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剩下的一位成人的小姐叫墨娘,是位缠着脚的闺秀,四年前十六岁就嫁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名士’,姑娘还让我挑了两幅字画送过去。”
赵肃睿抓了几颗蜜饯枣子放在嘴里嚼,一边嚼一边笑:“一个废物爹生了一窝小废物,除了惦记别人的家业也没什么本事了。那个中举的小举人是哪来的?沈家三房的?”
“是。”图南端起水壶给她续了杯子里的姜茶,“三老爷年少时就有才名,教出来的一对儿女也不错,现在住在安定门外的应该就是他的长子沈衍,今年十六,是去年中了举人,女儿沈盼晴才十二岁。”
大房的女儿叫墨娘,三房的女儿叫盼晴,赵肃睿在心里品了品:
“这沈家三房给女孩儿取名是从了沈……我的字?”
“是。”图南点头,“三老爷一向亲近二老爷,虽然不喜欢夫人的出身,对姑娘是很好的,要不是有三老爷从中相助,夫人也守不住这些产业,只是可惜了三老爷官途不顺,这些年一直在湖南提学分司当教授,家境也单薄,比不上靠换老婆发家致富的大老爷。”
嗯?刚刚图南是不是刻薄了一把?
赵肃睿抬起头看向图南,只看见了一个老实木讷的丫鬟。
“嗯……安定门外离着咱们庄子倒也不远,先看看沈衍是不是个能用的。”
赵肃睿伸了个懒腰,对图南吩咐道:
“去准备准备,把那个沈衍绑过来,练练手,咱们也当个侠盗。”
见到沈衍的时候,赵肃睿端详着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龇牙咧嘴的。
倒不是因为沈衍长得有多么不堪入目,而是赵肃睿自己在中午如愿吃了冰糖扒出来的大肘子,结果乐极生悲在搬砖的时候逞了强,不小心把腰给抻着了。现下的他做个弯腰的动作都难受,要是打喷嚏就更惨了,不光漏血还肚皮疼。
面皮白净的少年郎还没脱去两腮上的奶膘肉,眼睛上遮了了个几层厚的黑布带子,整個人被结结实实困在立柱上,只有嘴皮子能动。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在下不过是个在国子监读书的穷举人,身无长物家资微薄,却也有国子监的各位夫子看顾,你们抓了在下不光拿不到什么钱,还会惹下不小的麻烦,还请各位将在下放了,在下保证自己从未见过各位,从此只当此事并未发生,在下鞋底藏了一张十两银子的宝钞,各位拿去喝酒便是。”
话说得还算条理,只是磕磕绊绊,能听出一股子努力想要心平气和却做不到的稚嫩。
赵肃睿咧咧嘴,对一旁的邵志青摆了摆手。
邵志青苦笑一下手腕一转,关节处发出了一声脆响。
从前他在锦衣卫里好歹吃的是皇粮,干的活儿是骑着高头大马抓些不合圣意的官吏,虽说不是大富大贵,横行市井也够了。后来到了宁安伯府每月领着银钱,虽然老少爷们儿凑不出半个不是废物的,他也是前途无期,旁人好歹还尊称他一声“武师傅”。
自从到了沈娘子手里他都做了些什么?
一会儿是劫别人的银子,一会儿是带着人打群架,现在连绑票的生意都干上了。
从实际差事来看,已经基本约等于落草为寇了。
可谓刑事一片大好。
“沈衍,青州举人,你爹是湖南提学分司的教授,你伯伯是济宁府名士沈咸,你在燕京城里还有两个堂兄就住在石榴巷北头的沈宅里……某说得可对?”
尽管努力让自己镇定,沈衍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下,知道自己一说话就露怯了,他索性紧闭着嘴。
邵志青扭头就看见沈娘子歪坐在椅子上看热闹,还不太满意地摇了摇头,他转回去硬着头皮继续装出了些匪气:
“某也不与你说虚的,你写封书信,让你家里拿五千两赎你!”
这位前锦衣卫小旗杀人见血的时候没露过怯,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么一句话就让他把脸都憋红了。
说完,邵志青又回头去看沈娘子。
看见沈娘子扁着嘴眼神儿飞向了一边儿。
在沈娘子身后一群应该在后宅里老老实实看热闹的女人都在这儿围观“少夫人的举人堂弟”,看邵师傅这么一个大汉被为难成这样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唯独没什么见识的沈衍被唬住了,他从小就跟在自己亲爹身边读书,就连他从长沙府回济宁府原籍考试他爹也跟上官请了假陪着,直到他考中了举人进京读国子监,他爹娘才第一次把他从身边放了出来。
他哪知道面前这人都快难受死了?被面罩子挡着的小脸
“在下家里贫寒,实在没有五千两银子。”
哎哟,听听这个声音,真可怜。
站在“少夫人”身后的夏荷手里帕子一展,露出了几颗瓜子,手上的喜鹊登枝银镯子晃了下,她拈起一颗瓜子用新涂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碎皮子,随手将瓜子仁儿递到了柳甜杏的嘴边儿。
柳甜杏叼着瓜子仁儿左右看看,差点儿又要忍不住笑。
因为邵志青又转头看向了“少夫人”,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肃睿快被这个邵志青的蠢笨给气死,他不过是想从这个沈衍的嘴里诈出些话来怎么就这么难?难怪邵志青明明功夫不错却在锦衣卫里混不下去,就这个脑袋,也就只会练个兵,但凡是要点儿心眼儿的都得让他砸个稀烂。
这时,沈衍又说话了,语气里已经有了些情真意切地惊骇和委屈:“在下家里实在没有这些钱的,家父只是个书院里的教书师傅,闲暇还要靠着给人写牌匾赚钱,这次为了送我上京连自己最珍爱的裘衣都卖了,我虽然已经中了举,可我爹管得严,别人送来的投田一亩都没收。”
说着说着,他的胆子倒大了起来:“你们要是非要这五千两不如把我杀了,只是这事别让我爹娘知道,让他们只当我是被人杀了就好,不然让他们知道我是为了他们凑不出的五千两银子死的,我怕他们更自责己身。”
“你除了爹娘不是还有堂兄在京?住着石榴巷那么宽敞的宅子总不会拿不出钱来吧?”
“我那两个堂兄自私自利为人下流,让他们知道我被绑了也只会当不知道,断然不会给你们钱的!”
见这小孩儿说话也不哆嗦了,语气甚至还铿锵起来,已经有了些凛然不惧的气势,邵志青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又又又回头看向“少夫人”,只看见了一对白眼儿。
赵肃睿决心找人替他,可转身一看,自己身后一群都是莺莺燕燕,还都是养在后宅里的,怎么看都比邵志青还不靠谱。
有心找人去唤图南或者培风过来,他突然看见眼前一枚银镯子晃了晃,是吃着瓜子的夏荷当着他的面抬手拢了拢发髻。
“少夫人,让我去试试?”
嘴里叼着帕子,夏荷探在“她”耳边微声说。
崔锦娘虽然讨厌的得紧,可她的心机手段人尽皆知,少夫人吓了吓她,还是要用她的。
那天听见少夫人当众允了崔锦娘会让她再看见自己的儿子,夏荷也心动了,现在的少夫人能挟制了崔锦娘,说不定也真有一日能回了宁安伯府,除了一对儿女,她的娘老子都还在府里呢,她怎么能不记挂?
从那时起夏荷就存了心思要在少夫人面前露个脸儿,她也确实是个不怕事儿的,见少夫人挑眉看自己,她鬼使神差地冲着少夫人眨了下眼睛。
其实本意是想学着柳甜杏跟少夫人撒娇的。
兔子抖耳朵跟花皮豹子抖耳朵那可真是两个东西。
赵肃睿的身子“唰——”一下倒退两尺,结果又抻着了今天已经饱受摧残的腰。
捂着肚皮他呲着牙摆手,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夏荷没做好,就冲着他肚子上这一疼,他就得让她三天吃不着肉。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着实称得上一句“赏罚分明”了。
眼见自己又犯了错,夏荷的心里又露了怯,这时,突然有人扯了扯她的裙角。
是蹲在一边儿看热闹的柳甜杏。
“夏荷。”小小声唤了一声,柳甜杏比了傻乎乎的笑脸出来。
夏荷差点笑出声,再抬起头的时候手里桃红的帕子一甩,将剩下的瓜子都给了柳甜杏,掌心那点儿瓜子皮被她扔到了地上。
瓜子皮落地,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我还以为好歹是抓了个肥羊,想来掂量掂量,没想到竟然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青当家的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看他身上穿的也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呀,何必这么大费周章抓回来?还不如将石榴巷里的那两个给绑来,怎么都比这个有油水。”
沈衍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到了他身前,接着,两根冰冷的手指掐起了他脸上的一块肉。
他能感觉到长而冷的指甲戳进了他的肉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生得倒是白净,倒也不必杀了,小小年纪就当了举人,家里应该也管得严,现在大概还是个雏儿吧?把用船装了卖到南边儿去,不管是南风馆子也好还是卖给人家采补,好歹能赚回点儿辛苦钱。”
女子尖利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沈衍打了个冷战,刚刚心里升起的豪情又褪了下去。
“你!你别乱来!”
“乱来?呵呵,未长成的小鸡崽子知道什么是乱来么?”
续了长指甲的尾指慢慢下滑,从少年举人的颈下的圆领口上划过。
“姐姐给你讲讲什么是采补,据说南边那些盐商的大宅子里养了比宫里还多的女人,根本宠幸不过来,日子久了,宅子里就生出了怨气,是渴坏了的女人们怨气汇聚而成,怨气凝成了精怪,盐商老爷们住在里面身子日益虚乏,就有道士想了个法子,选些干净周正的童男子送进宅子里让精怪采补。”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是她就成了一个幽怨而生的精怪。
“只是那些童男子进去再出来,人也就废了……哎呀呀,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衍奋力想要躲开却又动弹不得,终于忍不住说:“你、你别吓我!子、子不语……”
“你的子要是真有用,你怎么会落在我手里?”
比指甲更凉的是女人的语气:“到时候我就差人告诉你爹娘,让他们去寻你,把你完完整整地带回家,你猜他们寻见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模样?他们一定欢喜坏了吧。”
嘴唇轻轻颤抖,沈衍脸上蒙着眼睛的黑布颜色更深了,是被泪水洇的。
“听说你有一个堂姐嫁进了高门,只要你写了个字据让我们去找你堂姐要钱,我就放了你,让你来的时候是个童男子,回去了,也没丢了清白。”
长长的指甲越来越往下。
沈衍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咬着嘴唇说:
“我、我堂姐是出嫁女,你们要找钱,别找她。她、她也过得不好,没有钱。”
“没有钱,石榴胡同那个宅子也行啊,只要她能把那个宅子卖了,不就能救了你了?”
“不、不行!”
十几步之外,赵肃睿连核桃仁儿都忘了吃了。
他试探沈衍确实是有想看沈三废堂弟热闹的意思。
可这个热闹……是不是也太好看了?
邵志青不知何时也已经退到了看热闹的人群里,手里还多了几颗柳甜杏分的瓜子。
赵肃睿轻声问:“老邵啊,你们锦衣卫从前可有这本事?”
邵志青木着脸看着“沈娘子”一脸的兴奋,再看看面前的“逼良为娼”,心里不仅长叹。
他之前还想过,沈娘子是正室夫人,怎么会和谢家二少爷的这些小妾关系亲密?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
这是女土匪遇到了美人蛇。
刑刑相惜啊!
沈衍是真的哭了。
他四岁开蒙,十三岁中秀才一等录科,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乡试就高中乡试第七名,被学政大人写了亲笔信举荐来国子监读书。
十六岁中举是什么分量?
要知道现在内阁实际上的首辅李从渊李大人也是十六岁中举。
他二伯沈韶当年惊才绝艳,十四岁就连中小三元,也因为错过了一场乡试在十八岁才中了乡试第二名。
坐着马车进燕京城的那天,那真是鸡的头能仰多高,他沈衍的头就能仰多高,自以为有远大前程就在燕京城里的青石路上等着他。
结果呢?
“小举人,你别哭呀,你只要乖乖写上一封信,我们自然能放了你。这么冷的天气,你被绑在这儿吃苦受罪,又有谁念着你了?是你那个嫁入了高门的姐姐,还是舒舒服服住在沈宅里的兄长?你想着他们,他们又谁曾想了你?”
夏荷翘着手指,用尾指长长的指甲勾了勾沈衍的下巴。
沈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君子爱财总该取之有道,你们这些匪人打家劫舍也就罢了,怎能盯着苦命女子手中的傍身钱?在下就、就算是个书生,也是有骨气之人,这等害人之事是决计不做的!”
“呵——你前途大好,就觉得你那嫁入高门的姐姐是苦命人,在我们看来你姐姐手里可是捏着我们几辈子也赚不着的银子。你可怜她?怎么不可怜我们?老老实实将信写了,我们拿了钱,你留了性命和清白,也不耽误你姐姐依旧是高门大户里的少夫人。”
沈衍还是不肯。
如此反复了半個时辰,夏荷就差将沈衍就地办了,却只换了他哭哭啼啼又死不松口。
邵志青甚至给了沈衍两拳,他仍是咬紧了牙关不愿意把沈时晴也拖下水。
赵肃睿在旁边看着,心里对沈三废的这个小堂弟的人品有了些把握。
“罢了。”他突然开口,夏荷立刻退开了两步,就仿佛刚刚差点儿要扯了沈衍裤带子的是旁人似的。
眼上的布条子被人一把扯了下来,沈衍不敢睁眼,只有眼泪毫无遮掩地往下滚。
啧……要是沈三废跟她堂弟似的这么爱哭,他单枪匹马也得冲进宫里把她砍了。
赵肃睿隔着袖笼和衣裳揉了揉肚皮,提了提声量对沈衍说:
“睁眼。”
“你们这些匪人恃强凌弱以众敌寡,还要对我多番戏弄,你们以为我手无缚鸡之力就可欺辱至此么?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你们今日得意不过是侥幸遇到了我这样蠢笨无力之人,来日你们定会遇到悍勇之人,到时候我今天所受之苦也会到你们身上!死便死了,吾道不改也!”
啧……哭得嗓子都抖了也只剩个嘴还是硬的,这小子哪日真死了都不必烧纸钱祭拜,就往火堆里堆《论语》得了。
赵肃睿有些不耐烦了:
“我让你睁眼。”
“我不!”
啧……这一声可真是豪气干云呢,赵肃睿“噗呲”笑了一声,突然感觉身下一阵热流,他的脸顿时又转青了。
赵肃睿爪子一挥:“给他解绑,他要是还不睁眼就把他扔磨房去替驴干活儿。”
打了沈衍两拳的邵志青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上前亲自给他解绑,轻声说:“小公子对不住,某是沈娘子麾下的邵志青,不是什么真的匪人,让小公子吃了点苦头,还请多包涵。”
听见邵志青的话赵肃睿冷笑一声:“堂堂一个举人跑去暗门子里狎妓挨打都是轻的!依《大雍律》‘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沈衍你身为国子监举人出入国子监看着里面匾额不心虚么?你爹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做过翰林院的五经博士,现在做教授身上也是有官的,你身为官员子弟我六十杖把你打死也是你罪有应得!”
沈衍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外面裹着杏色大氅头上只梳了单髻簪了素珠簪的女子斜靠在文椅上看着自己。
他傻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你是我二伯家的大姐姐?”
赵肃睿挑着眉头看了片刻,摘了蒙眼布,这沈衍和沈三废的眉目之间还是有几分相像的,似乎也是因为不仅同宗还都是自幼饱腹诗书,竟然不光是眉目像,书香浸染出的气质也有些相似。
想到沈衍是顶着这么一张像沈三废脸去狎妓,赵肃睿心中平添了几分气恼,当即就改了主意:
“邵志青!将这小子重新绑在条凳上,扒了裤子给我打!六十杖全给我打结实了!打死算我的!”
沈衍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就听见自己大姐姐又要把自己打死,他甩着鼻涕又哭了:
“大姐姐你别打我!我错了!我实在是不知道沈献儒和沈守儒带我去的是那种腌臜地方!他们说是带我去喝茶的,我看那院子里面清雅,里面的婶婶对我笑莪还以为是个管家婆子!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暗门子!后来沈献儒和沈守儒让我掏钱我才明白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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