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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又一阵风起,又有几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一只手从白玉栏杆上将银杏叶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赏玩。
“皇爷,您吩咐奴才找人做的东西已经得了。”
四鼠端着一个绣匣小心打开,送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沈时晴看了看,点了点头:
“做的不错。”
得了皇爷的夸赞,四鼠低着头越发恭谨起来:
“皇爷,这几日英郡王……”
“这几日乐清公主府上有什么动静?”
四鼠愣了下,回道:“乐清大长公主仍是每日研究金石字画,再就是每日派人往宁安伯府接人。”
“接到了吗?”
“还没有。”
正说话间,一鸡急匆匆跑了过来:
“皇爷,乐清公主府送了密折。”
“后日就是重阳,他果然不肯等了。”
沈时晴面带微笑,手指一松,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地上,被她一脚踩了过去。

“夏荷夏荷,你看我绣的这个兰花怎么样?安姐姐一直说好呢!”
一大清早,柳甜杏就举着自己刚修好的荷包敲响了夏荷的房门。
房门打开,夏荷拢着头发走了出来,脸上还是素着的,透出了几分睡不足的疲累。
斜睨了一眼柳甜杏手里的绣品,她甚是嫌弃地说:“针脚都不匀,也就是别人都让着你才用好听的哄你。”
柳甜杏还是欢欢喜喜地:“从前你说我都说是鸡爪子都比我的手强,现在也就挑个针脚,可见我这花是真好。”
安年年跟在柳甜杏身后走过来,见夏荷又打了个哈欠,连忙拍拍柳甜杏的肩膀让她别再吵闹,这些天夏荷过得着实艰难,她和她的那个丫鬟两个人轮流照顾着青莺,青莺几次肚子疼得死去活来都是她整宿陪着。
“夏荷,青莺的身子可好些了?”
“昨天又流出来了一大块,血比从前少多了,也不发热了,大夫说只要好好养一个月也是能好了。”说起青莺的身子,夏荷一贯刻薄的脸上都带了笑,“也难为了阿池姑娘,昨天那么忙还替青莺拿了药过来,人参和当归都是上好的。”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几步之外崔锦娘抬头看了几人一眼,又假作无事一般地看着丫鬟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几十步就能走到头的小院儿从来都是挨挨挤挤地过日子,原本只有一棵半枯死的石榴树,墙角多出来的几盆菊花还是柳甜杏前两天陪“沈时晴”说话得来的。
想要多瞧见些景色就得仰着头去盯着院子外金色的银杏树尖尖。
柳甜杏小心翼翼地问:“夏荷,今天少夫人还会喊我去说话吗?”
少夫人那儿好多点心果子,柳甜杏想起来就馋。
“多半是不能了,你呀在院子里好好绣你的花吧。”拿着篦子把自己两鬓和额顶的头发分出来,夏荷眼睛看着自己的发梢儿,嘴上说着话,“这几天前头事忙,少夫人得带着人出门去,你们别拿闲事去给人添麻烦。”
柳甜杏失望地哦了一声,手里攥着自己的绣的东西,嘴都撅了起来:“从前在府里是老爷夫人二少爷拘着我们,只有少夫人教我识字给我讲故事还让我吃点心,怎么现在到了庄子上又是少夫人拘着我们了?”
这句话让院子里一静。
安年年一把攥住了柳甜杏的手腕把她往回拽。
两个人拉拉扯扯进了屋里,安年年抬手捏住了柳甜杏肉呼呼的圆脸蛋:“这种话你也敢往外说,你是不想要你的命了!”
柳甜杏脸都被揪红了,她奋力挣开,气得拍了下安年年的肩膀表示愤怒:“安姐姐你干嘛呀!少夫人那般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为了一句话就恼了我?”
那般好的一个人?
安年年几乎想把柳甜杏的头给揉清醒些,这庄子原本的管事、之前被派到庄子上的婆子都哪里去了?押着她们来的那些婆子又哪里去了?少夫人占了这庄子半个月多了难道府里就没派人来过吗?那些人如今又在何处?
“就算从前的少夫人对你确实好,如今的少夫人也不一样了。”
抬手拢了龙头发,安年年心中长叹。
二少夫人沈氏若真的是个柔善可欺之人,老夫人又怎么会把她赐到二少爷的院子里,只为了让她盯着二少夫人呢?
柳甜杏似懂非懂。
安年年一把推开窗子,就见崔锦娘的贴身丫鬟快步走开。
冷冷的风吹了进来,昨夜用过的炭盆还有些许余灰。
安年年眺望着院子外金黄的银杏树,轻声说:
“你只管撒娇卖乖,没头没脑地活着,只是别轻易把人都当了好人,知道么?”
还不到十七岁的柳甜杏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能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都没再说话,方寸大的小院子一眼就能望到头,却仿佛,又能关了她们一辈子。
“我可总算离了那个破院子了!”
公主府的一角侧院里,赵肃睿伸了个懒腰。
这院子的亭台水榭都算平常,几棵玉兰也早就干了叶子,唯有松柏还绿着,从前,这样的地方赵肃睿是肯定看不上的,在那个城外庄子上憋久了,他看着这小院子都看出了几分山清水秀。
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在绛紫织锦大衫外面另有一件半袖金丝斗篷的女子静静地看着“她”。
“沈娘子,我已经将你手中的圣旨送进了宫里。”
“多谢乐清公主!”赵肃睿对自己的小姑姑抱了抱拳。
赵明音点了点头:“此处虽然偏僻,也安静,沈姑娘只管再次好好歇息。”
说完,赵明音转身离开了院子。
看着自己姑姑的背影,赵肃睿呼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同人解释自己和一个女子互换了身子,哪怕那个人是他从小亲近的姑姑,索性就写了一份“圣旨”,上面写着让看见圣旨的人帮助沈时晴送密折入宫。
赵明音见了那份“圣旨”自然照做了,也并没有问东问西,让赵肃睿着实松快了许多。
阿池在屋内张望了下,见公主走了才走了出来:
“姑娘,您让我收拾的东西可要在这里摆开?”
“不用。”赵肃睿摆摆手,“装在箱子里就行,自然有人带走。”
阿池点了点头,她仔细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仍是玉肌长眉的长相,也仍是眸光深深的模样,却和从前又不太一样。
赵肃睿转身看了一眼自己带来公主府的箱子。
沈三废调的香不错,他打包了。
沈三废配的茶不错,他也打包了。
沈三废炼的花露不错,他还是打包了。
文椅上常用的靠垫、白铜打造的暖手炉、挂在墙上的画、书架上翻出来的菜谱……偌大庄子上所有让他舒服的东西他都尽数打包了,就剩了一个图南,赵肃睿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住了。
阿池只当自家姑娘是要搬来公主府里住,没想到却不是,出了口气,她笑着说:
“现在想想会庄子上住虽然偏僻,可到底自在。”
赵肃睿没说话。
是啊,自在,不用想着跟朝臣吵架,不用提防刁奴欺主,不用去给母后请安,不用对漠西的都尔本部日思夜想,不用对着户部尚书那张天天哭穷的老脸,九州天下自可从两肩卸下。
可惜,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他玩够了闹够了,还是得回到重重宫闱里,当他那个注定留不下好名声的荒唐皇帝。
“姑娘,天阴了,您先回屋休息吧。”
赵肃睿笑了笑:“阿池,你看看这院里哪块石头大小合适?我再搬几趟石头练练身子。”
练完了就还给沈三废了。
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沈三废啊沈三废,朕给你留了人手留了钱财还留了宁安伯府对你几番欺凌的认证物证,朕做了这么多你要是还废得一如既往,朕可就得杀人了。
可惜,皇帝陛下终究没有搬成石头。
因为下雨了。
冷冷的秋雨落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公主府的下人提着灯笼拎着食盒给他们送来了饭菜。
一道糟鱼、一道鸡油炒的鸽丝、一道凉拌的苋菜,还有参归鸡和大烙饼,菜色不错,赵肃睿却提不起兴致,勉强吃了个半饱,他在心里想:
“等换回来饿的也是沈三废了。”
心情竟然就好了些。
夜雨不歇,已经是路上行人聊聊,一行人骑马而过,惊动了屋檐下躲雨的鸽子。
听闻有锦衣卫上门,正在灯下练字的乐清公主笔下一顿:
“把他们带去西侧院,无论来去,不必再来拜见我。”
“是。”
女官走到屋檐下,撑起一把画了金桂的油纸伞提着一盏灯去二门处转告了公主的吩咐。
一队锦衣卫共七人,都在飞鱼服外穿了蓑衣戴着斗笠,让人看不清面目,偶尔有灯光闪过照在他们的脸上也多是一片幽幽暗影。
女官在前面引路,带着几人一路向西南角走去,走到院子近前,带头的人对她一拱手:
“多谢女官带路。”
女官侧身回了一礼,又提着灯打着伞摇摇远去。
待她走远,带头的锦衣卫四下看看,回身跪下:“陛下,待臣……”
“不必了。”一直隐在几人中的年轻男子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
“你们在避雨处守着,没有朕的招呼不可擅进,也不准其他人再进去。”
“是!”
屋里的赵肃睿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手里的话本放下了。
“这些故事真没意思,到头来都不过是让人向善的,这天下间的人要是看几页纸就能从此向善,又哪来的什么打天下,什么做皇帝?”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了一声轻响敲在了门上,雨声里,敲门声不甚清晰。
赵肃睿愣了下,然后脸上有了一丝笑:“阿池,你开门。”
阿池连忙站起来,一开门差点惊叫出声。
一阵湿润的冷风席卷进房间,夹着男子的说话声:
“姑娘别怕,卑职锦衣卫百户,宁安伯府侵占先协办大学士沈契财产一事锦衣卫奉命协办,深夜打扰只是为了找沈家苦主问几句话。”
阿池有些惊惶地看着自家姑娘,却见“自家姑娘”正盯着门口,随便对自己摆了摆手:
“你慌什么,出门去找个公主府的人问问能不能送点茶点过来。”
“是。”阿池犹犹豫豫地走了出去,一步三回头。
赵肃睿还是盯着那个“男人”,却见他先脱去了身上的蓑衣斗笠,掺着水的蓑衣落在地上,发出了一片稀碎的声响。
啧啧啧,直身宽肩长腿窄腰,他从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穿飞鱼服竟然这般风流倜傥。
正欣赏着自己的玉树临风,却又看见穿着飞鱼服的“自己”抬脚进门,被绊了下。
赵肃睿:“……”
走到灯下,“男人”终于露出了俊美又苍白的脸庞。
“民、民妇沈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哎?你可别拿着身子跪我!”
赵肃睿连忙从榻上坐起来。
看着“自己”给沈三废的身子下跪,赵肃睿浑身的不自在。
沈时晴听话地没有跪下,低着头肃立在一旁:
“陛下圣明,民妇、民妇实在不知自己怎会冒犯龙体,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战战兢兢,直到看见陛下手谕……”
“得了,朕看你这些日子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鸡狗猫鼠他们战战兢兢的奴才样子你还真学到了几分精髓。”
赵肃睿下了榻走了几步,在发现沈三废的身子比他自己的矮一截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沈时晴脸上的仓皇之色淡了些,她看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
“陛下,民妇只是一个被逼着只能自伤己身的妇人,这些日子每一日不是惶恐难安,事事都小心谨慎,绝无祸乱朝纲之心。”
“我让你祸乱,你又能祸乱成什么样子?你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朕也不是亡国之君,要是朕的朝廷让你区区二十日就毁了,朕这七年的皇帝倒也白做了。”
看着沈时晴用自己的脸露出的软弱模样,赵肃睿看得一脸腻烦。
这沈三废幸好没哭,不然前脚拿回自己身子,后脚就把她埋在前面的池塘里。
“陈守章你杀了吗?”
沈时晴低着头:“杀人之事,民妇……”杀了别人。
赵肃睿一声冷笑。
“宁安伯你想杀么?”
沈时晴仍然低着头:“虽然民妇这些年过得有些艰难,可……”民妇更想让他生不如死。
赵肃睿二声冷笑。
“你看着那些天天在朕面前叽叽歪歪的御史了?有没有挑个敢矛头的揍一顿?”
沈时晴还是低着头:“御史有监察之职,民妇只敢听其言。”顺便一声不吭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赵肃睿三声冷笑,终于忍无可忍。
“废物!废物!废物!朕叫你沈三废还真是没叫错啊!”
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凳,昭德帝炸着毛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朕的那块私印你带了没有?”他随手拿下头上的白玉珠银簪子,“你赶紧弄点血出来,咱们俩睡一觉醒了就换回来了!”
沈时晴被他的暴怒吓到了,连忙从腰间扯下了那枚白玉章子,双手递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看了那章子一眼,突然笑了笑。
外面细雨绵绵,雨声滴答滴答响,沈时晴听见当朝昭德帝用原本属于她的声音说:
“怎么配了个绿色的穗子,丑死了。”

沈时晴看看刀,有些为难地说道:“陛下,民妇不敢损伤龙体。”
“废物,你现在是朕,你用朕的手握着刀弄伤了朕的手,关你屁事?!”
赵肃睿上前两步把刀放在了“自己”手里。
沈时晴握着刀柄,微微侧头,闭着眼睛就要把手往刀上扎,吓得赵肃睿连忙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子。
“朕是让你在手上弄个小口子,没让你把朕的手给废了!你往自己肩膀上扎簪子的胆子呢?”
看见“自己”脸上掩不住的胆怯赵肃睿就来气,他可是英明神武的大雍昭德皇帝,开疆扩土军功赫赫,英明神武举世无双,让沈三废用了他的身份可真是糟践了!
取了血也一起抹在了玉章和玉珠上,赵肃睿又瞪了正在包扎的“自己”一眼:
“你去那边榻上睡,明日换回来之后你就先在这院子里呆着,朕让你走了你再走。”
听见赵肃睿的话,沈时晴连忙答应。
赵肃睿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这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身子,一个是他的魂,他不管杀了哪个来撒气到头来都是杀了自己。
这么一想,他更生气了。
“沈韶是个寒门出身的状元,活着的时候也算是个朝廷栋梁,怎么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到这句话,沈时晴的心里微微一动,面上却还是有些胆战心惊:
“民妇替先父谢陛下赞誉。”
“朕那是在夸你爹吗?!”
赵肃睿叉着腰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上的伤口,他“嘶”了一声,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憋屈。
“陛下,还是让民妇替您将伤口包起来吧。”
沈时晴抓着手里的半个帕子,看向“自己”的手。
赵肃睿捏着受伤的手指头冷笑:“哈,也对,这是你自己的身子,流的血也是你的。”
沈时晴上前两步,垂下眼睛,用手指灵巧地在捏着帕子小心地给“自己”包扎。
属于“沈时晴”的手确实纤长,却不是那种被人追捧的纤纤玉手,右手的手指上有着很厚的指茧,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此外,掌心和指间还有些细小的疤痕。
看着这只手,沈时晴蓦然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一日又一日地坐在一个书案前,写字、画画……好似她生于人间,却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
她在纸笔间煎熬度日,越发觉得唇齿无用、人间喑哑。
“沈三废?你看什么?”
赵肃睿抽回手,也避过了沈时晴的目光。
沈三废竟然敢居高临下地看他,要不是用着他的身子,早被他派人拖下去了。
“民妇看陛下神采奕奕,十分羡慕。”沈时晴说得真情实意。
喜怒无常,年少骄躁……这些日子她在宫中一点点描绘出的年轻君主仿佛从她心中的画轴上跳了出来似的,虽然用着她的皮囊,却一丝一毫都不像“沈时晴”。
那双眼睛会愤怒,手和脚会因为恼怒而又踢又打,仿佛受了一分委屈就能将这人世抽打出千百倍的乱糟糟来哄着自己。
这样的人,她如何不羡慕?
赵肃睿又是一声冷哼。
退后两步,他坐在了椅子上。
“人生在世却过得懦弱无能不争不抢,倒不如从一开始就投胎做个畜生!你明明出身不错,又有些写写画画的小聪明,怎么就能让自己一步步沦落到被刁奴欺负?!你身边还有几个不错的丫鬟,有人可用,有势可借,有财可依……唯独你什么都废,沈三废啊沈三废,你真是活生生活成了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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