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小心些,磕坏了殿里金砖你这条病狗可赔不起。”
三猫嘴上说的这般刻薄,要是从前二狗早就回嘴了,现下他却只抿着嘴,等他站定了身子还低着头道了声谢。
自打那日被打烂了屁股扔回直房,二狗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遍人间疾苦,在御前风光数年的大太监一朝被贬多得是人想把他踩到泥里去,皇爷的眼里只能看见几个大太监,空出一個位置旁人才能有机会上去,虽然有一鸡让人看顾,可一鸡到底要整日在御前伺候,挡不住那些恨不能他死了的冷言冷语,照料他的小太监一直劝他回了皇城外的宅子住,二狗却不敢。
离开了皇城他怕是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与其在外头熬着日子等皇爷想起他,他倒宁肯死在了这红墙里。
一眼能望到头的直房他窝在里面一日又一日,心也灰了,一鸡来看他劝他静心养伤,他也又哪里静的下来?
闭上眼就能看见自己站在一块圆石头上,旁边都是伸手要拉他下去的水鬼,好容易睁开了眼,眼前的又有几个不是鬼呢?
要不是三猫替他求情让皇爷松了口,他说不定哪一日熬不下去就一根裤腰带把自己了解了。
“哟,你这癞皮狗还会道谢了,可真是难得的紧,早知道求着皇爷多打你几顿,也消了你身上的狗燥性。”
说完,三猫颠颠儿跑去了皇爷身边儿挤开了替皇爷热水盆的小太监:
“皇爷,您顶着凉风骑马小心着凉,奴婢给您烧杯热酒过来可好?”
“晚上还要看奏折,酒就免了,今日吃了些兔肉和虾,煮一点黄芪粥过来,不用加糖。”将擦完了脸和手的帕子放回盆里,沈时晴又拿过了一鸡手里襕衣给自己穿上。
三猫连忙应下,笑着说:“黄芪到底有些药味,皇爷不想喝甜粥那奴婢给您再添几道点心?刚好娘娘那边的吴掌膳送来了一道肉饼和一道拌三丝,奴婢闻着就知道是奴婢这辈子都到不了的手艺。”
“也好,吴掌膳见到她娘了么?”
“回皇爷的话,徐宫令已经派人去教王宜人入宫觐见的规矩了,大雪之前大概就能进宫了,皇后娘娘还专门赏了衣裳和头面,据说吴掌膳家里的弟弟也不甚孝顺,家里有两间半瓦房还把王宜人赶去了草房里住,好在徐宫令派去的人稳妥,不光给王宜人安排了住处还给王宜人看了病,现在还留了几个人陪着王宜人,一是帮王宜人料理御赐的产业,二是教规矩,三来……皇爷的一片仁心也不能便宜了那等不孝子,嘿嘿嘿,皇爷您是不知道啊,王宜人还有两个外甥,现在每天都上门抢着给她当孝子贤孙呢。”
听着三猫的话,沈时晴点点头:
“这等局面确实是要有人帮忙守着才好,徐宫令做事细致又通人情,这些日子帮了朕和皇后不少忙,你们都该跟她好好学学。朕记得今年的贡品里有不少宝珠,挑拣些好的给朕过目,冬至的时候给皇后送过去,谢她近来筹备宫女读书一事的辛苦。也给徐宫令赏一份。”
听到皇爷竟然这么厚赏徐宫令三猫连忙说:“那奴婢先替徐宫令谢了皇爷的赏!”
一双猫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三猫笑着奉承:“皇爷仁德,现在宫里的小宫女儿都可有劲儿了,一心也想给自己的娘挣个诰命回去,都说皇爷和娘娘恩德比天还高。”
沈时晴原本已经走到了书案前要坐下,闻言转身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最后一句是你加的吧?”
“嘿嘿嘿,那些小宫女儿的嘴哪有奴婢的巧?奴婢就是将她们想说说不出来的说了!”
眼见着三猫把皇爷哄得心情不错,一鸡赶紧给二狗使了个眼色。
趁着三猫退开一步说要去给皇爷熬粥,二狗连忙跪下,膝行向前:“启禀皇爷,昨日,英郡王世子又派人往奴婢父母的住处送了东西。”
沈时晴抬眸,看见二狗从手边的包袱里掏出了一个木盒,里面是一颗两个手掌大小的灵芝。
“皇爷,装灵芝的盒子底下还有一层金珠,送东西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多余的,只让奴婢好好养伤。”
“看来英郡王世子身上穿麻口里吃糠,心里想的还是二狗你的富贵荣华。”沈时晴拿起一本折子,语气和缓,“既然如此你就和他多多往来,手段拿捏得着,毕竟是御前的大太监,一点蝇头小利怎么能打动了你?”
“是!皇爷!奴婢明白!奴婢之前蒙了心有负皇恩,今后一定不再碰自己不该碰的,好好为皇爷办差事。”
说完,二狗就开始磕头,脑门子实实在在地砸在了地砖上。
从本心来说,沈时晴并不想用一个能贪墨的人在身边伺候,赵肃睿把人当猫狗奴才,只要够听话就不在乎他们私下的小手段,她沈时晴却并非如此,她知道人性本恶,可越是如此她越觉得能循善道而行的人才更应该有更多的机会。
“一鸡。”
“奴才在。”
沈时晴在一份奏折上画了个圈,沉声说道:“这几日选些懂文墨的太监和女官进朝华苑。”
这是直接要提拔人手破了他们四个大太监包揽御前的局面,趴在地上,二狗连头都不敢抬。
一旁站着的一鸡却只是垂下眼眸恭顺回答:“是。”
深夜,三猫在御前值守,二狗坐在朝华苑的耳房里的捂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鸡老大,是我对不住你们,一贪心,连累你们都连着受挂落。”
一鸡看了他一眼,摇头轻叹:“事已至此你哭有什么用?你也不必难过,皇爷既然还用你就有你能将功补过的机会。”
二狗闷声不言,明明生得人高马大,现在却缩坐成了一团。
一旁靠墙站着的四鼠低声说:“提拔了旁人进来也不是坏事,皇爷吩咐的差事越来越多了,二狗你要是能在英王那儿立下大功,皇爷也不会亏待了你。如今我担心的却是别的。”
说完,他看向了一鸡。
一鸡顿时了然,又看了二狗一眼:“现在英王世子就住在宁安伯府,有个事儿……二狗啊,你还是知道为好。”
二狗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伸着长脸还真跟个狗似的:
“到底什么事儿?鸡老大,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一鸡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跟在皇爷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真没办法把皇爷私通人妻的事说出口。
还是四鼠把话接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开着的窗逢儿,压低了嗓子说:
“你与宁安伯府往来,务必多照拂他家的二少夫人沈氏,要是怠慢了,我怕你又得丢一张狗皮。”
宁安伯府?二少夫人?
二狗茫然:“最近宫里都在说皇后娘娘圣宠愈盛,怎么、怎么又有什么夫人?”
四鼠脸上没有表情,语气也淡淡的:“从前的就不说了,之前皇爷让我去寻一家做拨霞供的铺子,我原本以为是皇爷要带着娘娘去吃,哪知道今天皇爷先是让我派人去西城兵马司拿了人,又带了人去从前沈大学士的宅邸,这么一番亲力亲为都是为了那沈氏。救了沈氏,皇爷还带她去吃了那家拨霞供,还不让我们在跟前伺候,走的时候我看见了,皇爷的面前摆了虾壳,皇爷从前哪里剥过虾壳?”
语气平平无奇,内容触目惊心,二狗的眼睛随着四鼠的说出的每一句话睁得越来越大,最后一双狗眼几乎要脱窗而出。
“那沈氏,咱们皇爷什么时候识得的?”
说到这,耗子和狗子都同时看向了默不作声的鸡老大。
一鸡坐在炕角垂着脑袋说:“我也不清楚,从前在潜邸的时候跟着皇爷出门的多半是三猫,可我问他,他也只记得一些斗鸡赌狗的去处,大概是什么时候被先太子带去拜访过沈大学士吧。”
“拜访过?就记心上了?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二狗拧着狗头,是腿也不酸了腚也不疼了,腆着一张长脸左看看右看看,“那、那沈氏什么长相?什么脾性?”
“长相——着实没看清,白净秀丽应该是有的。至于脾性——”四鼠沉吟了片刻,“都说这沈氏是个灯笼似的美人、泥塑的菩萨,可我见了两次,倒觉得有些狂放,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谢家受了委屈移了性情。倒是看着咱们皇爷的时候总是眼里亮亮的,也难怪皇爷稀罕。”
二狗听了他的话啐了一口:“你个太监也知道皇爷喜欢女子是怎么回事儿?”
四鼠没吭声,一抬脚,脚尖点在了他的狗屁股上,二狗疼了一个激灵狗头又缩了回去。
没看见耗子耍狗,一鸡沉着眸子,双手拢在袖中,如玉似的脸庞上的烛光轻晃:
“要是说之前是有五六分迹象,现在皇爷怕是……沈氏身边伺候的人可都筛过了?”
将脚收回来,四鼠直了直身子,背书似的说:“筛过了,三个近前伺候的大丫鬟,名字都是从《逍遥游》里出的。一个叫阿池,能识字会算账,算是丫鬟里拔尖儿的。一个叫图南,就是上次问咱们皇爷姓名的那个,看步态能看出来有些功夫,说是个掌灶丫鬟我觉得不像。一个叫培风,我今日亲眼见了,手上厚厚一层老茧,应该是用惯了长兵的武婢。沈家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这三个丫鬟看着都不俗,也难怪能护着沈氏从宁安伯府里全身而退。现下沈氏住的庄子里还有从谢家被赶过去的妾,乱糟糟的不成样子,鸡老大,咱们用不用安插人手进去?”
“不用,你就安排人在庄子附近守着,什么时候沈氏再进京能有个报信儿的就够了。”
只有听了满脑子皇爷私密事的二狗两眼发花,只觉得身上的疼疼到了脑子里。
“鸡老大,那岂不是说在宁安伯府里我还有半个主子?”
一鸡想了想,垂眼说道:
“你先讲沈氏当半个主子伺候大概是没错的,只是别露了行迹,皇爷再见沈氏你也得帮着遮掩,要是让皇爷的事儿传出去,谁也救不了你。”
亥时将过,朝华殿暖阁的灯终于熄了。
一鸡站起身说:“我出去巡一圈儿。”
二狗还抱着头不知道怎么哭呢,只“嗯”了一声,四鼠要陪着,被一鸡拒了。
提着羊角灯笼走在院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大太监看着洒在地上的一团光,幽幽叹了口气: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过了半晌,他抬起头,又赞了一句:
“真是好名字。”
第74章 不信与信
虽然陛下免了早朝,早课却不停,李从渊身为大学士,自然乐得陛下好学,一大清早就踩着晨霜到了西苑。
晨曦未消,明明陛下和皇后都住在了西苑,偌大的宫苑内还是比往年少了些热闹,宫人们来来往往,却只让人觉得霜冷寒枝净,斜风惊寒鹊。
坐在暖轿上一路往朝华苑而去,李从渊突然想到了为何自己从未觉得西苑有这般的冷清。
要是往年这时候,枝头上早就被人用彩锻装裱起来,四处也会挂上各色的灯笼,陛下好玩乐,底下的太监们自然想着法子投其所好,一大清早就穿着斑斓的彩衣列出阵仗摔跤给陛下看,等到河上结冰更少不了各种冰戏和冰塑之类。
今年……竟是完全没有要操办起来的意思?
正在李从渊打算放下轿帘的时候,他远远看着一队太监和一队宫女被人引着往前走。
他不禁自嘲一笑。
陛下虽然比从前是妥帖了些,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又怎么会半点儿没有享乐的心思呢?
罢了罢了,如今的陛下愿意革除旧弊重理财政,也少提西北之事,更是启用了从前反对西征的蔡老将军,比从前实在已经是好了太多,他为人臣子,也不能求全责备,让陛下当起无欲无求的圣人。
刚进了朝华苑他就看见三猫太监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盆走了过来,三猫见了他连忙颔首行礼:
“李阁老!皇爷可是一直算着时候呢,知道您要来了特意命咱家给您做清热化痰的汤了,天冷风寒的,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咱们皇爷真是连您咳了几声都记在心里了。”
“多谢陛下圣恩,也多谢三猫内官。”
李从渊站住,先是对着暖阁的方向行了一礼,又对着三猫客气地回了一礼。
三猫的眼睛又眯成了两条缝儿。
难怪李阁老能后来居上稳坐吏部呢,光是他身上没有那份对着太监们使劲儿来显自己清高的酸气就不知道比旁人高了多少。
跟在三猫的身后徐步到了朝华苑的暖阁,李从渊一抬头就看见昭德帝正站在舆图前看着西边都尔本部的所在之处,心中不由得一怵。
如今的朝中正为了鲥贡、茶贡和太仆寺查账的事纷争不休,要是这时候陛下重提西征,只怕本就沸沸扬扬的朝堂上又要生出不少乱子。
“陛下?”
“李尚书,你先将冬笋汤喝了,极嫩的冬笋夹了蚕豆和黄豆芽一同煮的,不光鲜美,还能止痰咳。”
捧起面前的素汤,虽然已经从三猫处知道了这汤是陛下特意命人为他煮的,虽然心头还是悬着,李从渊的还是感到了胸怀里一阵热烫:
“臣,谢陛下隆恩。”
“一碗汤有什么可谢?如今朝中诸事繁杂,要不是有李尚书替朕分忧,朕还没心情研究什么汤呢。”
听到了李从渊将碗放回了案上的声音,沈时晴转过身,面上带着笑:
“李尚书,你送上来的折子朕看过了,里面不少人都是之前被朕贬谪的,看来真是朝中无人可用,让朕无奈之下要将一些与朕作对之人也提上来了。”
李从渊低着头,缓缓说道:
“陛下,这份折子微臣本想前几日在上朝时拿出来,可如今朝中纷乱,微臣才将这折子私下呈奏,也未与他人相商,陛下要是怪罪,便怪罪微臣罢。”
走到桌案前拿起那本被她留中的奏折,沈时晴轻出了一口气:
“宋琦等人是从前工部的,因为替朕修建宫室不力被贬官,这也就罢了。南太仆寺丞秦同希……太仆寺被掏空至此,他这历任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南太仆寺丞的就能免去罪过?”
听见陛下先说起了两处无关紧要的,李从渊很是从容:
“陛下,秦同希家中世代养马,对养马的开销花费等事皆熟稔在心,从他在兵部职车驾司员外郎任上时就多次上书奏明太仆寺养马奢废、人员冗余,他写的《养马论》陛下也曾甚是看重,这才擢升其了山西行太仆寺少卿,后来遭陛下贬谪,其过也不在秦同希一任,至于去年南太仆寺与兵部之争。陛下,时至今日,太仆寺多年积弊昭示人前,反倒印证了当初秦同希所说并无错处,朝中现下正是用人之际,秦同希不仅精于养马还擅长算学,正可为陛下分忧。”
沈时晴低着头,秦同希是她的亲舅舅,虽然自从舅舅升任山西行太仆寺少卿之后他们已经三四年未曾相见,可她仍记得舅舅的一腔抱负,也知道舅舅是马政事上的人才,在赵肃睿提起她可以起复南太仆寺被免官的一干人等之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舅舅。
只是清账除弊之事终究风险极大,她要是以昭德帝的身份直接提拔了人上来,这人必将成为出头的椽子受到无数攻讦。
所以她也一直在等,等一个能够擢升想用之人的机会。
本以为要对着兵部发作几次,再寻一個由头翻查旧案为秦同希平反,没想到李从渊先想在了她的前面。
“这事交给你们吏部去斟酌。”目光在李从渊的折子上看过去,沈时晴放在案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刑部主事明若水,我记得是他出首告了章咏挟私报复意图杀良冒功。”
“启禀陛下,告发章咏之事正是明主事所为,他乃是明康十七年的传胪,本该入值翰林院,端盛太子赞其有实干之能,先帝就破格允他入部观政,后来虽几经起落,报国之心未改。此人精于算学又曾周游各处,不仅见识繁多也有革除弊政之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李从渊年轻时候也是自忖有经天纬地之才的狂生,稳当持重都是后来磨砺而出的,他欣赏明若水的不拘于物,更看好明若水年纪轻轻便知取舍,为了韩家上下就敢辞官的气魄。
“这明若水之前已经辞官了,也就算不得是刑部主事,既然李尚书看好此人,就让他暂领一个兵科给事中,让他在直隶一代巡查各处太仆寺的马场和兵部库房,姑且看看他的本事,要是明年春他能有建树,朕再做打算。”
说完,沈时晴垂下眼,勾了勾唇角:
“李尚书,你去告诉这明若水,他身为刑部主事又被朕派去协办剿匪一事,却动辄说要辞官,实在是有负朕的嘱托,这一次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追究,再有一次,他也不必辞官了,直接去九镇军前效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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