婆子多少打骂,李婆子死了,那些老姨娘的脸上都有了两日的光鲜气儿。
“你说这些又与你如今有什么关系?”
图南偏了偏头,仍旧声调和缓:
“我记得李婆子刚死的时候,不少小丫鬟都说谢伯爷英明,一脚踢死了一个该死的。”
她看了阿池一眼:
“后来,不到半个月,红芙也死了。”
刹那间,阿池拧住了衣角。
红芙和青莺夏荷从前一样,都是在宁安伯夫人孙氏的房里伺候的,比起文静的青莺、泼辣的夏荷,红芙长袖善舞处事妥当,不论对谁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和她私下里也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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