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自己这话不过是给自己留几分颜面。
两排壮汉开路,这位自称“赵迭”的凶悍公子哥儿甩了袖子就直接走了进去,真是连一个眼神儿都没给他。
过了影壁,这公子哥儿就笑了:
“大白日里公然聚赌,这就是你们嘴里的清白人家?难怪沈衍那废物能输给我五千两银子,原来是从你们这儿学的。”
只见院子里乱七八糟,各个堂屋门窗紧闭,可就算如此也能让人看见地上散乱的骰子盒、黑白马、象牙牌、还有摆在院中的铜壶。
“骰子、双陆、牌九、投壶……你们玩儿的花样还不少。”
刚刚带头叫门的大汉早走到正堂一脚将门踹开,在几个绸袍男子的惊呼声里扯了一把交椅出来。
交椅上铺着的锦披七零八落还挂着瓜子皮儿沾着茶水渍,之前牵马的年轻人连忙走过去一把扯下来,又将一张皮毡铺开垫上。
公子哥儿这才款款落座,手里还把玩着一块青玉坠子。
沈衍刚进京的时候沈守儒就将他身上的现银和值钱物件儿都摸了个清楚,自然也认出了这块青玉坠子是平时沈衍不离身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赵公子,不知我堂弟眼下在何处?”
“赵迭”只看着他冷笑,却并不搭话,只是又摆了摆手:
“四下搜搜,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
一群大汉顿时如恶犬般长驱直入,不一会儿就先将躲在各处的人都揪了出来。
一些人一看就是府里的下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另有一些身上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来沈府赌钱的。
另外又搜出了几百两的散碎银子和几张宝钞,加起来将将够了一千两。
不甚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东西,“赵迭”又听见后院儿一阵响动,很快,他的两个手下就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后院过来。
这男子和沈守儒眉目相似,只不过沈守儒看着更清瘦瑟缩些,倒是这个男子身上穿着有暗纹的墨绿色直身锦袍,腰间挂着个象牙雕出来的香囊,头上戴着书生们惯常戴的方巾,有一种不伦不类的富贵跋扈,一看就知道是沈家大房的次子沈献儒。
让沈守儒去见人,自己却躲去了后院,沈献儒见了“赵迭”竟然嚣张至极:
“你可知道你砸的是什么地方?我叔父可是协办大学士沈韶!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这是他的旧宅!我妹妹高嫁伯府,你留下些压惊银子速速退去我们就可既往不咎!”
“啧。”赵迭用手指隔着暖耳撑着太阳穴,“狗仗人势的货色还在我的面前嚣张?童五,给我打!打断一根手指算一百两银子,先从他身上讨了一千两银子回来。”
“是,主子!”
刚刚带人破门的壮汉立刻走上前去,甩开大脚将沈献儒踹倒在地。
惨叫了一声,沈献儒似乎突然知道了面前的人是硬茬子,他立刻转了声调哀求起来,仿佛刚刚那么嚣张的人是条狗。
沈守儒在一旁也连忙求饶。
赵迭冷笑一声只当这二人是两条丧家之犬。
“这种废物的手指哪里指一百两银子?十两一根儿,童五你给我都撅折了!”
沈家两个兄弟惊叫成了一团,这时,一旁看着热闹的绸袍纨绔里有一人站了出来:
“这位兄台何必如此急躁,这二人的兄弟欠了你的钱让他们想办法还了就是,何必喊打喊杀?就算沈氏兄弟的钱财不够,这个宅子也是能值些银子的。”
“赵迭”微微抬眼,看向那个说话之人:“你这法子不错,赶紧去将这院子的契书取来,要是敢蒙骗我,我当即就把你们这些人的腿都打断。”
趴在地上的沈献儒突然抬头说:“此处是我们叔父的遗产,怎能轻易许人?何况这宅子也不止区区几千两……”
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堆着的银子和宝钞,“赵迭”环顾四周,不得不说,就算是被人折腾得乌烟瘴气,这沈家旧宅依然能让人看出是个极好的院子,不光廊柱都是上好的木头所造,院子中的梧桐就算树叶落尽也能看出生得极好,让人不难想象夏日繁茂之时坐在这院中乘凉的惬意模样。
院子四四方方,各个角落却都各有布置,一团的干枯的藤爬在架子上,恍惚还留了几分旧时的闲适模样。
“这院子是不错。”
赵迭表示他看中了。
沈守儒与沈献儒暗地里交换了个眼神,沈献儒大声说:
“这院子作价七千两,我是断然不会折给你的!”
“沈兄,这位公子一看就是你我同道中人,依我看你们不如就和这位公子赌上几把,用这个院子作为赌本……公子,你既然看中了这个院子,不如就给这二位一个机会,莪们这些在场之人都可以替你做个见证,您要是能赢走了这个院子不是比您喊打喊杀好看多了?”
赵迭想了想,歪靠在了椅子上斜觑着跪着站着的一众人。
“我要是不接这赌,倒显得我怕了。”
这便是应了。
不过片刻,院子里就传来了两声惊叹。
赵迭依然歪坐在椅子上,看着给自己牵马的仆人投壶每投必中,赢得沈家兄弟一脸菜色。
“这投壶我们实在赢不了,赵公子,咱们还是赌骰子吧。”
赵迭打了个哈欠,不置可否。
“你们可算清楚了,再输给我两把你们这沈家的宅子就是我的了。”
沈家兄弟战战兢兢,站在桌前却连骰盒都拿不稳了。
“赵公子,我们兄弟受了惊吓,实在拿不稳骰盒,我可否让别人来替我投骰子?”
“去吧去吧,一群废物屁事儿真多。”
赵迭自恃已经稳操胜券,也不怕这沈家两个废物再找来什么帮手。
很快,一个穿着桃红罗衫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从后院走了过来,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接下来不到一个时辰,掷骰子比输赢,她二十七把里一共赢了十七把,看起来不多,可是其中十把她摇出了三个六,不仅赢还赢了连番,把赵迭那边每次都要旺起来的“手气”给压了下去。
越是如此赵迭加码就越大,一来二去竟然让这个带着风尘气的女子越赢越多,不光保住了沈家的宅子、作废了那张沈衍五千两银子的借据,还让赵迭又输了一千多两。
赵迭赌得红了眼,挤开替自己摇骰子的下人决定亲自上阵。
一把脱下身上的银鼠大氅,他从里面摸出了一沓银票,足足有八千两。
“敢不敢跟我玩儿把大的?”
看着那厚厚的一摞宝钞,沈家两兄弟眼睛都移不开了。
“赌!”
他们没有宝钞票子,沈献儒当即写下了一张八千两银子的借据压在台上。
动作之间,沈献儒看向自己的妾室,对她使了个眼色。
女子将三枚骰子放入骰子盒,已经笃定了自己又会摇出三个六。
此时的赵迭却不慌不忙,他看着自己手里的三个骰子,用手指每个都拨弄了一番。
骰子在他纤长的指尖处翻转了十好几下,他才终于把骰子放在了桌上,又把骰盒扣了上去。
片刻之后,错落的摇骰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砰”地一起扣回了桌子上。
院子里的水杉树叶子落了大半,风一吹还是有椭圆形的小叶子沾在人的头脸上。
沈献儒却完全顾不上这些碎叶,看着桌上的两个骰盒,他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八千两!
那可是八千两银子!
要是有了这笔钱,他也不必再呆在京里做个无人放在眼里的“纳贡生”,只要用这笔银子疏通一番他就能去做個一方父母官,比他爹、他叔叔都要强上百倍!
“快开!”他在心里嘶吼,骰盒一开他的前程富贵就全都到手了!
他那个摇骰子的妾室却没动,因为自称叫“赵迭”的年轻男子正探身在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骰盒:
“你这一把要是输了,别说这院子,连你怕是都要被卖给我。”
脸上戴着面纱女子有些胆怯地笑了下,摁着骰盒的手却很稳。
“你最好是能赢。”赵迭并不肯因为她的可怜样子就放过她,“敢在我面前使手段的,落在了我手里都是生不如死。”
女子仍是不搭话,显然受了沈献儒的指使做这种勾当也不是一两次,微微侧了头做闪躲的样子,手上仍是纹丝不动。
沈献儒在一旁笑:“赵公子一看就是大家出身,何必在赌桌上为难一个女人家?”
赵迭冷笑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
“想看我的骰子?不如先让我看看你们盒里的骰子”
说完,他回身抽出自己随从手里的斧头,竟然直向那个女人的手上劈了过去,动作又狠又凶,女人吓得连忙闪避,手上自然也动了。
木质的骰盒被她的手一带直接落在地上,滚落出去,露出里面的骰子在地上滚出了是“一、三、四”。
手上的斧头挥在半道儿收了回来,赵迭看着落在地上的骰子颇为失望地“啧”了一声:
“我还以为又是三个六的连番呢,居然才八个点。”
之前那十几局赵迭都是一直坐着不动,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对骰子盒直接动斧头,沈献儒看着女人的脸色就知道情势不妙,连忙说:
“赵公子你怎么能用斧子吓人?骰盒动了骰子乱了,这局可不能算!”
赵迭却笑着睨他:“有什么不能动?摇骰子本就是各安天命的,再说,我也没碰她的骰子啊,不都是她自己动的?”
沈献儒气急败坏,大声说:“这局不算!”
他想要扑到桌子上将自己放在那作为赌注的八千两借据夺回来,可身后却早有两个人将他死死架住。
之前一直没做声的赵家仆人们也都亮出了手里的斧头将赌桌团团围住。
赵迭在沈献儒的怒视之下将那张字据拿到了手里。
“凭什么不算?难不成你已经知道了这盒里的骰子原本是什么数?不然碰一下没碰一下的,又有什么关系?”
逼视着沈献儒,赵迭一手捏着字据一手把玩着那把斧头,冷笑:
“凡事有来就有往,我来登门讨债,你不想还钱就罢了,竟然还设局想从我手里拿银子?你生下来的时候你爹是往你的肚子里挂了几颗狗胆?”
直接抬腿将脚放在赌桌上,赵迭语气懒散地说:
“让人自以为有翻本的机会,越投越大,只要在最后一局让他彻底输个干净,前面都不过是铺垫罢了。你们这些设赌局的人也就是这点手段,学起来还真没意思……差点儿就能赢了八千两银子的滋味儿如何呀?”
看着那张自己画了押盖了章的借据,沈献儒目眦欲裂,这才明白过来着赵迭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他赌钱的打算,就像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替沈衍还钱一样。
“骗子!你!你分明是个骗子!”
“骗子?”赵迭哈哈一笑,一摆手对着身旁站着的壮汉吩咐:“童五,之前他是不是还欠了你十个手指头?你赶紧去把债讨了。”
语气极其轻松,就仿佛是让童五去拔几根葱。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守儒趁着别人不注意猛地挣脱了身旁人的桎梏撒腿往院子外跑去,他刚打开大门就被人从后面追上摁住摁住,看着门外面上却露出了喜色:
“大人!大人救命啊!我们兄弟是已故沈大学士的侄子,今日有人勾结盗匪来我府上强逼着我大哥写下八千两银子的借据,要不是得遇大人我们兄弟只怕死了都没人知道!”
“你是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之侄?”门外,有人缓声反问。
沈守儒连忙应:“正是!正是!沈大学士正是我二叔。”
正对大门的影壁遮住了众人视线,只能看见赵迭两个去拿人的手下已经退了回来,脸上还露出了怯意。
接着,又有走入院子的脚步声传来,直到一色的青色曳撒映入眼帘,被制住之后正要被剁手指的沈献儒脸上也露出了笑意,恶狠狠地看了赵迭一眼他大声喊:
“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些人是……”
穿着青色曳撒的一干人分列两旁,一个在黑色大氅里头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转进了院中,听见沈献儒的声音,他循声看了过来:
“你是何人?为何是这幅模样?”
“学生沈献儒,同是沈大学士的侄子,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这人、这人自称赵迭,先是要用斧头劈我家的家门又强要我签下一张八千两的借据,还请大人替学生做主!”
来人却没说话。
这穿着白色飞鱼服的男子也甚是年轻,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站在院中就仿佛一株自春日里而来的玉兰树,他先是看了看桌上的骰盒,又看了看左右还在看热闹的纨绔子弟,又看向院中的屋舍与树木,最后,他看向了还懒洋洋斜坐在椅子上的赵迭。
被他看的赵迭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站着的那人淡淡一笑:“听闻您要来,我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就沈家这一对废物还能伤了我?”
赵迭的语气比方才少了些狠厉,却又嚣张了十倍,仰着头,隔着赌桌不屑地看着这个锦衣男子。
男人却丝毫没有动气,仍是笑:“我不放心这院子,您要是下手太重让沈家这两人的血脏了这院子就不好了。”
赵迭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献儒的嗓子中猛地发出了一声怪叫:“你们二人竟是同伙儿!”
“谁跟他同伙儿!”赵迭猛地拿起桌上的茶盏砸在了沈献儒的身上,砸得他一声发出了一声痛嚎。
锦衣年轻人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是不赞同赵迭砸人的所为,还是不赞同沈献儒说的话:
“沈献儒,你与你弟弟沈守儒二人常年聚赌,依律当重罚,我正是收了状纸来拿你们的。”
“状纸?”沈献儒大惊失色,已经慌了,“谁、谁告的我?我可是国子监的监生!怎会做出聚赌之事?”
却见那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先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沈氏状告你们兄弟二人在她家旧宅里常年聚赌生事,这就是状纸。今日朝中有旨要京中各处严查聚众赌博一事,你身为国子监的纳贡监生竟然常年做出这等有悖律法之事,不仅要交付有司依律严惩,还要褫夺功名。”
“沈时晴她竟敢将我告了?!”一听见“沈氏”二字,沈献儒瞪大了眼睛,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她一个死爹死娘的孤女竟敢状告莪?要不是我心善,她!她!你们竟然连一个女子的状子都接?我告诉你们!沈时晴她早就疯了,她就是个疯妇!要不是我替她遮掩她早就被谢家给休了!她娘是个疯子!她也是个疯子!你们怎能听一个疯子的一面之词?”
耳中听着沈献儒疯了似的怒骂,赵迭、不,赵肃睿看向一直站在当中面色如常的沈时晴。
沈时晴原本沉眸凝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眼间,四目相对,赵肃睿似乎听见了沈时晴在他心中说话。
“陛下,你可看见了,你可听见了,这便是你觉得轻易可挣开的桎梏。”
冷淡的声音一如既往。
赵肃睿一晃神,才察觉到刚刚的一瞬不过是他的幻觉。
太阳西沉,天越发冷了。
赵肃睿打了个哆嗦,旁边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培风连忙拿起他放在一旁的银鼠大氅替他穿上,穿着衣服他嘴上也没闲着:
“疯子?我看你才是疯狗,死到临头胡乱攀咬,活脱脱一条丧家疯狗。”
这时,一旁的沈守儒突然跪下,大声说道:“大人,你与这位赵公子是旧识,可知道这赵公子也是参赌之人?他身上藏了近万两银子的宝钞都是赌资,还有那张我兄长签下的八千两银子的借钱凭据,都是他借着赌局之名强夺了去的!大人器宇不凡,定是高洁清廉之人,决然不会因私废功包庇此人!”
沈时晴还没说话,赵肃睿先笑了。
“我?赌钱?哈哈哈!我身上揣着宝钞就说我赌钱,你们可有证据?”
“那张借据!”
“借据?这明明是你们兄弟二人租赁沈娘子宅邸数年欠下的房租,我是来替她讨债的,什么时候成了我也赌钱了?反倒是你们……我来的时候可是看见了你们满院子的人又是打骨牌又是赌骰子,一群人穿着绸缎袍子赌钱,现在还被我锁在了后院屋里呢,那些人可都是被你们招揽来的赌徒。”
说着,赵肃睿抖了抖手中的借据,
“你们要是不信,我自可以把沈娘子委托我替她收债的信也送到京兆府。至于赌博……”
赵肃睿看向沈时晴,脸上似笑非笑地说:
“像我这等遵纪守法、胆小怕事的,可真是做不出来。”
沈时晴将头转向一旁,自方才沈献儒说她是疯子之后她的脸上就再没什么真切的表情,此时竟然多出了一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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