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睿自顾自地说:“那时候当然不会!因为阿池她不会将谢家里的人当了主子,她知道那些人在算计什么在要什么,她得替她家姑娘好好守着!偏生来了这个庄子上她看见一个姓沈的男丁就什么都不懂了。你觉得我罚她还罚错了吗?”
“从前在谢家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满目都是仇敌,可现在终究不是在谢家了呀,她觉得让沈小公子说几句话无关紧要,是因为沈小公子能说,您也能否。庄子里外都知道真正说的算的人是威武霸气的沈娘子,邵志青那些人之所以愿意哄着沈小公子也是因为他是您的堂弟呀。就好像从前我们在谢家争宠,一道菜是热是冷,一道点心里是放了栗子还是枣泥,夏荷都能和崔锦娘她们斗出火气来,我被她们吓到了,少夫人你告诉我说她们对于谢家来说也不过是一碟点心,争来争去也不过是让旁人吃得更有些味道罢了。其实沈小公子也一样,旁人讨好他,也不过是想讨好您,归根到底您是主子,旁人是都是不同馅儿的点心。”
小姑娘说着说着似乎有些饿了,眼神儿就往桌上的点心盘子上飘了过去。
赵肃睿抬眼看她,就看见了她那飘出去的眼珠子。
“点心想吃就拿着吃吧。”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被这傻丫头哄了这么会儿,心里到底是舒服了些。
捏着两块儿点心,柳甜杏笑着说:“我吃两块儿点心就够啦,少夫人你赏了莪们那么多肉,安姐姐和夏荷说定了晚上要烙几个面饼夹肉吃,我得多留些肚子一道儿吃。”
她一说吃的,赵肃睿也饿了,吩咐她:“你去告诉图南,赶紧将人处置了,我晚上要吃带回来的烤鸭,鸭架子单独做了汤来。”
在德兴楼买的烤鸭昭德帝科没那么容易忘了。
“烤鸭?”
柳甜杏眼睛瞪起来了,把点心塞进了嘴里都往外跑。
赵肃睿仰头坐在椅子上,静坐了片刻,又从椅子上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阿池还跪在原地不动,赵肃睿只当没她这个人,将袍角系在腰间就开始搬石头,一趟,又一趟。
等他将石头搬完了,天也已经黑透了,四处都亮起了灯。
图南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食盒进了院子。
“姑娘,晚饭已经好了。”
“嗯。”赵肃睿点点头,任由图南用热水给他擦了手和脸,才坐下准备吃饭。
一道烤鸭又用滚油重新泼过,皮脆柔嫩,一道鸭架子加白菜、豆腐做的汤,一端出来就让人闻到了一股胡椒气,还有一道绿豆和麦粒做的粥另加一些烤出来的面饼。
赵肃睿看了那粥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一笑:
“图南,你把邵志青处置了么?”
图南没有吭声,将菜摆好,食盒盖好,才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邵志青罪不至死,此其一也,姑娘教过奴婢万不可不教而诛,此其二也,故,奴婢下不了手。”
“你下不了手,就能抗了我的命?”
图南跪在地上低着头说:“奴婢甘愿受姑娘责罚。”
赵肃睿怒极反笑,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火气又炙燃了起来:
“甘受责罚?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将满满的一瓮绿豆粥挥到了地上,赵肃睿站起身几乎要提脚踹到图南身上,脚抬起来又放下:
“图南!阿池不懂你也不懂吗?如果……如果你家姑娘不是个女子!你给邵志青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听沈衍那小废物发号施令!可他偏生做了!其心当诛!”
热烫烫的粥在地上冒着热气。
图南依然低着头,她的声音很稳,在绿豆和麦香里一并蒸腾着不属于冬日的热:
“奴婢知道,奴婢姑娘灵慧绝顶,有无数法子能让邵志青生不出这等心思……可是姑娘您从未做过。
“邵志青今日之错,是您等来的。您等来了邵志青的错处,才能有机会以人血来警告众人,您虽然身为女子也决计不可轻视。
“无数法子里,您一定要用人命做局,因为这样才干净利落,这样才能让人心生畏惧,奴婢都知道。”
赵肃睿缓缓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丫鬟。
她实在生得平平无奇,不说与阿池和培风比,就算是和其他小丫鬟比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出色之处。
可此刻,她让当了数年皇帝的赵肃睿陡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熟悉,因为过去几年间赵肃睿经常会有。
这是一种……当赵肃睿面对着李从渊、楚济源、石问策、陈守章……甚至沈三废的时候会油然而生的感觉。
这个天下都是朕的,为什么你们就能生出这样的骨头,在朕的天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
明明朕的喜怒之间就可定下你们的生死,你们为何就一定要按照你们自己所想的来?
“图南!你只是个丫鬟!你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你说了这些话我就能饶过了你饶过了邵志青?”
图南纹丝不动:“姑娘,奴婢只是做了奴婢想做的,说了奴婢想说的,至于结果如何,任由姑娘处置。”
“好!好!你……你……好得很!”
赵肃睿抬手拿起挂在墙上的一把短刀:
“你以为我没了你这个丫鬟就处置不了邵志青了?”
图南还是跪在地上不动,却已经隐隐挡住了赵肃睿出去的路。
就在赵肃睿气急之时,他的心中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陛下今日倒是……杀意滔天。”
距离上次“心意相通”又已经过去了三日,此时,正是二更时分。
第78章 不教而诛谓之虐
沈三废一如既往平淡又怎么都似乎在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窗外的霜露簌簌落在了赵肃睿的头顶,让他猛地冷静了下来。
“沈三废,你家丫鬟犯了错,你说我该怎么罚她们呢?”
手中把玩着短刀,赵肃睿坐回了文椅上。
将短刀拉出鞘,正巧有一抹灯光映在了刀刃上成一抹流彩。
赵肃睿冷冷一笑:“你的丫鬟说朕不教而诛,你倒是告诉朕你在诛人之前都是先怎么教的?也让朕长长见识。”
今日,沈时晴把林妙贞留在西苑继续筹措考校女夫子一事,自己则又移驾回了乾清宫。
只因为她起复了楚济源,群臣的奏折飞也似地堆满了乾清宫,她索性也不去看那些奏折里的各种看似中心的推诿之言,只挑了些各处军户的屯田消息来看,各处都司下辖的军户众多,为了能贪墨军饷、侵占军屯的田亩,往年这些都司都喜欢报灾而不报喜,敲碗砸盘地跟朝廷要钱,之前沈时晴问罪前万全都司指挥使章咏,就有一条是侵占军屯田亩,倒是让靠近京畿的一些都司老实了些,看着似乎也比往年风调雨顺了些许。
看着他们的折子,沈时晴自然还是不满意的,却也知道这些事只能慢慢来,她本想着从昭德帝那儿问出些让各处都司老实些的法子,没想到却听了一耳朵的喊打喊杀。
将手里的折子放下,沈时晴站起身对一旁侍候的岳素娘说:
“今日这安神茶倒是不错,岳女官用心了。”
岳素娘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微臣一点微末之方,不敢得陛下夸奖。”
一鸡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这几个女官自打来了御前伺候,行动间总是遮掩不出的拘谨,与他们这些常在御前的比起来也就少了跟皇爷的亲近。
越是如此,一鸡反而放着她们去表现,要是能得了皇爷的眼,那是她们的福气,要是因此让皇爷疏远了……那也就显出了他们这些猫狗畜生的好处。
“菊花、石菖蒲、远志、杭菊,这方子稳妥,岳女官回头将方子抄一份儿,朝中的些老臣都有不能安神的毛病,让他们斟酌着喝些我倒觉得比用什么安神药稳妥些。”
岳素娘连忙应下,正不知道说什么,一旁的一鸡轻声提醒:
“岳女官,还不赶紧谢陛下恩典,陛下这是让你去阁老们面前露脸呢!”
“微臣谢陛下!”
沈时晴摆摆手,示意岳素娘站起来,她自己缓步走向乾清宫里的水晶镜前::“你们是朕身边的人,去朝臣面前露脸的难免的,朕知道你们从前都在深宫里,到了前朝不免绷着心思,只管把心思用在怎么好好做事儿上,余下的有朕替你担着。一鸡他们这些内官也是一样,说到底最大的仰仗也并非是天威,而是知道如何能在朕的规矩里做事,规矩以内,直言犯上亦非不可,规矩以外,忠心事君也难逃一死。这其中差别,就是你在为谁想,你为百姓想,就算愚笨可笑,朕可以教你,你只为自己功名利禄想,就算乍一看是顺了君心民意,也总有露出马脚的那一日。”
“微臣,谢陛下教诲。”
岳素娘双手放在身前,深深行了一礼。
沈时晴面上带着浅笑,在心中说:“陛下,我教人的法子已经一字一句地告诉您了,您可是懂了?”
小小的庄子里,赵肃睿看着面前跪在地上的图南冷笑。
“沈三废,又是教人愚顽犯傻,又是教人犯上直言,你还教人摈弃私心,你怎么不去教人当圣人呢?朕今日可真是打开了眼界,难怪你能教出阿池这样的蠢货,还有图南这样自以为是的蠢人!”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沈时晴背着手,看着水晶大镜里的“昭德帝”,神色平淡。
“陛下,‘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我用人是为了让人为我所用,既不是为了彰显我的威仪,也不是为了看着别人受刑受苦,见则教之,有过则诛之,有功则赏之。图南就是我这般教出来的,我倒觉得图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短刀,在那一瞬,赵肃睿动了杀念。
对图南。
他倒要看看,这个沈三废眼里“再好不过”的图南要是就因为他一时之怒惨死当场,沈三废会不会知道是她做错了害了图南的性命。
“不会。”
沈时晴幽幽说道:“陛下你为了自己的威势而杀人,可杀天下人,唯独不会让我惧怕后悔。陛下您的威势无边无际、无影无踪,犹如风雪,让人轻易不敢沾惹,只能仓皇逃窜,谁也不知道风雪何时来,也不知道风雪的边缘在何处,只知道风雪一来就是天大的祸事。可也正是因此,一旦有人已经身不由己地走入了风雪之中,便只能一往无前,才能谋取一线生机。我如今窃占皇位,有一多半是因为怕死,因为我冒犯了陛下的威势,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如果这世上没有人会因为冒犯陛下的威势而死,我也许早就将皇位还给陛下了。”
“诡辩!”赵肃睿冷冷地打断了沈时晴的话,“我明明饶了你的性命。”
“陛下,你也知道,是你‘饶’了我。我战战兢兢、虚与委蛇、殷切奉承,才能换来一個您天威之下的‘饶’字,可我只要窃占皇位不还,就不需要这天下的任何人来饶恕我。”
镜中的昭德帝高大俊朗,天生一段狂傲之气,他不要人来饶恕,他只需要别人匍匐在地,盼着他不要生出让人承受不起的怒火。
这就是皇帝。
不,应该说,这就是昭德帝。
一位将自己的威势看得比什么都重,不允许别人有些许轻慢和冒犯的皇帝。
沈时晴曾经畏惧过,也在他的皮囊里享受过这样的威势,可她也知道,这样的“威势”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权术,是谋划,是言谈时的喜怒不定,是弹指间的生杀予夺。
只有这样,才能让天威和风雪一样让人无从揣测也无法躲避,只有动辄得咎才能让所有人匍匐在皇权之下。
孔子说:“不教而杀谓之虐。”
昭德帝的皇权,就是靠这样加诸于百姓百官头上的“虐”而得来的。
“时刻担心被冻毙于风雪之中,又或者成为手握风雪之人,陛下,天下人都会知道该怎么选。”
短刀被抽出直接扎在了桌案上,赵肃睿面色阴冷到了极致,心中杀意翻涌:“沈、三、废,你是在教朕该怎么为君?”
“陛下说笑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为君。”
沈时晴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理了下身上的襕袍:
“我只是知道该如何为人。”
赵肃睿看着刀锋,如果沈三废此时在他的面前,他早就白刃入红刃出,让她知道就算没有皇权威势,他赵肃睿想要杀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为人子女,你连父母旧宅都守不住,嫁为人妻,你连嫁妆都被人搜刮殆尽,沈三废,你连人都没做好,竟然也敢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为君之道,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沈时晴却没有气恼,反而在心里笑了:
“是,我连沈时晴这个平凡之人都做的辛苦,愧对父母,也愧对自己,可是陛下,您也是连人都未曾做过。口口声声说要在沈时晴的这副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的皮囊里做出些不一样的事,可您至今所做的种种,哪一样不是以为君时的弄权之术做成的?又有哪一件出格之事不是要靠着皇权之威替您兜着?”
转身,看向乾清宫的御座,沈时晴心中说话的语气越发放肆:
“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雄才大略都要以沈时晴的身份使出来,说到底人却还是躲在权术之后,一个庄子上也不过百多号人,比起您从前所统御的九州四海不过点滴微尘,可您竟然能为了这么一点微尘似的权力喊打喊杀,恨不能杀得血流成河。原来,这就是陛下你的手段,这就是陛下你的威势,这就是陛下您的底气。”
沈时晴顿了顿,似惊似叹:
“哎呀呀,陛下,您好——大的威势!好——大的权柄!真是让我这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的三废之人叹——为观止。”
手上青筋暴起,赵肃睿只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都只能听见血涌之声,胸中心跳几乎停滞。.
从来!从来!没有人敢跟他这般说话!
沈三废!
沈!三!废!
她!她!竟然用这种口气嘲弄他!
“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当皇帝没什么难的,虽然我连人都当不好,那也总好过陛下连人都不会当啊。”
煌煌灯下,一鸡与一众太监女官无声肃立,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在他们面前的“昭德帝”已经快把他们真正的皇帝陛下给气死。
“沈三废!沈三废你以为朕!你以为!”
更声响起,赵肃睿霍然起身,将桌上已经彻底冷了的烤鸭砸在了地上。
图南抬起头,就见“自家姑娘”双目赤红地看着自己:
“你们都给莪滚!那个邵志青!留着他的狗命!滚!滚!滚!滚!”
一脚将木凳踢翻,却踢得脚趾生疼,赵肃睿忍着痛抄起那把短刀,环顾四周,过了许久,他一把将刀扔到了地上。
乾清宫里,一鸡突然发现“皇爷”的头上沁出了汗。
“皇爷,可是殿里太热了?”
“不是。”
端起桌上凉了的安神茶一饮而尽,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一鸡。”
“皇爷。”
“三猫平日说话用那等欠揍讨打的语气,你们是真的没想过要揍他吗?”
一鸡眨眨眼,不明所以:“皇爷,您可是要赏三猫板子?”
“不是。”沈时晴摆摆手,“下次出宫,给三猫多带些好吃的。”
如果有一日她和赵肃睿换回来,那一定要先让三猫躲起来,不然赵肃睿听见三猫说话就回想起她今日的语气……猫命岂不休矣?
“高姑姑,这真是皇爷独独赏给我的?”
这几日前朝事多,早朝动辄能开到辰末,皇爷也不歇息,散了朝就在武英殿召见群臣,少在武英殿伺候的三猫就得了闲暇。
他也不肯让自己真闲着,刚按照皇爷给的方子张罗出了些笋脯想着给皇爷炖个鹿肉,那边鹿肉还没下锅呢,他自己先接了皇爷赏赐的两道菜。
“陛下说了樊掌印你这些天尽心辅佐膳食,这两道菜是专门赏给你的。”
看看左右,高婉心面上带着笑:“皇爷说后头还有赏赐,今日看见这两道进上来的糖蹄和腌蕨菜想起来明日是樊掌印生辰,特意赏了你的。”
“哎呀。”三猫看着两个女官手里提着食盒,脸上又想笑又是想哭,猫脸都皱巴到了一块儿,“我伺候了皇爷这么些年,真没想着自己还有能被皇爷记得生辰的时候。”
高婉心面带笑意没有说话,她和岳素娘两人带着一众女官新到御前,自然想着和御前的老人儿们攀上交情。
方掌印看似持重稳妥,实则滑不留手,心里只有陛下,段秉笔从前颇得圣眷,最近却遭了陛下的忌讳,轻易不出现在人前,余太监手握西厂,她们这些内宫女官还是应该避讳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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