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没砸中。
赵肃睿攥着手里剩下的两块石头,不满意地撇了撇嘴。
这身子到底没练过,没力气就算了,还没准头。
阿池在一旁抱着一件新制的大氅,数丈开外的那一星灯火真的太过渺小,她盯着都觉得眼睛疼。
“姑娘啊,夜已经深了,不如咱们回去换个事儿来解闷儿?”
赵肃睿没说话,连着把自己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最后一块儿刚好砸灭了烛火,他咧嘴一笑,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只当那被打灭的火苗是谢家全族的命:
“行了,还有什么能解闷儿的法子?”
阿池连忙把大氅给自家姑娘裹上,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保准姑娘喜欢。”
赵肃睿点点头,看向熄灭了的烛火处:
“今日我只是打个石头,明天我还是射箭吧,虽然准头不高,不过……就算射偏了也没人知道。”
已经熄灭的蜡烛轻轻晃了晃。
倒不是地动石塌,而是因为在
此人穿着粗布破衣,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一看就是一天被人按着打七遍一般的凄惨。
他嘴被封住,手脚被紧缚,整个人仿佛一个“跪地陶俑”,连挣扎都不得。
赵肃睿拿起一本阿池整理出来的账册,缓缓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
“也不用多好的箭,只要够尖利即可,天亮之后我也不用再点蜡烛,只要一支又一支,先用射这头,然后射这眼,最后,将他的嘴强撑开,我能一箭入喉,到时候就可以带你们出门射兔子玩了。”
他的话是对小丫鬟们说的,眼睛却死死地看着“烛台”。
头上的蜡烛熄灭了,谢凤安看着“沈时晴”一步一步地走近,只觉得这个和自己成婚七年的女人比图南手里的鞭子还可怕。
“唔!”
另一边的墙角,他的几个随从也在奋力挣扎,却被人死死地制住。
廊下的灯照在“沈时晴”的身后,将她从前的隐忍恬淡一一藏在了她的影子,只留下了令人心悸的狠辣与冷漠。
她在笑。
却吓得谢凤安想尿。
“嗯!”他猛地往前一拱,整个人倒伏在了地上,脑后有一根三尺长的木棍死死地与他的脊柱贴合绑紧,让他当“烛台”的时候连当摇头都不行,即使倒在地上他也像是一个被掀翻在地的石像。
谢凤安却顾不得这些了,他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使劲儿,终于让他的身子撑起来一寸又倒下去,撑起来,又倒下去。
他在磕头,他在拼尽全力地磕头。
他受不了了,让他做什么都行,他不要当瞎子,更不要死,更不像再被这样恐吓和鞭打。
见谢凤安终于被吓破了胆,赵肃睿心里的气闷终于纾解了几分,他摆摆手:
“图南,让他写一封信给他娘,既然那个管事说整个宁安伯府都以为他在去晋阳的路上,就说他在宣府遇到了匪盗,匪盗要谢家拿白银万两赎他。”
图南连忙应下。
站在廊下的阿池却觉得有些不妥:“姑娘,若是他们不给钱,反而报了官……”
赵肃睿默想了下之前驻扎宣府的万全都司关于宣府周围山匪横行请求兵部下令剿灭的奏报。
他是允了的,并且下令万全都司章咏半月内剿匪,兵部尚书杨斋还保荐了即将离京往江西一带决断刑狱的刑部主事明若水协办此事。
“然后他们就会知道兵部允许万全都司调兵剿匪。”
阿池不懂了。
图南依旧静静地看着自家姑娘。
赵肃睿伸展了下筋骨,转身往书房里走:“那就再让他写一封信,就说万全都司章咏带兵剿匪正巧救出了他,因见他一表人才,甚为赏识,有意留他做一幕僚。”
走到廊下,他转头看了看还懵着的阿池:“有了这一封信,宁安伯府自然要往宣府送钱送东西。东西和人都不会多,钱却不会少,且多半是银票,图南你带人盯紧了,在燕京往宣府去的路上将这些东西统统拿下。”
阿池恍然大悟。
她家姑娘是在放线钓鱼!
“图南拿到东西之后,立即安排人往宁安伯府再送第三封信,信上写他与章咏结交之后得知章咏与刑部侍郎卓生泉将要结作姻亲,他想要请章咏帮忙让宁安伯府与卓侍郎搭上线,如此一来就能早日救回他爹,章咏已经意动。”
见小丫鬟们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赵肃睿颇为自得,又把自己定下此计的细微之处也说了出来:
“章咏此人惜兵爱财,胃口不小,宁安伯府四下打听自然能得此消息,知道章咏意动,自然会竭尽所能。可此时的宁安伯府摇摇欲坠,他们想要往宣府送礼定然不敢大张旗鼓,想来会是只让几个人押送几车东西,说不定里面还有个谢家的爷们儿压阵。”
他搓了搓手指头:“到时候,图南你多带几个精锐,连人带车,都给我带回来。”
“是!”
赵肃睿说得尽兴,连月事带来的烦闷都散去了,他在屋里站定,不去理会带着人把谢家一干人等都拖下去的图南,而是看向脸上带笑的阿池。
“你方才说有好玩儿的,可有我这计策好玩?”
“那自然没有。”阿池将手里的大氅挂好,“只是从前姑娘总是做来解闷的。”
赵肃睿难得有了兴致,片刻后,他看着阿池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些深青色的粉末。
“姑娘之前没受伤的时候就说过应该重新制一些花青来用了,这些是青黛*,姑娘,咱们来制色吧?”
这有什么好玩儿的?
赵肃睿的兴致没了。
他抿着嘴不肯动,看着阿池又起了一个小泥炉,泥炉上摆了个装着黄水儿的白瓷小碗。
“这是我白日泡发的骨胶。”知道自家姑娘不记得了,阿池一边做一边教,“只要把煮好的骨胶和青黛泥在一起,小心研磨,等色都融进水里再一遍一遍地沉净飞水,最后取色水煮去浮胶,再熬煮、烘烤,最后就能制出花青色的锭子了。姑娘您不必动手,只管看着奴婢做。”
左手敛着右手的袖子,阿池取了一根小木棍搅拌了一下白瓷碗里的骨胶,笑着说:“姑娘从前总是嫌弃外面画材铺做的色不够精细,着色轻浮,也确实没有人比姑娘更精细了。”
赵肃睿的目光从阿池的脸上掠过,看向了那个白瓷小碗。
胶熬好了,阿池戴上了一副早就被各种色染到斑驳的手套。
书房一角的边桌上一直有一块内里略凹陷的石板,赵肃睿本来以为那是用来放花瓶的,还嫌弃它朴拙难看,没想到阿池竟然搬起它放在了案上用来当研磨色料的器具。
白色的瓷杵碾压着青黛和骨胶,把它们和成了泥。
阿池低着头静静地做,屋里越发安静了下来。
赵肃睿坐在了文椅上,手指不耐烦地在桌上敲了敲,桌边摆着一碟被剥出来的石榴籽,他抓了一把直接填进了嘴里。
青黛与骨胶混合出的靛泥被研磨得越来越细滑,阿池往里面添了点儿水,又说:
“其实楞伽斋制出的色锭子姑娘就很喜欢,不仅够细,溶水快,色也好调,只是价钱也高。我听图南说姑娘从前在家的时候总要攒着月钱好逛一逛楞伽斋,老爷的钱都买书了,夫人的钱都养马了,姑娘的钱都换成了色锭子……”
说着说着,清亮的语气渐渐沉了下来。
浓浓的青色沁在水里,她看着水里的自己。
昭德帝自觉自己这些日子也是养出了些许的好耐性,要是从前敢有小丫鬟在自己面前这般早被他让人打出去了。
忍到现在他也忍够了:
“阿池啊,你要真是气不过,那一对老畜生生出来的小畜生还在往外拖呢,你再去打一顿,你要是打不动,我就让图南再去打一顿。”
“没有。”手指捏着白瓷杵都快捏出青筋了,阿池憋着嗓子否认,“姑娘这些年都忍过来了,阿池哪能生气,阿池只能学着姑娘从前的样子,给自己静一静心。”
哦,这是气狠了。
赵肃睿单手撑着头,斜靠在文椅的靠垫上。
看看阿池,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靠墙架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
沈三废的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守着一院无趣的风景,写字、看书、画画、调色、调香、调教小丫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借”给谢家的那些书是有去无回么?那为何一面把书交给自己嫁出去的丫鬟,一面即使被赶到庄子上也要带着书一起走?
她知道,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她是脑子废、身子废、性子废的沈三废。
赵肃睿不懂内宅,可他懂如何驭人,朝堂上几百个大男人勾心斗角他能看得分明,又哪能看不出来这谢家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要把她废了的心?
不让她与亲戚往来是断了她的外援,“借”走她名贵的书画是断了她的依凭,还有今日来说要接她回府的管事,口口声声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何等的笑话?他们家宁安伯还在牢里关着呢,他的恩典跟着他的屁是从大牢里飘出来了吗?
他们笃定沈三废对朝中事务无知无觉,才能将她任意拿捏。
何等猖狂?又是何等谋划深远?
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看了看自己盘子里仅剩的一些石榴籽。
谢家遇到了沈三废,坑蒙拐骗无一不做。
谢家遇到了他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自然……要把坑蒙拐骗再统统受一遍。
把石榴籽吃下肚,赵肃睿懒洋洋地看向了镜子里的“沈时晴”。
怎么看,都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自然是被他的帝王之气给染出来的。
“沈时晴啊沈时晴,朕给你挣出的根基,你要是再受不住,你就不是沈三废了,你是沈白废,活着都白废。”
随手将桌案上的几张供词拿开,昭德帝看见了最上面的一张,轻轻皱了下眉头。
谢家要接沈三废回去,是因为乐清公主请沈三废帮忙鉴别字帖,他这个小姑姑啊,还真是活得闲云野鹤……要是她早几日下帖子请人,想来也没有他和沈三废的这一遭了。
院墙边的银杏树终于染好了色,松了口气,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落在了地上。
“落了的叶子挑着好看的收起来,我留着做花笺。”燕京城中的公主府上,赵明音将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子夹在了一古籍之中。
身旁的女官笑着说:“公主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赵明音点点头:“对了,宁安伯府可有消息?”
“回公主,只知道是派人去接沈娘子了,想来明日沈娘子就回燕京了,您也不必太过忧心。”
“我倒觉得未必。明日你再让人去谢家催一催。”
“是,公主。”
对着灯火,赵明音拿出了一封信又看了两眼。
等赵明音将极为轻薄的信纸放下,明亮的烛火照亮了那封信上红中带着黑的字迹,这封信才透出了诡异之处。
它,竟是用血写成的。
进了九月,燕京城中的勋贵人家都在为着重阳节忙碌非常。
当今陛下是个喜好奢靡享受的,从登基以来每年重阳节都要带着文武百官朝中勋贵登山远眺,最初的几年还说要在山上修建高台,是后来西北战事起了才作罢。不过比起后来那个热爱御驾亲征、钟情于把外族追出去三千里的好战之君,文武百官们再想起当初只是想要耗费人力物力在山上修建高台的贪玩君主,就像是想起了年少时自己不曾珍惜的一份真心,午夜梦回,忍不住辗转反侧,几乎要思念成疾。
只可惜即使如今的他们围着偌大燕京城修建无数的高台,也已经圈不住在西北风沙中尝到了敌血滋味的昭德帝。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许是出于对皇帝陛下能够回心转意的美好愿景,这几年燕京城里庆祝重阳节的花样儿也越来越多了,勋贵公卿们要穿有菊花景补子的蟒衣,命妇们的头上也要戴各式菊花簪,不仅皇宫里各处都要摆上争奇斗艳的菊花,摆出一座绚丽的“菊花山”,公卿府上也总得摆满菊花名品,各种赏菊宴上的帖子能挤满了门缝,宴上还有菊花酒、菊花饮、菊花糕、菊花粥、黄菊煎,就算是平日里再克己自制的文人,在重阳节也会赴宴写几行重阳和秋菊之类的应时诗文。
别处的热闹非凡越发衬出了宁安伯府的冷清。
小丫鬟穿着素青色的布鞋从石道上快步走过,石道修在池塘边上,池塘里的荷花谢了,只剩了大半池子枯萎的荷叶,在秋日里淡淡雾气的笼罩之下越发显出了几分苍凉。
自从老爷被抓了,府里的人也少了好些,下人里面流言纷纷,都说是伯府里有了什么邪祟。
这种事一旦说起来是没完没了的,传了几十年的老府邸了,哪里没死过几个人呢?
小丫鬟想起前年在这个池子里淹死的红芙姐姐,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一路绕过了池塘到了一处僻静院落,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连忙对守门的婆子说:
“乐清公主府上的长史又来了,问什么时候能见到二少夫人,世子爷正在招呼着,让我来向夫人讨个主意。”
守门的婆子点点头,让她在外面候着,自己进了院子又把话传给了穿着铜纽青色绸布比甲的二等丫鬟,又等着丫鬟传信回来。
小丫鬟在外面等了足足一刻,院门突然打开,宁安伯夫人孙氏穿着一件银褐色的大袖衫子,戴着八宝纹云肩,头上戴着两寸高的?髻缓步走了出来,随着她步伐走动,裙摆上的龟背纹隐约可见。
越过池塘边上,孙氏看了一眼,慢声细气地说道:
“这些日子家里不甚太平,连仆人都懈怠了。是谁管得这片池塘,将人拿来好好问问清楚。”
她身后跟着的仆妇穿着一件油绿色的菱花袄子,头顶的发髻上插着金簪,耳朵上还有个灯笼坠子,看着比寻常富家太太还富贵,听见孙氏的话,她笑着说:
“这下我可得替人讨饶了。看池塘的蔡婆子前些日子家里女儿生了外孙,她便告假了一段日子,想来这一二日就回来了,夫人向来宽仁,还请饶了她这回吧!”
孙氏点点头,心中却一动。
什么蔡婆子家里女儿生了孩子都是虚言,半月前她派了心腹带着几个仆妇一起去了距离燕京城二十多里外的庄子上,让她们逼着沈氏自请下堂,一去许久竟是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
莫非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昨天早上乐清公主家的长史专门来请沈氏过门的时候孙氏心里就忐忑不已。
她派心腹过去的时候是留了话的,只要沈氏拿出了自请下堂的文书,即使用上些手段她也不会追究。
她在床上辗转半夜,难得不是为了自己儿子的爵位担心,而是怕那些婆子下手没有轻重,把沈氏给逼死了。
平时倒罢了,给沈氏报一个急病去世,再花些钱财遮掩些。可今时不同往日,伯爷被关在牢中不准探望,府上还常有些锦衣卫和东厂之人往来,据管事说府外也有人专门盯着伯府的门户。这般情势下无事都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寻出事端,倘若沈氏真的死在了府外……秋风一起,孙氏打了个冷战,脚下的步子也急促起来。
其余的麻烦且不论,乐清公主虽然从来只管赏玩金石不问俗事,也是她们谢家如今万万得罪不起的。
走在前面的夫人步履匆匆,跟在后面的丫鬟们几乎是一路小跑,瞥一眼静立在池子里的残荷,她们越发信了府里有邪祟
宁安伯府的花厅里,乐清公主府长史文孝准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谢世子,公主为新得的金石拓本茶饭不思,听闻沈娘子于此道上学识渊博才特意派了本官再三相请,您昨日说她得了风寒,公主怕贵府烦乱,今日特意命本官和叶女官带着女医同来,您却又说她无需诊治,那下官是不是可以立时带着沈娘子回公主府了?”
宁安伯世子谢麟安今年三十有二,他刚二十出头的时候他的父亲谢文源就被剥去实职,等他入仕的时候只有个七品虚衔,至今十多年了,他也不过是羽林左卫的指挥佥事,看着是一个四品官,可如今的羽林卫不过负责协理禁中、护卫燕京,各种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早就成了安置闲散勋贵皇亲的所在。
这么说吧,谢麟安的顶头上司正是太后的亲弟弟,数年间,谢麟安只见过他七次,有五次是在招香阁里。
仕途如此不通达,一面是因为宁安伯府圣眷不再声威日减,一面……谢麟安觉得是因为自己的亲爹谢文源。
谢文源今年四十九,孙子孙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却做着自己还能一展宏图的大梦,家中的钱财、关系全都用在了他自己身上。他谢麟安好歹以后有爵位傍身,二弟谢凤安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连个官身都没有,年年南下说是在书院攻读,去时半车书香,回来三车红袖,他爹也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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