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了那一抹笑,赵肃睿惊觉自己竟然一不留神就哄了沈三废,又是一声冷哼。
沈时晴也不在与沈献儒和沈守儒多言,人证物证俱在,其余的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一抬手,西厂的番子立刻将宅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捆了押出去。
在庄子上安静惯了,赵肃睿对各处的惊叫哀求声颇为不习惯,摆了摆手说:
“这宅子里值钱的东西我已经搜了一遍,你赶紧将事情料理了,今天怎么也得请我吃顿好的。”
他可是帮沈三废把他家宅子拿回来了!还有八千两银子的租金呢!
虽然这钱肯定落在他手里了……那沈三废的也就是他的,沈三废还是得谢他!
两人擦肩而过,沈时晴轻声说:“多谢。”
风吹杉木,霜覆枯藤。
沈时晴站在院子里看向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
赵肃睿走到影壁前,转头看向她,就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明明是用的是他的身子,赵肃睿却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片枯叶。..
春日生发,夏日苍翠,不到初秋,这片叶子就被人从枝头赶了下来。
从那之后,风吹日晒霜打土埋,它迢迢遥遥支离寥落,借风风无力,借水水成溺,借天意,天意让它常悲戚。
终于,昔日翠绿的叶子枯了、干了、拧成了让风雨霜雪都不会在意的一团。
它终于回家了。
它成了一片终于能归根的枯叶。
而这院子,她旧日的家,也不过是一棵枯死的树罢了。
收回目光,赵肃睿抬脚走出了沈宅。
站在暌违数年的家里,沈时晴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波澜,她的家早就没了。
没了爹娘,这里也只是个空荡荡的壳。
可是站在这,她仍会觉得自己也空了。
无声地长出一口气,她随手拿起了赌桌上的一个骰盒,
朝上的三面,分别是三个“六”。
她眉头一挑,这是……赵肃睿摇出来的?
“这就是你要请我吃饭的地方?”
站在一个巷口,赵肃睿抻着脖子里往巷子里看了一眼,又看看左右,这个地方距离石榴巷不远,沿着正阳门的西河沿慢悠悠骑马也不过一刻就到了。
从外面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说是吃饭的地方,只是在巷口对着的老树
太阳西垂,红色的霞光照在随着风生澜的护城河上,遥遥几声鸦啼,竟然让人在人声鼎沸的燕京城里品出了几分“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的闲适悠然。
赵肃睿脸上的嫌弃淡了些:“难为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说完,他对着培风他们摆摆手:“培风那有银子,带着童五他们吃顿好的,过了一个时辰再来接我,今日都累了,就在燕京城里住一夜,寻个住处给他们安置了,不必怕花钱。”
培风却不愿意,她防备地看着站在自家姑娘身边的高大男子,却见他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
“培风姑娘放心,我与你家姑娘也是旧相识了。”
培风怎么可能放心?
沉默寡言的丫头看着自家姑娘,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她什么都说了。
看见沈时晴被她自己的丫鬟防备着,赵肃睿忍不住乐,笑完了,他又从培风的手里把包着斧头的包袱拿了过来:
“我有这个防身,你总该放心了吧?”
这下,不光培风不放心,连一直跟在自家皇爷身边的四鼠也绷起了神儿,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拿着一把斧头跟他们皇爷一起用膳的呢。
“……爷,还是让小的在一旁伺候吧,不然小的回去也得挨上头的板子。”
样貌平平的四鼠太监装不出三猫那般的可爱可怜模样,却让人觉得凄惨。
沈时晴心中想笑,转身径直走进了小院:“店家,今日你们店我先包下了。一共三十多人,还劳烦您安排。”
一个腰上扎着围裙头上包着布巾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盆匆匆出来:“好好好,我们这儿四处都能坐人,还没到饭点儿正是空着的……”
终于能在一个屋里对坐,赵肃睿和沈时晴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叹完之后,对视一眼,沈时晴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赵肃睿却又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店家摆在桌上的点心,拿起了一块豌豆糕放在嘴里,嚼了两口说道:
“这点心做的不如图南的手艺。”
又看见石桌上摆了一个炭炉,他用手摸了摸,也觉得不如他用惯了的那个好。
沈时晴拿起茶壶将两人面前的杯子倒满:
“陛下要是不喜欢我再让人去永善坊买些点心过来。这一顿是答谢宴,我自然要让陛下事事满意。”
赵肃睿冷笑一下:
“那也不必了,最让朕满意之事你也是决计不会做的,何必顶着朕的皮囊在朕面前装这殷勤相呢?”
沈时晴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面上带笑:
“陛下今日带着十数人破门而入仗势凌人,真是快意不羁,酣畅淋漓。”
一听沈时晴又开始阴阳怪气,赵肃睿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哪比得上你沈三废,用别人的身子,用别人的势,威风堂堂,大权在握。”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刚刚那个妇人提着一个铜盆进来,里面装着正燃着的炭,将炭摆进桌上的泥炉里,又在泥炉上摆了一个陶锅,注入热水,妇人笑着看向沈时晴:
“两位客官从前没来过咱们小店吧?咱们这拨霞供是片薄了的兔肉……”
妇人正好说说自家的饭食有什么不凡之处,却被沈时晴打断了,只听她熟稔地点菜:
“要两只兔子,除了片肉涮锅之外,兔心兔肝兔头都卤了装盘,一碟青虾开背好烫锅吃,一碟贵店招牌的鸡脯肉饼,再要时令的菜蔬几盘,要是有新发的笋干还请片成薄片端来。至于蘸料,还请多上点茱萸油和椒麻油。其余的几桌要是不会点也都依着这样上齐,再温一壶酒,要薄淡些的黄酒不要蒸酒。”
戴着头巾的夫人惊讶地扶了下头上的发巾,连忙说:“哎哟哟,这般俊俏的郎君我本以为是新客,没想到却是旧相识,是我年纪大了记不准了,哈哈哈哈!二位客官稍候,我家不光有招牌的鸡脯肉饼,还有新磨的豆腐,客官您喜欢吃鲜美的我这儿还有顶鲜美的虾酱,拌在蘸料里吃拔霞供也是一绝,暂且等着我这就端来给两位客官尝尝。”
等她走了沈时晴正要喝茶,就看见赵肃睿看着自己。
“没想到沈三废你还挺会吃,这样不起眼的馆子都能如数家珍,你不会顶着朕的身子天天溜出宫专门找吃食吧?”
沈时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笑着说:“陛下不必多虑,这是家父从前带我来过的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位女老板还没成婚呢,她爹娘天天为她的婚事犯愁,后来她自己招赘了一个落魄的读书人,那个读书人在她家吃住了好几年,突然考上了秀才,自觉有了身份,每日都呼朋引伴在这铺子里吃吃喝喝,将这女老板的一对老父母当仆人使唤。”
赵肃睿瞪着眼听沈时晴讲故事,手不自觉地又拿起了一块他看不上的豌豆糕。
“这等人还当什么女婿?赶紧打出去了事!”
沈时晴却笑:“陛下,依照《大雍律》招赘的人家不可驱逐赘婿将女儿另嫁,何况那人有功名在身,就算告官也难免偏颇。”
赵肃睿眉头一跳,没有说话。
沈时晴语气轻快,接着说:“知道这人靠不住,女老板的老父母就想再从族里过继一个小些的儿子过来,以后好给女老板做个臂膀,那人知道这件事大闹不休,到处说这店家是骗他入赘,还威胁说要告官,逼着女老板将生下的儿子改成他的姓。男子休妻何其易,女子休夫何其难?就算这夫是入赘来的,别人都觉得是背弃先祖有辱门楣,与嫁人的女子差不多,到底还是有《大雍律》护着的。不像女子,上有三从四德,下有七出之条。”
赵肃睿却不这么看:“这等卑鄙无耻之徒就算是女子,也未必……”
沈时晴看向他:“若那人是女子,可就考不了秀才,不敬父母又有淫、妒、盗窃之错,早就被休了不知多少回了。陛下,你不会以为女子的贤良都是天生的吧?不过是不贤良就活不下去罢了。”
这话真是刻薄,赵肃睿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沈时晴,却又压不住心中的好奇:
“那如今那人如何了?我看这女老板也不像是能受了气的样子。”
做男子打扮的“沈时晴”因为好奇而神采奕奕,脸上是不知愁绪的少年气色,沈时晴瞧在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愿再看,移开眼眸,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处店面虽然不大,来往吃饭的却有许多都是朝中官员和南北商户,就有人有意无意地给这女老板出了个主意。”
房门再次打开,女老板带着跑堂端了几个大托盘进来,只见艳粉色的轻薄肉片一层层地贴在白瓷大盘上,仿佛一朵硕大的花。还有其余的几样还生着的菜,却都不像兔肉一样夺人眼球。
心里还惦记着故事,赵肃睿看着那粉色的肉片也忍不住直了眼睛。
锅里的汤水也已经开了,见女老板放下了兔肉退出去,赵肃睿说:“宫里倒也有风羊锅子,只不过得三猫在旁边伺候着,沈三废你是要伺候我吃这个兔肉锅子?”
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蘸料在里面又放了一勺茱萸油一勺椒麻油,沈时晴抬眼笑着说:
“原来陛下从没有自己动手吃过火锅,倒是我高估了陛下的见识。”
自己动手?
赵肃睿用筷子夹起一片生的兔肉放在了锅里,只见滚水翻腾,不一会儿肉片就从里面飘了上来。
沈时晴只在一旁看着,昭德帝只是没什么见识,倒是不傻,知道将肉片捞起来再蘸蘸料。
鲜!嫩!一口蘸着韭花酱汁的肉片进了嘴里,没见识的昭德帝眼睛都亮了。
他赶紧又连夹了几片肉放进锅里,就见沈三废和他动作相同。
“沈三废,这样你岂不是能吃到朕下在锅里的肉?”
顶着皇帝陛下护食儿的目光,沈时晴却不搭这话茬:“女老板说蘸料里放这炒过的虾酱也好吃,我倒是更喜欢加些茱萸油和椒麻油,陛下你呢?”
瞪了沈三废一眼,昭德帝往自己的料碗里试探着放了点茱萸油,又连忙去捞锅里已经飘起来的肉片,都顾不上跟沈三废计较了。
沈时晴心中轻笑,也知道不能在面上显出来,不然这位过于性情的皇帝一定会当场呲牙。
直到把半盘子肉吃了下去,赵肃睿这才又想起了店家女老板的事儿。
“你还没告诉我女老板是如何处置了那荒唐赘婿的。”
“找了一个人冒充富商,与那人相交,然后说几句‘要不是你已经成婚,我定然将我那独生小女儿许配给你’,不过半月,那人就要与女老板和离,女老板抻了抻他,也就答应了。那人就等着那富商在津门做了生意回来好再去当赘婿,却不知是已经落了个两头空,这边女老板全家也已经将这铺子关了去了外地,我那天无意中发现这幡子又挂起来了,让人查了查才知道那个秀才没两年就跌在河里死了,女老板一家才又搬了回来,重新打点起了生意。”
这故事听着有几分痛快,却又不那么痛快。
女老板这一家人遇到了一个狼心狗肺之徒想出百般计策最后还是要阖家远离才真正脱身。
“这法子也太没意思了。”昭德帝咽下嘴里的兔肉,摇了摇头,“要是换成莪……”
“要是换成陛下怕是已经一斧头下去将那人砍了杀了,确实痛快。”
沈时晴的语气如旧,赵肃睿却又觉得她在对着自己阴阳怪气。
抬眼看看那个在自己身体里的女人,他冷笑:“怎么?难道我今日所为不痛快么?”
“痛快,只是,痛快的人终究不是沈时晴。”沈时晴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了一只开了背的虾放在锅里,水汽氤氲,赵肃睿看见她垂着眼睛,脸上似笑非笑,甚至有几分嘲讽:
“陛下,众人眼中你是沈时晴,你我都知道我才是沈时晴,可是今日驱拿沈献儒二人,我是借了您的权与势。您呢?也用的是一个男人的身份。潇洒痛快的,终究是男人,沈时晴明明是真正的苦主,却被人连同她的娘亲一同被骂做疯子。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是同时有凶徒与权贵同时在场,沈时晴这个女子就会被沈献儒污蔑成疯子,也会有人信她就是已经疯了。就像女老板她被一个入赘的男人如此作践,也要请另一个男人出面替她收拾了那男人,而她自己只能带着家人舍了两代人的积累躲出燕京城去,直到那男人死了才能回来。”
刚煮好的虾是脆的。
赵肃睿吃了虾肉将虾头虾尾虾壳乱糟糟地留在盘子里,看见锅里又下了一只虾,他又抬筷子去捞。
却比沈时晴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虾捞走。
这是抢食儿吧?
昭德帝要呲牙了!
“陛下,先将虾壳去了再吃。”
只见沈时晴用手掐住虾尾,几根手指同时用力,虾壳就被她脱了下来。
看着虾肉被一双干净筷子夹到了自己面前,赵肃睿“哼”了一声:
“沈三废,嘴上讥嘲我朕到了这个地步,手上却又这等做派,一个窃国之贼……”
话未说完,赵肃睿到底将虾夹起来吃了。
“陛下,今日在去我家旧宅之前,我先让四鼠派人去了西城兵马司,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每年都要从沈献儒的手里拿走几百两的孝敬银子,不然陛下你猜沈献儒怎么敢这么大胆公然聚赌?您带了一群刀斧手强闯民宅,若是被兵马司逮到只怕也少不了麻烦。”
赵肃睿哪里不知道赌棍身后少不了依仗?将嘴里的虾咽下,他又吃起了兔肉,突然又笑了:
“这不是有你么?只要朕在你的身子里,用着你从小使唤的丫鬟,你就得帮着朕、护着朕。”
看见沈时晴往锅里下了薄薄的笋片,赵肃睿不感兴趣地扁了扁嘴继续吃他的兔肉,接着说道:
“占了朕的身子、窃了朕的权柄,你也少不了为朕所用,不管朕如何做事,你总要替朕收尾。”
说着说着,他心中有了些得意,他也真是好不容易能在嘴上占了沈三废的便宜。
诶?这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一顿饭吃完,外面已经挂起了灯。
赵肃睿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就见沈三废替他拿过了他的银鼠皮氅衣。
灯下,她低垂眉目站在那儿,让赵肃睿无端端地想起来下午的时候他看见的那个背影。
明明这个身子是他的。
他还是觉得那个背影是沈三废的。
“沈三废。”
“陛下。”
“沈献儒那废物说的没错,你是个疯子。”
沈时晴脸庞微动,看向在她身体里的昭德帝。
昭德帝接过她手里的大氅,笑着说:
“你有窃国窃权的大罪在身,也遮不住你那些显露于细处的狂悖,朕见过不少疯子,你也算是里面最疯的那个了。”
说完,他就推开门往外走,女老板提着灯笼站在院门处送客,从她面前走过的时候赵肃睿听她笑着说:
“小沈公子,改日有空再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肃睿脚下一顿。
回身,他看向院子里沈三废站的地方。
“姑娘十三岁时救了一家人。”
“家父从前带我来吃过。”
“……几经转折,终于有人看出来那字是假的……”
从前于今日听见的话串在耳朵里,赵肃睿一时间福至心灵。
原来如此。
沈三废,你真的是个天下难寻的狂徒。
一院灯火,还有许多人。
影影幢幢,如同山海。
“下次我在劈门砍人到处收债,也会让人知道是‘沈时晴’干的。”
他大声说完,立刻转身就走。
正在穿着黑色大氅的抬眸,就看见了他帽边轻晃的暖耳。
有些不明所以,沈时晴还是笑了:
“那您劈门砍人的时候不妨想想吃些什么,我好请你。”
高大的骏马停在西苑的朝华苑前,一鸡带着一群小太监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皇爷,您可算回来了!”
沈时晴翻身下马,随口说道:“下午的时候蔡蛰和李阁老谁有折子进来?”
“蔡老将军的折子是没有,李阁老送了个名单进来,说是给皇爷参详。”
点点头,沈时晴一边往殿里走去一边抬手自己解开了身上的氅衣,看见在殿门处候着的二狗,她点了点头:
“进来。”
二狗已经在殿门外跪了半日了,听了皇爷的吩咐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身上原本就有伤,养了这些日子也只好了七分,又跪了这么久,腿上早就失了力气,差点儿就要一头栽倒,还是一旁的三猫架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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