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准了这一条,赵肃睿越骂越开心,越骂越有气焰,连吃酥饼的动作都越来越嚣张了。
这时,他却听见了一声笑。
很轻的一声,是沈时晴在笑。
“陛下,臣妇根本守不住我娘的嫁妆,却不是臣妇守不住,是因为整个大雍都在从臣妇的手里夺产。”
赵肃睿往自己嘴里填饼的手停住了。
“臣妇是独女,家父去世之后,依照大雍律,沈氏宗族可以为家父选一嗣子延续香火,而那个嗣子,才是包括我娘嫁妆在内的家业沿承之人。《大雍律》户令一篇,上载‘凡户绝财产,果无同宗应继者,所生亲女承分。无女者,入官’,大雍官吏遇到这种争产之讼,所循不过两条,一为原情,二为息争。
“原谁的情?原我父无子之情。息谁的争?息沈家宗族财产之争。根本不会偏向我和我娘两人,如果我为争产之事和沈家对簿公堂,第一个被拉出来作为罪魁祸首的,只会是我娘。而我这个贪图家业不让我父亲留后的不孝外嫁女,毫无胜算。”
见皇爷站起身,一鸡以为皇爷要睡了,连忙来收奏折,却见皇爷对他摆了摆手。
“先放着,今夜我看完了再睡。”
“是,皇爷。”
心中半晌无声。
沈时晴却没有放过赵肃睿的打算,唇角带笑,她反问这位英明神武所向披靡的皇帝:
“陛下,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让臣妇不得争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都觉得臣妇不配、不该、不能拿我爹娘留下的财产,自您以下,整个大雍没有一寸土地、没有一两银子是可以名正言顺属于臣妇的。您让臣妇怎么争?”
“您觉得谢家狗苟蝇营,可嫁入谢家是臣妇能够保护爹娘基业的唯一机会,您觉得臣妇废物无能,那请问陛下,偌大大雍,女人无书可读无财可守,身家性命全要依附于夫家父家,在族谱上连名字都不能有,连人丁都不能算,岂不是生来就被人当了废物?”
灯火微晃,鸦鸟夜啼。
站在宽阔而寂静的乾清宫里,沈时晴终于对着当朝皇帝问出了一直以来想问的话。
“陛下,你觉得臣妇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那是因为您觉得我生来和您一样能读书能置产能沿袭家业,可我偏偏不能!我在京郊骑马会被人说不知体统,我反驳旁人会被人说骄纵无礼,我看两眼《资治通鉴》都被人说辱没斯文,我废了身子废了性子废了脑子才活到了今日,您未曾如我一般地活过,怎能轻易论断了我的半生?就因为你是个生在皇家的男丁么?就因为你是皇帝么?”
静夜沉沉,数个鎏金的蟠龙龙纹熏笼里不时传来霜炭燃烧的脆响。
一鸡站在鎏金的仙鹤灯后,双手拢在袖里,纹丝不动。
他听见了皇爷的脚步声,从台阶上缓缓下去,又在殿中停驻,过了片刻,又转向了一侧。
在乾清宫里有四面紫檀木雕龙纹的水晶大镜,对立摆放,正对着殿中四处侧门,这镜子也叫风水镜,在风水家眼里有解厄化煞之能。
只听闻脚步声,一鸡就知道,皇爷是在风水镜前站着不动了。
明明皇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一鸡却觉得这乾清宫里仿佛要成了一块冰,寒气又冷又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站在高达一丈半的水晶镜前面,沈时晴看着镜子里的“赵肃睿”。
皇帝,皇家,男人……有人生来就在高出,还要居高临下嫌弃那些生在泥坑里的人爬得太慢,嫌弃她们畏缩、胆怯、无能。
同一块玉,到了她的手中是要她“淑善为要”,到了赵肃睿的手中却要他“君子不器”,她不会恨么?她当然是会恨的!她恨!她恨一个心中并无仁善之心的君王竟然能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命运,她恨一個只知道穷兵黩武玩弄权术的男人坐拥着万里江山,难道她连恨都不能了吗?
当人们对着皇权顶礼膜拜的时候,当人们喊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候,当人们随意将三从四德扔在了女人面前的时候,当女人被一点点剥夺了所有权力却又成为了史书上的罪人的时候,当她沈时晴面对着谢文源如看货品一般的打量目光的时候……她又怎么能不恨呢?
她用目光探询似的看向镜子里的“昭德帝”,她的恨意绵远悠长,却又沉默无声,所以她容忍了昭德帝一次次把她过去几年的隐忍当作笑话。
可她不能容忍赵肃睿提起她娘。
如果不是大雍律法严苛纵容了沈家宗族对她们母女的逼迫,让她娘在她出嫁后还要拖着病体与沈家周旋,她又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明亮的灯火照在镜子上,沈时晴转身,看见了远处相对的那面水晶镜里的“赵肃睿”。
“他”和自己一般面无表情。
这些镜子里都是“他”,都不是“她”,就像是先圣典籍中的那些道理一样,他们循循善诱告诉了人如何成为一个有德行和才干的贤达,可这些人都是“他”,都不是“她”。
自始至终,沈时晴的心音都是沉的,稳的,一如既往,却越发让赵肃睿不舒服。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文椅里站了起来,手里是酥饼也早被他放在了盘子里,等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在房里来回踱步走了好几圈。
难怪,难怪沈三废竟敢如此大逆不道,原来她从来就是个狂悖之人。
赵肃睿想起了沈三废写的那两句“狂诗”,那时他还以为沈三废是恨自己的女儿身,真没想到呀,原来沈三废真正恨的是这世间的纲常。
“既恨男女之别,又恨君主之权,沈……沈三废,原来你早就存了狂悖叛逆之心。”
听到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赵肃睿的语气却是冷静的。
沈三废一点点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本性,在他看来并非坏事,一个女人她连窃国都敢做了,别说她是个大逆不道的狂徒,就算她真的是个忠君的贤良人也难逃一死,知道她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才能更好地揣测她以后的所为所想,进而将她击溃。
口口声声一口一个“沈三废”的赵肃睿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就把这个一会儿虚情假意一会儿阴阳怪气的狠毒女子当成了毕生难逢的敌手。
“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窃占着朕的位置不放,不会真以为就能从此颠倒乾坤吧?怎么?你是想修改《大雍律》?还是想让女子也能据有田产?又或者你能让女子也科举,从此登阁拜相?那你当个皇帝还真不够,你得当个神仙。”
说完,赵肃睿忍不住冷笑:
“为下者卑,为上者尊,从来变得是人心不是地位。你真以为你当了皇帝就真的能比朕更好?你觉得朕出身皇家,又是个男人,竟然堂而皇之地受用着种种好处,便因此恨朕。那你如今成了朕,不也是做着朕一直做的事儿么?你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你会因为这个人是男人所以让他死,那个人是女人所以让她生?不会。因为你如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沈三废,朕不怕明明白白告诉你,皇帝也好,寻常人也罢,都是活在框子里的,只不过你们的框子小些,朕的框子大些,朕能轻易碎了某个人的小框子让他换个大些的,可终究那框子也只是框子。你让朕允了林妙贞溜出宫去,朕当然可以,可你要是说让林妙贞走上朝堂,就算朕允了你又敢信么? ”
重新在文椅上落座,赵肃睿翘起脚,又看向外面的猪腿。
“沈三废,你不乐意朕这般叫你,朕还偏要这般叫你。咱俩易地而处,朕在你的身子里有千万种法子破局,说到底,还是你这个人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
对着镜子,沈时晴勾了下唇角。
“好,陛下,我等着。”
更声响起,万籁俱寂。
赵肃睿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沈三废,你现在是装都不装了?连一声臣妇都不叫了?直接自称‘我’?”
时辰已到,沈时晴自然不能再与他说话,赵肃睿的火气反而“蹭”地冒了起来。
方才的镇定模样被他连同酥饼一起给咔嚓成了碎末子吞下了肚子。
沈三废居然敢恨他?
沈三废居然敢说他是凭借着身份之利?!
沈三废她才当了几天皇帝?她是只受了当皇帝的好没挨过当皇帝的打!
哼!等群臣都反对她的时候,等着他那个太后娘又作妖的时候,等着西北战火四起……这个就算了,哼,反正早晚有一天沈三废还得来求他!到时候他倒要笑着问沈三废是不是觉得他当这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是因为身份之便!哼!哼!哼!
想要一脚踹开房门,赵肃睿想起自己是在屋里,他拉开房门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图南!我饿了!白天烤的羊肉还有么?夹了面饼给我送进来!”
今天正好是图南守夜,她应了一声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小篮子走了进来。
“姑娘,想要做夹羊肉的面饼得废些功夫,我在灶上炖了素山珍的汤本想着明天给您做馄饨吃,现在只能先给您下一碗面了。”
一碗面怎么够?
赵肃睿火气上涌,饭量也大,听说没有羊肉夹饼气得就要摔盘子,却又闻见了一股鲜香气。
图南说话的时候已经打开了篮子,只见里面是个极大的海碗,装了小半碗的汤面,素鲜的汤里窝着细丝似的面,上面撒了些烹熟了的韭黄,一旁有一勺炒香的肉酱,还卧了一个荷包蛋。
等图南把面放在他面前,赵肃睿已经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乾清宫里,沈时晴又在水晶镜前站了一会儿,才踱步回到了龙椅处。
原本压得人喘不过来的气散了些,一鸡小心抬头,见皇爷又拿起了茶杯,连忙说:
“皇爷,已经三更天了,茶就别喝了吧。”
沈时晴放下茶杯,说:“前几天三猫弄的杏仁酪还不错,再去冲一碗来。”
一鸡点头应是,心里却忐忑,也不指派别人,自己亲自去了茶水房按照三猫的方子调配杏仁酪,正好他自己也定定心。
“鸡老大,那日那位女子我已经派人查清了。”
听见四鼠的声音,一鸡捏着银调羹的手纹丝不动,只是耳朵竖了起来。
“那女子是宁安伯府老二谢凤安的原配,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如今正在城北郊二十里的庄子上住着,之前都传说谢凤安要把她给休了,现在谢家自顾不暇,倒是没人提了。”
宁安伯府?
已故协办大学士沈韶?
一鸡略点了点头,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儿千万烂在咱俩肚子里,你派去打探消息的也先弄去西北吧。”
“鸡老大放心,这等轻重我还是有的。”
杏仁酪的香气蒸腾而起,两位大太监忍不住齐声叹了一口气。
杏,杏……难怪皇爷那么爱去杏花楼。
现在皇爷想喝杏仁酪,说不定也是想起了佳人呐。
“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俩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却还是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
到底他家皇爷和那位少妇……谁是那“出墙的红杏”呢?
第61章 求情
赵肃睿原本就要去带人将沈三废家从前的宅子抢回来,现在存了一份要让沈三废知道是她自己废物的心思,更是把这事儿看得极重,第二天一早就招呼了几个丫鬟过来调兵遣将。
“姑娘想要找几个人能进城去刺探消息?”
阿池眉头紧皱,又想劝姑娘熄了心思:“姑娘,咱们这庄子里都是些粗汉,您操练一番让他们打架还行,刺探消息这种事儿可实在太精细了。”
说话的时候她用眼睛看培风,却见培风低头行礼说道:“姑娘,之前我们就派人去盯了谢家,用的两個机灵汉子,这两人都是庄子上的佃户,也都没有什么坏习气,只是见识还是少了些,之前去盯谢家的时候被西厂的番子盘问过几次。”
这么一听,赵肃睿就不满意地摆摆手:“这种良家子在军中当斥候还差不多,做不了探子,有没有那种能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的?”
培风被问住了,这时图南说:
“姑娘,咱们庄子上能在燕京城里打探消息的人大都还关着呢。”
赵肃睿一听就明白了,图南说的是宁安伯府一串儿一串儿送过来的管事和婆子,这些人都是在高门里混出了些许脸面的人精,比老实巴交的庄稼户好用多了。
沉吟片刻,他问:“这些人里收服了几个?”
培风说:“这些人有得被关了快两个月,最短的也差不多是九月初来的,之前和寿成侯府起纷争的时候里面十三四个青壮和四五个婆子已经归附了,至于之前带头的刘婆子、松婆子和谢家的几位管事都还关着呢,他们倒也喊着求饶了,只是还顺着姑娘的意思一直不搭理,现在也被磋磨去了七八分性子。”
“这些人还不能动。”赵肃睿斜靠在铺着新制软垫的文椅上,两脚斜伸出去,并在一起晃了晃,“他们可是谢家实实在在的罪证,家业根基又都在谢家,要是偷跑了可就抓不回来了。”
说着说着,赵肃睿突然一笑:“我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抬头看见几个丫鬟都好奇地看着自己,他摩挲了下怀里的手炉:“去把崔锦娘叫过来。”
听见沈时晴要自己过去,正要给谢凤安“加餐”的崔锦娘放下了手里的沙子,抬手略拢了下自己的头发,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穿戴,她冷冷地说:“沈时晴又要我去做什么?把我当个玩意儿戏耍?”
来叫她的人是穿着件靛青短袄的图南,因为一日有一半都是在厨房干粗活,又来往于内宅,她既不像阿池穿上了绸面比甲,又不像培风已经全然像个男子打扮,一张乍一看只能说工整的脸上什么都是淡淡的。
沈时晴的几个丫鬟里面崔锦娘最讨厌的是垂云,这里面自然也有垂云嫁给了贺长轩的缘故,其次就是这个图南,崔锦娘不喜欢她,是因为图南就像是沈时晴的一道影子,明明是个丫鬟,却也用一种能将人看透了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崔锦娘只想犯恶心。
此时的图南正是用崔锦娘最讨厌的目光看着她,嘴上一如既往的平和:“崔娘子,我家姑娘给了你机会你最好就将它抓在手里,从前我家姑娘能忍了你一次又一次,现今却不会了。你留在这驴棚子里是真的恨急了谢凤安?还是怕我家姑娘把你忘了?”
崔锦娘脸色一变,就见图南垂下了眼睛,手里仿佛是在解着袖口,嘴里不疾不徐地说着:“前几日我陪姑娘去了趟燕京,听闻西厂的番子一直围着宁安伯府,就算谢家请来了英郡王世子,也只不过是拉了个一同陪关的。宁安伯府只是外面看着光鲜,里面早就穷得当东西了,又经历了这么一遭,你说,宁安伯府里现如今过得是什么日子?泉哥儿也是可怜,亲爹亲妈在这个城外的驴棚子里当仇人,好说话的嫡母也被赶来了庄子上……”
再次抬起眼的时候,图南的眸中带了些笑:
“崔娘子,我家姑娘从前说你是个抓浮苇求脱身的可怜人,可不要再将别人递来的手给打回去了。”
恨恨地瞪着图南,崔锦娘的眼睛里几乎沁出血:“她沈时晴也不过是个不能自保的泥菩萨,也敢来让你这个小贱人拿捏我?!”
她话音刚落,脸上突然炸起一声响,接着是一阵巨痛,不等她回过神来,另一边脸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啪!”
“啪!”
“啪!”
被连抽了三个耳光,崔锦娘双手捂着脸,后退两步跌坐在了草料堆里。
她傻愣愣地看着图南,却见图南又慢条斯理地把解开了的袖口系了回去。
原来图南刚刚解袖子只是为了抽她的脸?!
“我家姑娘说你可怜,一贯不与你计较,可你背信弃义恩将仇报,挨我一记是理所当然。垂云嫁给贺长轩是他们有缘,并非是从你手里抢走的,你却总心怀怨怼,对垂云多番刁难,我打你第二记是情义所至。昭德五年,你刚进府的时候为了争宠害得阿洛差点断腿,这件事宁安伯府不追究了,姑娘也不过对你小惩大诫,我却还要让你长了这个记性,我打的第三下,你也受得起。”
崔锦娘没想到图南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丫头下手竟然这么狠毒,看着图南走近,她慌忙后退。
一旁的谢凤安看着眼前的热闹和他的驴兄一起瞪大了眼睛看着,要不是嘴里塞了东西,他恨不能大喊一声“打得好”。
图南却没有再动手,双手放在身前,她微微倾身看向崔锦娘:
“敢问崔娘子,可以同我去见姑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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