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现任万全都指挥使章咏意图杀良冒功,未遂,我已经下令让他回京自辩,另选龙威将军蔡蛰在掌万全都司事。”
只这么短短一句话就让赵肃睿脸上的闲适得意之色退了个干净。
捏着夹子,他的语气淡淡:
“章咏杀良冒功?他身为二品将军,杀多少良民也攒不够让他能升官的功劳,多半是手下的人做事不妥当吧,既然没死人,定个失察之罪也就算了。蔡蛰虽然会用兵,却总是谨慎过了头,越老越顽固,朕好不容易等到他自己称病回家,你又把他给找了回来。与其用这等老顽固,你不如看看章咏手下参将有没有得用的,之前朕听说有个叫于三彩的,脑子机灵,打都沁的时候也有军功,提拔他代掌也够了。”
短短几句话昭德帝就将自己的好恶展露无遗。
杀良冒功?是章咏失察。
会用兵又如何?蔡蛰不够听话,他就是要把他弃之不用。
得用之人就可以偏心包庇,看得上的年轻人也能随意施恩,唯有大半生为大雍鞠躬尽瘁的老人,只是因为“顽固”二字就在他的眼里一文不值。
“看来陛下也觉得蔡老将军算是个将才,我这人选得还不错。”沈时晴说话时面上带着笑,直接曲解了他的意思,“至于章咏,他和曾任庆阳知府的韩昶有旧怨,韩昶与他长子前几年陆续死了,只剩下一家子的孤儿寡母留在宣府旧宅,章咏之前就多次上门滋事,这次又借着剿匪将韩家上下七十多口人打成了山匪的同党要一并诛杀,此间种种,锦衣卫已经探查清楚。陛下,只是一点旧年私怨就能让章咏将别人一家老小赶尽杀绝,大雍朝重中之重的万全都司您竟然放心交在这种人手里。”
又被沈三废嘲讽了一番,赵肃睿却没有恼怒,而是在心里说:
“你打算如何处置章咏?把他也杀了过一把匡正除恶的明君瘾?章咏虽然贪财,也惜兵,这些年万全都司治下副将参将游击可都没少从他的手里拿了好处,你撤了他下去换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蔡蛰上来,你就不怕蔡蛰的一把老骨头再被他们欺负出个好歹来?”
沈时晴将手里批阅完的奏折放到一边,问:“那依陛下之见我应该如何处置?”
“章咏预谋害命,终未得手,依着《大雍律》当杖一百另徒三年,你也不必将他流放,只管让他留在万全都司内作杂役效命,只要继任之人不傻都知道该怎么用他来威慑他从前的部下。蔡蛰那老匹夫治军严厉,让他掌管万全都司还得找个人给他当副手,或者干脆派个钦差过去。”
说话的时候,赵肃睿瞅准了一个栗子反过来覆过去地烤,烤到栗子壳上的口子爆开,他又把那栗子放在了一边。
放下了一份空洞无物的奏折,沈时晴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里面的三分茶,所谓“三分茶”就是茶叶蜂蜜喝荞麦面滚水冲泡后又微煮而成的茶,这几日也许是地龙里火烧得过盛,沈时晴总觉得喉中有异,早晚还容易咳,索性就让三猫做了这道茶来喝。
荞麦微苦,蜂蜜却是香甜的,觉得喉咙里舒服了些,沈时晴又拿起了一本折子,心中对赵肃睿说:
“钦差就罢了,蔡老将军给我立下了军令状,明年九月之前在万全都司辖下七所十一卫中训出一支五千人的精锐之兵,若是做不到,他便自请辞官,子孙后代也不再从恩荫。”
看着一颗栗子从夹子中落回了铁网上,赵肃睿盯着那火舌突兀一笑:
“沈三废,你在朕面前显摆你的明君雅量呢?嗯?重用贤达,知人善任……你以为你是唐太宗还是汉武帝?可就算有了这五千精锐之兵又如何?你能带着他们上战场?蔡蛰那老匹夫能带着他们横扫漠西漠北?你以为如今的大雍还需要什么天纵奇才的练兵之法?大雍不缺精兵,缺的是战意!缺的是必胜之心!你有么?蔡蛰那老匹夫有么?当年都沁左部叩边,他除了闭城坚守什么都不会,明明兵力两倍于都沁,被人硬是困了二十余日,结果还敢说没有百姓伤亡,说这就是他的功劳!你让这样的人来练兵,他能练出什么?”
语气嘲弄,赵肃睿轻蔑地看着那个在铁网上烤着的栗子,仿佛那就是沈三废。
“你以为你学了些书本上明君的做派就真能当了明君?当皇帝要是真有那么容易又哪来那么多的亡国之君?一年后蔡蛰不光没有练兵有成,还让万全都司上下军心涣散内斗不休,你又如何?那可是拱卫燕京的七所十一卫,一旦散了人心被都沁人抓住了可乘之机,你也不必与我换回来了,那亡国之君你自己当了去吧!”
被他这么说,沈时晴也没生气:
“陛下提醒的是,万全都司各处也要小心,我打算明年开春之后就从九镇守军中抽调三百精锐入京演武,那时正好也是班军入京的时候,可以让九镇精锐与各位所轮调操练的班军、京营各卫守军同场竞技一番。”
赵肃睿听得一阵悠然神往,他当年可没想到这个玩法,要是他坐在高台上看着,一高兴就往下撒一筐金豆子……回过神,他又是冷笑: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九镇守军生出战意了?”
“陛下,难道九镇没有战意的真是守军么?”沈时晴面前的折子正是她让户部重新整理出的历年西北蛮族叩关对百姓烧杀劫掠的统计,死在他们屠刀下的百姓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九镇边城一旦被攻破,蛮族都会在城外都会用尸体垒砌出“京观”,看着那些书于纸面的数字她都觉得气血翻涌,那些亲眼看着这一切的边军们真的会无动于衷么?比起那些出身九镇的军户边军,反而是各处守备将领更畏战才对,毕竟不打仗的话只要熬满了几年搜刮够了钱财就能往别处做官了,军功可不如小命重要。
沈时晴召边军入京,更想知道的就是他们在想什么,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办法像赵肃睿一样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跑去西北,就只能让他们来了。
赵肃睿冷哼了一声,只觉得沈三废这家伙异想天开。
当然,这么有趣的比武让他来主持那就是他英明神武文治武功了。
“沈三废,‘轻信’乃是为君者的大忌,古往今来没有几个当皇帝的没有被大臣骗过,只不过那些为君的不愿意把它们记在史书上罢了。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当皇帝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让你不如意的都杀了,却不能让如意之事变多,你与那老匹夫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又是许他练兵又是要办演武,要是明年诸事不成,你丢的可是朕的脸。”
沈时晴在一处军报上画了个圈,又喝了一口“三分茶”,眼睛仍是没有离开军报上的计数,心里还在跟赵肃睿说着话:“多谢陛下提醒,陛下放心,我既不是皇家子弟,又不是名门之后天之骄女,自我父母去后,我百事难成其一,信错的人做错的事也不知凡几。错了就错了,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接着走就是了。”
虽然竭尽所能地想要将事情做成,沈时晴却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打算,可以将全部心血投入其中,又已经不在乎失败,这是她在谢家深宅七年间磨砺出的性情。
就如同作画,从调色到选纸,从研墨到勾勒,她无一步不是尽心尽力,可要是画错之后整幅画都被毁掉,她也是能够坦然接受的,只是会继续调色继续选纸继续研墨继续勾勒——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为皇帝的赵肃睿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世上已经有无数人为了让他“如意”而殚精竭虑,沈时晴却只有她自己。
“啪!”又一颗栗子被烤出了香气,赵肃睿放下木夹拿起一旁的芋头饼咬了一口。
红豆馅儿的香气在嘴里散开,他心里的语气带了些戏谑:
“是么?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路走?那沈三废,你可知道你放任你大伯家的两个废物侵占你的宅邸,现如今你那从前的沈宅已经成了个私赌坊了,依照《大雍律》,他们兄弟俩聚众赌博,不光要杖八十,你那房子也要罚没充公。沈三废啊沈三废,你说你嘴上说的那么好听有什么用?你爹泉下有知道他生前住的地方沦落到了这种境地,你猜他会不会连夜找你?”
终于能在沈三废面前扳回一局,赵肃睿十分得意,嘴里的芋头饼有些凉了,他也没喊人,自己用木夹子夹了放在火上轻轻烤了烤。
“聚众赌博?”
沈时晴却并不像赵肃睿以为的那么恼羞成怒,她只是重复了下这四个字。
赵肃睿幸灾乐祸:“还不止呢,他们还去逛暗门子,听你那小堂弟说他们还纳了几个不知道哪个门子里出来的妾,弄得你家跟那妖精洞似的。明天朕就去把那赌窝妖精洞给掀了,也让你见见朕的本事。”
“……多谢陛下。”
沈三废只说了这四个字,赵肃睿却觉得通体舒坦。
阴阳怪气的“多谢”听多了,听见了一个真情实意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三更一到,两边都再无声息,赵肃睿吃完了芋头饼,又随手剥了个还烫手的栗子。
一边剥着,他还得意地哼了两声。
忽然,他又停住了。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要损沈三废是个废物来着?怎么沈三废不过是跟他道了声谢他就得意起来了?痛哭流涕呢?痛改前非呢?他对着沈三废的仓皇可怜样子哈哈大笑呢?
怎么都没有?
“没意思。”英明神武的昭德帝想把手里的木夹子掰折撒气,没掰动。
乾清宫里,一鸡挑了挑灯芯,突然听见皇爷说:“四鼠进来,一鸡,你去将这几日御史状告京中勋贵子弟私德不修的折子找来。”
四鼠本就在殿外候着,闻声连忙走了进来。
“皇爷。”
“这几天御史都疯了似的参奏朝中的勋贵子弟,你对着那些折子安排人手下去,那些在燕京城里又嫖又赌为非作歹的就别留到冬至了。抓了之后直接送去刑部,依律定罪,不管谁要求情,让他们一律来找朕。”
“是,皇爷。”
靠坐在龙椅上,沈时晴低垂着眉目,一手靠在扶手上轻轻握拳,另一只手摩挲着它的手背和指节。
“宁安伯府最近没什么动静?”
“回皇爷的话,没有,只有英郡王差人送了两次东西。一次是给英郡王世子穿的粗衣,还有二百斤带糠的粮食。一次是冬衣,大概是等着英郡王世子吃粗粮穿麻衣足了一个月之后再换的,算算时间也快了。”
“宁安伯世子最近还有找人去救他爹吗?”
“回皇爷的话,宁安伯世子这半个月来只偶尔出来,也不曾再去联络故旧。”
修长的手指从指节上划过,沈时晴徐徐说道:
“看来他是觉得没了指望,要看朕再如何动作了,赶制一件郡王世子的礼服,等赵勤仰一个月期满就给他送去,说是朕赏他不忘祖上辛苦,这事儿一鸡你亲自跑一趟。”
一鸡站在一旁连忙领命:“是,皇爷。”
“二狗的伤好了吧?”
一鸡低头回话:“回皇爷的话,已经好全了,只是自觉有负皇爷恩典,只敢在乾清宫外守着。”
“他这是给朕当起守门太监了,告诉他,去跟英郡王世子赵勤仰好好套套话。”
“是,皇爷,二狗一定尽心竭力办好皇爷给的差事。”
一鸡替二狗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白玉似的脑门在石砖上磕出了一片红。
吩咐好了这些,沈时晴站起身:
“告诉刑部,这次查出来的有胆敢聚赌之人中有身负功名又或受父辈恩荫的,罪加一等。”
“是!皇爷!”
第70章 讨债
正阳门外的正西坊一带在前朝时候是从燕京往西走货的要道,通惠河一路沿着皇城根儿往北连着海子河,从通惠河沿岸到广宁门外大街一溜儿就成了通商要地,整日骡马接连不曾停歇。
到了大雍朝,成祖扩建皇城,索性将通惠河沿着皇城的一溜儿给填了一半,彻底只纳作皇城的护城河,不许再走船,海子河也被拦腰分成了两截儿,中间一部分甚至被填了土充作稻田。
如此一来,自通惠河上下来的南货想要燕京就要先在东边的通县下船再进燕京,反倒让东边的街市热闹了起来,正西坊一度几乎要没落下去,可随着朝廷开科取士,在燕京城里做官儿的越来越多,历代君主一年里又总有些日子住在西苑,赏赐勋贵的府邸宅院自然是绕着西苑来的,渐渐的,各处衙门也都移到了西城,文武百官图往来方便又纷纷在西城置办宅邸,正西坊这从前商人云集的地方也因为从正阳门入朝方便而逐渐成了群臣青睐之地。
又因为靠近正西坊的广宁外大街仍旧是从燕京往西去的通商要道,正西坊一带现在还是官商混住的局面,不像宣武门里已经被群臣给占满了。
在正西坊,五品官家的正门对着江南商人的院墙都是寻常事,做羊马买卖的晋商家里开了宴,丝竹声也能扰了正趁着休沐在家品鉴字画的工部员外郎。
石榴巷通往正阳门西河沿边上有一座宅子,据说左右两个宅子都卖不上价,就因为这宅子里每日喧闹不堪甚至不分昼夜,当官的也好、经商的也好,谁也不愿意与这家人住在一处。
日跌时分,隔着两扇黑油大门都能听见里面的吵闹,穿着一身银鼠大氅的年轻男子头戴平定四方巾,两侧坠着暖耳,手上也是鹿皮手套,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他略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沈宅。”
为他牵马的仆从同样做男子打扮,头戴圆帽身穿半袖棉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仆从。
“公子,我这就去叫门。”
“不必。”坐在马上的年轻人阻止了自己的仆人,“不用你去叫门,咱们既然是来上门讨债的,自然是要砸门才够气派。”
说完,只见他摆了摆手,身后跟着的七八个壮汉立即翻身下马站成一排。
“瞅准了那门,给我踹!”
“是!”
汉子们齐声呼喝,齐齐抬脚,重重地踹在了门上。
黑油大门被踹出一声巨响,竟然真有地动山摇的气魄。
院子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
接着便听门内急急传来了声响,有人隔着门喝问:“外面是什么人?我家是前协办大学士沈大人府上,不容闲杂人等放肆!”
“找得就是你们这沈宅!”
一個精壮的汉子爆喝一声,又一脚踹在了门上。
门上的铜环被撞得叮当乱响,吓得里面的人半晌没说话。
“你们家人欠了我们主人家五千两银子,赶紧将钱还了!不然今日就把你们这宅子里外砸个干净!”
说完,壮汉又去踹门,他那脚生得极大,还宽,活像个石墩,一下下砸上去没一下是失了劲头的,几乎就要把门连着门框一并踹下去。
这时,门里又换了个人说话:“这沈家如今就只有我兄弟二人,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我家兄长还是在国子监读书的监生,断没有欠钱不还的,外面的兄台可是找错了人家?”
“你家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在安定门外枣叶儿胡同的沈举人不是你们的堂弟?快快将门开了,不然我们打将进去见什么砸什么,我家主人说了,那沈举人欠了钱跑了,他现下只想出气,让咱们只管砸够五千两银子的东西了账!”
燕京城里豪门勋贵多不胜数,也不是没有蛮横之人,能横成这样的也是让人生平仅见。
沈宅里又安静了下来,过了片刻,从院墙上探出了个头来,骑在马上的年轻男子手里捏着一对铜球,见状直接砸了过去,只听一阵乱响,爬上墙头窥探的人掉到了地上哀嚎着自己的眼睛。
“别等了,破门。”
坐在马上的人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挥手让人自马鞍
“将这门给我劈了!”
“哐啷。”今日饱经摧残的沈宅大门终于是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在干黄皮袍子外面又穿了赭石色搭护头上还戴着小帽儿的男子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
“在下沈守儒,乃是先大学士沈韶之侄,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姓赵,名迭。”
牵马的仆人连忙要扶着他下马,却见他直接从马上跳了下来。
虽然小有踉跄,但是站稳了。
沈守儒在燕京城里多年,也算是有些见识,见这人身上一身上好的银鼠皮,脚上是小羊皮的皂靴,手上戴着的鹿皮手套也极精致,就知道此人来历定然不凡。..
虽然样貌上有几分柔美,却一身的煞气,让人不敢直视。
沈守儒连忙退开一步,赔笑说:“还请贵客入门相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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