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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他爹入狱之前还想搭上冯家,让他二弟娶了冯家表妹,他知道此事就忍不住笑了,他爹卖来卖去,这是要把儿子都卖了给自己换前程,也不想想他二弟那个贪花好色的性子也就沈氏那种人才能忍下,换了冯家表妹看他左一个右一个地带回家,不出两年结亲就得成结仇。
心里骂完了亲爹损完了亲弟,谢麟安笑得十分谦卑:
“文长史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往后宅去问了,实不相瞒,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我那弟媳病了,昨天夜里就派了人去探望,下人回报我那弟媳是过于劳累才致体力不支。也是我疏忽,这些日子家父被陛下申饬,我二弟又游学在外,家中事务繁多,二房的一应事务全在我弟媳身上,我早该让贱内对她多有照看才是。”
文孝准只在脸上有些许淡笑。
谢麟安有些心虚,只盼着管事能早些将沈氏给接回来。
后堂的小厅里,宁安伯夫人孙氏也见到了公主府的身边的女官和医女,也少不得是一番拖延搪塞。
待几人走后,谢麟安连忙吩咐人骑马去城外庄子上看看催催:
“二少夫人的衣服细软之类可以慢慢往回搬,务必要先把人带回来。多带些人。”
管事的自以为听懂了,连忙说:“世子爷放心,小人一定把二少夫人接回来。”
“我让你带人去不是让你把我弟媳给强带回来的!”谢麟安气笑了,“我听说之前我母亲派了些下贱婆子到庄子上,恐怕这些日子没少给了我弟媳委屈,让你多带人去是给我弟媳出气的!那些婆子、庄子里的管事丫鬟,谁对我弟媳有所怠慢,是打是杀全凭她高兴,你只管让她高高兴兴回来伯府。懂了吗!”
孙氏刚要掀帘子进暖阁就听见了自己儿子杀意腾腾的话,她不禁握紧了手上的青玉佛珠。
“麟儿,就算是公主要见沈氏,你又何至于此?”
相处七年,孙氏自认是知道沈氏秉性的,她柔善温软,几乎是个没性子的泥人,哪里还要哄她高兴。
青着脸打发了下人出去,谢麟安看向自己的母亲:
“娘,今时不同往日,那些替我爹求情的折子都被陛下给压了下来,若是能让沈氏讨得公主喜欢,让公主愿意替咱们家说一句,也好过那些人说一万句。”
乐清公主是先帝的嫡亲妹妹,陛下的嫡亲姑姑,虽然寡居多年不问世事,可两代皇帝都对她极为优待,当今陛下登基第二天就加封她为大长公主,又在顺天府划出千顷良田作为公主的田庄,这些年的各色赏赐更是流水似的往公主府里送,说乐清公主是天下最有钱的女子那是绝没有错的。
谢麟安看看自己的母亲,又软下了声说:“娘,派人把二弟从晋阳接回来吧,让他好好哄哄沈氏,至于冯表妹……”
“你以为你姨丈冯右棋是好惹的?”
手里捻着佛珠,孙氏眉头紧皱,一贯慈和的脸上难得有些恼怒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可沈氏现在只怕已经恨死了谢家上下……唉,沈氏若是早些得了公主赏识,她也不会下了那等狠手啊。
炭盆里爆了个火星,暖阁的墙上挂着一副《江山秋景图》,画风俊逸灵秀,与金玉浮华的暖阁格格不入。
母子对坐,终究俱是叹气。
“那个沈氏,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公主知晓的呢?”
突然,暖阁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嘈杂声,接着有个二门上的下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夫人、世子,二少爷来了一封信,是从北面来的商客送来的!”
谢麟安连忙接过信拆开,只看了两眼就担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
“麟儿?如何?凤儿可是已经到了晋阳?还是他已经劝了你表妹回来?”
“娘,凤安在路上被山匪给截了,山匪要咱们送五千两白银将他赎回来。”
“这真是——佛祖要将我往地狱逼啊!”长哭了一声,孙氏抽了半口气,整个人就向后倒了过去。
暖阁里顿时人仰马翻,奴婢们有的扶头有的抱腿要把人往榻上送,谢麟安嫌她们不顶用,一把将自己的母亲抱了起来又一叠声地唤人去喊大夫。
大夫还没来,又有人带着一封信到了谢家。
这次这人不是商客,而是一个镖师打扮的壮汉,还牵着一匹不错的马。
看着二弟送来的第二封信,谢麟安的手也抖了起来,小心翼翼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举着信直接冲到了自己母亲的病床前:
“娘!二弟没事了!二弟得救了!原来二弟写了那封信之后不过两天就被万全都司的人给救了下来!他安然无恙,如今正在章都司府上作客!怕咱们担心,他特意请人骑快马把信送了回来!”
孙氏昏昏沉沉中听得自己长子欢喜的喊声,缓缓转醒,听着谢麟安给她把信好好读了一遍。
胸口塞住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给凤儿,收拾些细软钱财,让个妥当人赶紧送去,在旁人府上作客,哪能、哪能无钱傍身。”
谢麟安连忙应下,赶紧让人去账上支钱。
“两千一百两,谢家对谢凤安倒是不错啊。”
谢家的动作很快,图南的动作更快,谢家赶在午饭前送出的钱,天黑没黑就到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翘着脚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开始分赃。
把十张百两的银票放回到桌案上,他抬了抬下巴:“这笔钱培风拿去弄些刀剑之类的,上面不要留印记,我的人整天拿着木棍操练像什么话。”
“是。”培风双手接过银票。
“这一百两碎银子阿池你收着,是咱们吃喝嚼用的花销。”
阿池提起装银子的包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她那没出息的样子,赵肃睿摇头:“怎么?不信我能把钱弄来?”
“不是……”阿池连忙摇头。
她就是觉得自家姑娘比起一个大家闺秀似乎更适合当个劫道的匪类,当然,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她在心里藏得严严实实,绝不敢轻易吐露半个字。
赵肃睿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分赃:
“最后这一千两,图南,替你家姑娘收好,这是谢家赔的钱。”
图南愣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钱收了起来。
“这才刚开始呢,后面还有一票大的,以后你们跟着我,有肉吃,有钱花!”英明神武的昭德帝露出了极为擅长坑蒙拐骗的娴熟笑容。

第26章 菊花
沈时晴带着人从乾清宫出来的时候,正遇到一群小太监搬着紫色的菊花鱼贯而过,她驻足看了片刻,笑着说:
“那几本紫袍金带开的不错,再加几本雅致的,万卷书或者灵根菊*都不错,给几位大学士送去。”
一鸡连忙应下,笑着说:“之前江南进上了些菊花纹、寿字纹的宫锦,奴婢觉得美则美矣,若是赏给几位阁老就少了些雅致之气,皇爷您加了这几本名品的菊花,倒是更衬几位阁老的风骨。”
沈时晴回头看了这大太监一眼,心中不由得赞叹,她随口说一句话这几个太监都恨不能把她夸上天去,昭德帝每日活在这样的阿谀奉承之中,没成了一个刚愎自用的疯子已经是祖上积德了。
她却不知道一鸡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自从他家皇爷赏了贡品绸缎给张契一家裹尸,宫里赏出去的绸缎都带了些忌讳,这几日他手下的小儿孙们照例往各处勋贵送赏赐,都不敢把绫罗绸缎等物放在开头说了,生怕哪位爵爷好好地领着赏人却栽了过去。一鸡自己也知道,想想他们皇爷一贯的肆意妄为,也实在怪不得那些多心之人将“赐贡绸”看作了“夺人头”。如今皇爷给亲口几位阁老赐下了菊花以示宽仁,朝中群臣大概也能安安稳稳地过了重阳节了。
沈时晴沿着汉白玉打造的台阶迈步而下,又穿过红柱长廊,身后一鸡三猫两个大太监带着十几个小太监举着仪仗器物伺候着。
小太监们软脚轻步,跟在她身后几近无声。
一路走走停停,到处是姹紫嫣红的菊花,除去乾清宫前面两侧高有丈余的“花山”,乾清宫与坤宁宫之间还用各式菊花拼出了鸾凤呈祥的吉图。
正在沈时晴站在乾清宫后面赏花的时候,一抬肩舆从西六宫里被抬了出来。
她居高临下,看见了肩舆上戴着翟冠穿着金色霞帔的女子。
三猫凑上来,躬着身子小声说:“皇爷,那是乐清大长公主,今日进宫来见皇后娘娘,您若是想跟她说说话,奴婢把她请上来。”
“不必了,去长春宫说一声,今晚朕去长春宫用膳。”
“是。”
“既然到处都是菊花,干脆就吃个菊花锅吧,把鸡汤去了油做锅底,成薄片,用盐和蛋清略作调味摆盘,再把白菊花摘下洗净和锅底一齐上桌。”
三猫恨不能自己头上全是耳朵好把皇爷吩咐的都听清记下。
听完了又在心里琢磨一遍,他笑着说:“不愧是皇爷想出的吃法,一听就鲜美非常,奴婢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可惜六七月的时候没有菊花,不然奴婢一定用鲥鱼给皇爷做个菊花锅。”
听见“鲥鱼”两个字,沈时晴轻轻皱了下眉头。大雍朝历代君王都以鲥鱼为七月太庙祭祀的祭品,长江沿岸的渔户百姓每年四五月都要打捞鲥鱼上缴,鲥鱼被盐渍过之后要放在堆满冰的船上一路北上,沿途每到一地都要加冰换冰,如此才能在七月之前将鲥鱼送入燕京。
民间管这兴师动众的上供之路称为“鲥供”。
“在路上走了一个月的鲥鱼有什么好吃的?”
听见皇爷这么说,三猫被吓了一跳。
“皇、皇爷?”
“昭德帝”看着高台下的堆花锦绣,袍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这是沈时晴调制色料时的动作,过去的七年间她用这种法子让自己神思清明。
鲥鱼进贡是大雍朝历代皇帝都守的规矩,她在这时候突然废掉定然有人跳出来阻止,那些朝臣们何尝不知道鲥鱼北上之路劳民伤财?可如果一个皇帝说了免去这一项,他们立刻会举出一个写着“祖宗家法”四个字的牌坊。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
沈时晴甚至有些理解了传闻中性情反复的那位“昭德帝”,想要靠讲道理做成一件事需要大决心大毅力,要是不讲道理,反而容易些。
喜怒不定,反复无常,大概也是他与朝臣斗智斗勇的法子。
“想要吃新鲜的鲥鱼,是不是应该去长江岸边?”
她问身边的太监们。
四下寂静,只有冷风吹着菊花花瓣的声音,几片花瓣被风从凤凰的翅膀上吹下来,轻飘飘地往天上去了。
一鸡和三猫扑通通跪在了地上。
被吓得。
知道这句话一定会传到朝臣的耳朵里,沈时晴笑了笑,转身走了。
晚膳时候,林妙贞在菊花锅里涮了块鸡肉脯,笑眯眯地说:“之前我劝你多吃点儿清淡的你却不肯,现在总算是改了些。”
沈时晴面色和缓,把煮好的虾往酱油碟子里蘸了下:“看了些杂书,这都是书上看来的。”
“那也不错。”林妙贞还是笑,随口又说道:“今年尚食局把花糕做得更好看了,味道也更甜了,幸好有你的这个菊花锅。”
“要是觉得太甜还是跟尚食局说说。”
“罢了罢了。”林妙贞摆手,“宫里发点心的时候不多,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有一块花糕能攒上好几,做得甜一点不容易坏。”
再吃一口菊花锅里捞出来的猪肉片,脱下了大衫只穿着长袄和马面裙的皇后娘娘吃相极为豪迈:
“你方才说到书,今天姑母来看我,提起了一个颇善金石字画的女子,我一直以为女孩儿家像我这般的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世上也有学富五车的才女。”
“咳。”
没想到会被人突然夸赞,沈时晴小心咽下了虾肉,脸上微微有些红。
林妙贞也不在意,她吃得高兴,自然又端起了酒杯,醇香四溢的琼浆玉露她一口气就灌下了半碗。
“要不是在这宫里,我还真想见见那个沈家姑娘,对了,她爹就是沈韶沈学士,你还记得吧,当年——你大哥跟着他读书,你非举着一把小剑进去要你大哥看你舞剑,结果被沈学士三言两语就绕着去学了兵法。”
突然想起了幼时的趣事,林妙贞面泛微红,她生得明丽大方,垂眸一笑的时候犹如红霞笼罩了在远山和近处的深潭,远山豪迈,深潭幽幽,在这一抹赤色下却都有了别样的动人。
沈时晴垂下了眼眸:“这种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林妙贞又喝了一口酒,“我要记一辈子的。”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旧事,也许是因为心情太好,这次林妙贞是真的喝醉了,连把皇帝送出长春宫都不能了。
沈时晴挥退了轿子,自己走在被月色笼罩的石道上。
七年了,这个皇宫里竟然还有人记得她爹。
她抬起手,才想起那根“淑善为要”的素簪连同“沈时晴”这个身份现在都在昭德帝那里。
而她自己莫名其妙地就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君主,掌握着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她想做的事仿佛已经轻而易举,可她依然觉得自己身在泥泞。
“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在心中默诵着《逍遥游》中的这一句,她的神情渐渐松弛了下来。
正值月初,月亮只有浅浅的一弯,站在夹道中的沈时晴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又低下了头。
“一鸡,给宁安伯求情的人又多了么?”
“回皇爷,这几日倒是少了,只有零星几个人,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英郡王遣了世子进京,说是要来京中过重阳节。”
英郡王的姑母就是谢文源的娘怀远县主,谢文源也算是英郡王世子的表叔,世子进京,总要去宁安伯府拜会。
这不是求情,却比什么求情都管用。英郡王袭封于江西,从先帝起就极为优容,他连儿子都派进了燕京,算作他堂弟昭德帝怎么也不能不明不白地继续把人关着。
“英郡王世子?赵勤仰?他要进京?”
“是,皇爷,前几日就上了折子,内阁觉得这是小事,已经允了。”
夜色下一鸡不甚分明地看到了自家皇爷笑了。
“召四鼠来见朕。”
“是。”
陛下勤勉了几日,又断了朝会,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从渊早早醒来,陪着自家夫人吃了块花糕喝了点花粥,他正要去上朝,却听见有人正急匆匆地拍他家大门。
“李阁老!不好了!开门呀!快开门呀!陛下为了吃新鲜的鲥鱼要要要要迁都啊!”

“鲥贡”本是为了七月初的祭祀太庙而设。
陛下想要在长江边吃新鲜的鲥鱼,也就是说陛下要在长江边以新鲜的鲥鱼祭祀太庙。
太庙立于国都。
由此可知,陛下是要把国都都迁到长江边上!
陛下要迁都回南京!
听着张侍郎头头是道的分析,李从渊手捋长须,片刻后才说道:
“张侍郎,只因为陛下想要吃一口鲜鱼就想到陛下要迁都,这着实也没什么道理。”
张侍郎一早上又急又气,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李阁老不肯相信,他痛心疾首地说道:
“李阁老!咱们陛下又何时讲过道理?!他在云中不也是口口声声说是要练兵结果带着人直接冲了敌营?想当年陛下刚登基的时候可是不声不响就攥着剃头刀就要去永昌寺出家啊!”
想起旧事,张侍郎老泪纵横,陛下登基七年,他就跟着担惊受怕了七年,但凡陛下是个讲道理的,他头顶那块儿头发又是怎么掉光的?
见自己同僚就差声泪俱下,李从渊叹了口气。
陛下在云中突然发兵是因为云中诸将无胜战之心,陛下闹着要出家是因为太后娘娘为了给先帝祈福要在永昌寺修三丈高的纯金大佛。
“虽然陛下确实肆意妄为了些,喜怒无常了些,可陛下终究是陛下,乃一国之君,但有行事必有其因。张侍郎你别急着哭,今日我去宫中为陛下侍书,也会问问陛下的意思。”
虽然这般安慰了张侍郎,李从渊的心里却也没有几分把握。
江南富庶,陛下又贪图享乐,就算不会迁都,说不得他也要在江南再建新的行宫,总要花费大笔银钱。
之前陛下要修西苑而不得,也没有大闹,原来是在这等着他们这老骨头呢!
李从渊穿上七成新的官服,看看上面新换的菊花景补子,又想起来昨天陛下派人送的赏赐。
“夫人,陛下送来的那一本万卷书白菊还劳烦你替我将掉下来的花瓣收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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