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吴掌膳这样因为偶然在差事上得了上意进而从宫女被拔擢为女官的更可以被称作是偌大皇城中的传说了。
吴掌膳把头埋在手臂之间,说的都是感谢陛下和太后恩赏之类的恭敬之言。
却听陛下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三十多岁的女官小心回答:“回陛下,臣家里还有老母与弟弟,弟弟应是已经成亲了。”
“什么叫应是已经成亲了?你弟弟成亲你都不知道么?”
吴掌膳连忙说:“臣上次与家中通信是臣得封女官那年,那时家父孝期刚过,家母说是在给弟弟相看了。”
明德十六年到如今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和家中却再无消息往来。
沈时晴点了点头,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她说:
“明德元年入宫,至今二十三年,你诚心事君,得了太后和皇后的赞赏,朕要赏你。徐宫令,你替朕和皇后拟旨,吴掌膳恪守其职二十三载,几番有功,多次得两宫赏赐,念其母养育有功,破格封赠其为五品宜人,赏良田百亩,官银百两,贡缎十匹。”
吴掌膳跪在下首,听着陛下的旨意已经是连谢恩都不会了。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却看见陛下垂着眼眸,脸上带着淡笑。
心知自己的动作有失体统,她又连忙低下头,不会说话,就只能拼命地磕头:“谢陛下,谢陛下恩典,谢娘娘恩典……”
徐宫令是个年纪在四五十之间的妇人,受命写这样惊世骇俗的圣旨她脸上也丝毫不露异色,当即将旨意一挥而就。
诰命、田亩……
男子为官才能为母亲挣来的诰命,男子才能置办在自己名下的田地产业。
林妙贞到了此时才终于相信了“赵肃睿”是真的要给满宫上下的宫女们一份“前程”,她强压着心里翻腾的热涌笑着说:
“得了五品诰命也能递折子入宫了,就从本宫这里再出一百两银子,同样给……吴掌膳,还不知你娘如何称呼?”
“臣、臣、臣母、臣母姓王。”
“好,赠给王宜人纹银百两充作路资,本宫要亲眼见见这位生养了好女儿的王宜人。”
说完,林妙贞看向旁边侍立的其他宫女和女官:“陛下赏赐给吴掌膳之母诰命乃是因陛下仁孝,感怀于吴掌膳数十年来的一片忠心,你们当以吴掌膳为楷模,只要你们也尽心效忠,本宫也愿意身边这宫里的宫女和女官们一心上进,能为家里的母亲挣一份诰命。”
宫室内外的宫女和女官们轰然跪下,齐声应是,哪怕是屋檐上飞出去的鹊鸟听出了她们与平日不同的声势,挥动着翅膀从层层深宫里向南边的宫墙飞去,飞了许久,终于落在了高高的乾清门上。
鹊鸟挺着小胸脯左右张望,看见黑暗中的宫城里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从长春宫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了,初冬的寒风在巷道里呼啸,沈时晴坐在暖轿里,心中也是久久难平。
也许明日旨意发出去,百官只当是宫里有了个极走运的女官,又或者觉得她这个做皇帝的又在任性妄为了。
只有女人,只有在长夜中沉默了许久许久的女人才知道,她今天做的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
林妙贞知道,徐宫令知道,她沈时晴,也知道。
接下来,就是在内学堂里让宫女们都能读书。
林妙贞说的对,她确实有几分用宫女嘲讽满朝百官的意思,那些官吏们嘴上说的是为民请命,心里想的往来生意,既然他们不愿意选派精于账目的吏员进京,她自然要从别处找人来了。
给内书房增加算学课,要是一两年后宫里多了数百个能写会算的宫女,依着赵肃睿的性子他也未必舍得再把这一项给裁撤了。
“别急。”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手指在半空中好像在缓缓地拿着陶杵研磨着什么,沈时晴心中的翻腾终于归于平淡。
“皇爷,乾清宫到了。”
听见一鸡的声音,沈时晴抬起头,饺子停稳,她从掀开的龙纹织锦门下走了出来。
“一鸡。”
“奴婢在。”
“明天你去告诉内阁,朕给那些人留的时间不多了,既然迟迟找不到足够的算账之人,那也可以不必找了,明日起太仆寺的账目就堆在乾清宫里,朕随手翻开一本,只要看见了支出账目,就将挪用之人剥去官皮扔进北镇抚司。”
赵肃睿的喜怒不定这个时候不用,她什么时候用呢?
这么想着,沈时晴走进了乾清宫,她打算再看一百本奏折再睡觉。
京外的庄子上,赵肃睿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脸色突然一变,抱着裹在肚子上的小被子慢腾腾地动了动屁股。
是的,英明神武百战百胜战功赫赫的昭德帝,他又来月事了。
第65章 侠盗
来了月事的昭德帝不光轻车熟路地青着一张脸换月事带,还轻车熟路地臭着一张脸给自己找了羊皮毯子裹上,然后张开嘴唤了图南进来。
“你之前用糖扒的那个鸡爪不错,就是吃着不甚过瘾,法子还是那个法子,扒個猪肘子吧。”
看着缩在床上的“自家姑娘”,图南点头应下,又说:
“那姑娘明日早上先吃些清淡的,也省得再伤了脾胃,之前做的风鱼明天就能开缸了,给您蒸一条鱼来下粥可好?”
一听说要让自己吃清淡的赵肃睿就有些气不顺,可一听说是要蒸风鱼,他又有些馋了。
图南做鱼的时候是特意给他看过的,肥美的鲜鱼用盐和花椒、砂仁、葱花、香油、姜丝和陈皮丝一起入缸腌了十日,他还真想知道做出来是什么味道。
“行吧,蒸了鱼也得有肉,给我蒸两个肉包子。”
“是。”能哄了他别一大早上就要吃大肉,图南已经达成目的,做点包子对她来说也不费什么事儿。
“姑娘,您来了月事,我给您再加个炭盆吧。”
赵肃睿摆摆手:“放两个炭盆太燥了。”
“姑娘不必担心,我再给您取两盆水放在炭盆旁边,也不会燥的。”
赵肃睿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揣着他的小暖炉坐在床上,看见图南转身出去,不一会就端了两盆水进来。
天冷了,井里的水都不好打,图南挽着袖子,手上被冷水给激得发红。
赵肃睿瞥见了她湿红的手指,突然说:“天天见你力气大得不行,怎么不见你也有来月事的时候?”
将水盆摆好,图南又蹲地上将一个炭盆里燃着的炭分在两个盆里,闻言她笑了笑:“天下哪有不来月事的女子?只不过是我运气好,来月事的时候不那么疼。”
听说有女人来月事的时候不疼,赵肃睿顿时大感兴趣:“你是怎么就能不疼的?”
一向沉稳的丫鬟却被这话问住了,低着头想了半晌才说:“姑娘,这大概是天生的。”
赵肃睿:“……”
“姑娘来月事的时候多半是身子虚乏,其实也算不上疼,真有那种疼的是连腰都直不起来的。从前院子里的阿汀就是,那时候孙夫人身边的嬷嬷说她是躲懒,要把她给送出府去,还是姑娘勉强把人收下了。”
眨眨眼,赵肃睿皱了下眉头,他勉强知道除了三个大丫鬟之外的小丫鬟们都是随了阿池的名字叫的,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有个叫阿汀的。
“那阿汀人呢?”
图南正打开一香露要倒在水盆里,听见他的话手上顿了下才说:
“前年她娘老子把她赎了出去说是要给她说门亲事,姑娘还赏了东西给她做嫁妆,结果听说是给他哥哥换亲的,嫁给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鳏夫,没多久就大了肚子,生产的时候难产,被强剖出了一个儿子,到底也没活过满月。”
明知道生孩子这事儿跟自己没丝毫关系,可赵肃睿在这一刻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了原属于沈三废的肚子。
强剖?!
抻着脖子,他看向图南:“人呢?就那么死了?”
图南抬起头看向他,烛火照在她的眼里,幽幽带着光:“姑娘是问那个儿子吗?”
“谁管那儿子呀,我是问那小丫头,就这么死了?你们也没个人去给她讨个公道?”
长相寻常的丫鬟还是看着他,看着看着,突然一笑:“姑娘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您得了消息已经是第二日了,就让培风翻墙出府去找了大夫给阿汀看病,好歹抢了一条命回来,因为孩子死了,阿汀嫁的那家人家就想卖了她另娶个媳妇回去,姑娘就托了贺书生出面假装是山西来的商人将人买下,偷偷送走了。”
经历了一遭生死大劫好歹能逃脱虎口,旁人或许觉得叫阿汀的丫头已经是命好了,赵肃睿却极是不满意:
“那家人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明日一早你就……罢了这种事儿还是让邵志青去做,你现下就去找邵志青,让他明天去找了那人把他命根子给我带回来。还有那小丫头的家里也不是东西,一个女儿得卖上几遍才能够?让邵志青顺手把那家人上下给揍了,”
就算是图南一贯沉稳,此时也不由得愣住了,她将装了用橘子皮蒸出来的香露放回架子上,才笑着说:
“姑娘放心,坏人总有天收,那家人其实是个小吏,家里还有个小当铺,碰上一外地人急着用钱,低价从他手里收了一副米芾的字画,得了这样的宝贝,那家人连忙送去讨好上官想要谋个升迁,那上官得了字又往上送,几经转折,终于有人看出来那字是假的,又一层层压了回去,把那一家人压了个粉碎,当铺没了,差事也没了,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家业也败了个干净。至于阿汀家里,得了这么一个好亲家自然被黏上了,现在过着好日子呢。”
图南字字句句都说得平和,仿佛只是讲了个笑话给赵肃睿听,说话时她手上也没闲着,用泥炉上的烧的热水浸湿了帕子给“她家”姑娘擦脸擦手。
赵肃睿听得入神儿,平常都是不耐烦地自己接过来擦了了事,这次伸手伸头都乖乖的。
等图南说完,他拍了下羊毛毯子大喊一声:“痛快!两家恶人竟然被一个造假的给惩治了,哈哈哈哈,要不是他们贪念横生要去用字画求什么升迁,哪有这等痛快事出来?哈哈哈哈!那造假之人倒像是个侠盗,捏着这等人的七寸收拾他们!利欲熏心的就偏要绝了他们的路,卖女求财的就要让他们不得安宁!痛快痛快!”
一高兴,他又忘了自己在来月事,鲤鱼打挺就要下床,被图南好容易给按住了。
“姑娘还是早些睡吧。”
“这等痛快事儿你就该早些跟我说,可还有么?”
图南摇头:“姑娘,深宅大院里有这么一桩就已经难得了,足够我们这些没见识的小丫鬟念叨半辈子,实在没有更多了。”
将屋子里外收拾妥当,图南端着热水走出了房门,关门的时候,她低着头,嘴角是翘着的。
留着赵肃睿躺在床上,心里还是百爪挠心,他一贯喜欢看那种行侠仗义的话本集子,现在恨不能指挥锦衣卫上下把大雍疆土掘地三尺找出那个造假画的人出来,心里更是认定了那人一定是早知道了小丫头的惨事才故意给那家人下了套子。
心尖儿上想得火热,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第二日醒了倒觉得肚子上隐隐的凉痛好了不少。
心情舒畅的昭德帝一口气吃了一碟子蒸风鱼一碟子拌鸡丝一碟子腌芥菜和三个手掌大小的笋干肉包子,又喝了两碗粥,就在他吃饱喝足又去看小丫头们操练姐们儿的时候,培风带着一个年轻汉子匆匆走了进来。
“姑娘,崔锦娘来消息了。”
赵肃睿掐了掐手指头,今天是崔锦娘启程进了燕京的第三天,掐头去尾她在燕京城里住下也就将将一天,这就打探出消息了?
裹着新做的白兔毛大氅,手上除了暖炉还戴了个袖笼,赵肃睿一步一晃地回了正院坐定,才让阿池替他读了崔锦娘的来信。
崔锦娘送来的信还挺厚,先是详细说了她和张婆子两人现在安置在正西坊观音寺前街细柳胡同头上的半间院子里,距离石榴巷不远,距离到处都是商人往来的广宁门外大街也不远,打算靠着她手上一点能治女人病的手段先安稳几日看看,昨日已经挂了个幡子出去,到了下午就有人来问了。
听到这儿,赵肃睿抬手打断了阿池读信。
“女人病?就是月事疼?崔锦娘这个女中枭雄还真是瞅准了一门好生意。”
阿池在一旁摇头:“姑娘,崔锦娘说的是别的病,她现在干的是三姑六婆里药婆的行当。”
这时,图南突然接口说道:“观音前街那附近都是来往的生意人,还有些专门招徕他们的暗门子,崔锦娘在那儿当药婆确实会有不少生意,她从小就在燕京城的赌坊里去寻他爹,想来对这些三教九流的门道也知道一些,这才选在此处做起了这个行当。”
赵肃睿摩挲了在袖笼里的手炉,来了几分兴致:
“继续念。”
崔锦娘的信里接下来就说起她昨天下午认识了一个暗门子里的“妈妈”,这个“妈妈”说起了石榴巷里住了的三个兄弟,其中两个兄弟有一个是纳监的贡生,明明是靠了家里的钱财在国子监就读,却逢人就说自己是官家子弟,有个当了大学士的叔叔,在燕京城里整日吃喝玩乐,是有些名气的纨绔子弟。
这个“妈妈”手中有个“女儿”叫梅影,今年才十五岁,生得眉目秀丽还弹了一首好琴,偏就被这里两人看上了,这两人就天天来她门上骚扰想要纳了给梅影,可这“妈妈”早就盯上了那些往来燕京的豪商,又怎么看得起这两个浪荡子?之前还以为他们俩住在石榴巷的那个三进大宅是他们自己的,还对他们有些好脸色。结果上个月又有个小公子搬去了石榴巷里的沈家宅子,这个小公子的年纪更小些,只有十六七岁,前头的两个兄弟带着他去了这个“妈妈”的院子里“小坐”,这个妈妈才知道这个小公子看着脸白面嫩的,却是个已经中举的举人小老爷了。
梅影看着这个小公子跟自己年纪仿佛,又有才学在身,说话的时候就亲近了些,前头那两个兄弟就不愿意了,争风吃醋,在这个“妈妈”家里就闹了起来,他们一闹,这个妈妈就知道了原来那个挺气派的沈家宅子根本不是那对兄弟的,也不是后面来的小公子的,而是他们沈家嫁人了的姑奶奶的。
“我手里都是些苦命丫头,从前都爱做梦只觉得要是有个兄弟傍身又或是嫁了个好夫家总能有个好归处,哪里想到那么体面的人家还有霸占出嫁姐妹亲娘嫁妆的事?”
这个“妈妈”说得无心,等崔锦娘给她上了药就提了裤子,却不知道她随口说的正是崔锦娘在打听的。
有了这个消息,张婆子又用篮子提了些艾草煮了的鸡蛋送人,言语间提了两句,就得了更多的信儿,那三个兄弟闹过一场之后竟然就翻了脸,两个大的合起伙儿来把小的赶出了门。现在那个小的就带了两个老仆人去安定门外头租了房子住着。
听完了一场兄弟争风吃醋的大戏,赵肃睿抬头看向图南:
“图南,你自小在沈家长大,可知道这三个废物都是谁?”
图南想了想,说:“两位一直住在石榴巷旧宅的应该是沈大老爷家的沈献儒和沈守儒,这二人是兄弟两个,沈献儒是青姨娘生的沈大老爷的二公子,沈守儒是沈大老爷的继室生的,排行老三。沈大老爷娶妻三次,又有五六个妾室,总共生了七个孩子,养到成年的有四个。
“最大的沈方儒是沈大老爷的原配所生,算起来已经年过而立。他娘王夫人是青州一个举人的女儿,当年大老爷中举的时候还多亏了岳家相助,可惜没过几年沈大老爷就开始纳妾,一次闹得狠了,王夫人大着肚子被硬生生气死了。姑娘还没出嫁的时候沈方儒就已经去了福建,和沈家大房早就没了什么往来,倒是咱家老爷和夫人一直记挂着他,老爷去世的时候他还从福建回来了一趟,那时候姑娘已经出嫁了,与他见过一面,他还给了姑娘一对镶着红宝的水晶兔子另二百两的银票作添妆,还说实在不知道姑娘这么匆忙就嫁人了,不然他这个做大哥的定要备上厚厚一份嫁妆。夫人原本想留他在燕京多住些日子,没想到沈大老爷要把他过继给老爷,他自觉没颜面再见夫人匆匆就走了,之后偶尔有信来,却不见东西,多半是被谢家给拦下了。
“后面就是沈献儒和沈守儒,沈大老爷想把沈献儒过继给老爷,夫人当即给沈献儒出了纳监银子,见沈献儒成了监生,沈大老爷就舍不得了。那时沈守儒是名正言顺的嫡子,母家还是知府之女,沈大老爷虽然也动过让他兼祧的心思,可是沈家别的房也有子孙等着要接老爷的产业,他母家不愿意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到底就算了。前几年张大太监倒了,沈守儒的母家也落了罪,大老爷又休了妻改娶了一个有钱的寡妇,沈守儒没了依仗反倒要看着沈献儒的脸色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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