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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时晴/陛下替我跪佛堂(六喑)


这样的一个前途远大的清贵之人,却被区区三百两银子逼死了。
初闻此事,六科震动。
对于六科言官来说,焦濡的升迁之路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一生可望不可及的,他既不是那等在朱门之中肆意挥霍的勋贵,也不是粗蛮无知的武将,甚至不是什么高官显贵,不过从五品,不过三百两,不过是天子门生,不过是翰林出身,不过是和他们一样十几年寒窗苦。
物伤其类。
不过如此。
“武英殿的大门关了许久,也不知道此事会如何处置。”一位给事中抄录完了一本册子,抬起头便说了这一句。
“如何处置?”一个年轻些的给事中颇有些气盛,“区区三百两银子逼死了一個翰林,大雍立朝至今何曾有过这等荒唐事?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总该给个交代。”
“多半又是锦衣卫逼迫过甚,听说大冷天连焦员外郎的棉衣都扒了,就为了凑账。”
此言一出,有人忍不住抬起了头。
“陛下下令清查太仆寺的积年旧账,那么多勋贵不去查,便要跟寒门出身的子弟过不去,哼,我看是三法司为了媚上邀宠已经连廉耻都不顾了。”
“那些人哪敢对勋贵下手?从前就是些软弱无能之辈,现在又掺了那些急功近利目光短浅的女流之辈进去,越发不堪了。”
“听说消息已经传进了翰林院和国子监,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动静。”
“他们能干什么?请愿么?要是真的能成事……我还是写折子吧。”
“我们一起写折子呈给陛下,陛下清查太仆寺本是利国之举,定是小人作祟趁机攻讦清流。”
一群年轻的给事中你一言我一语,越发群情激愤,有年纪大些的默默写着自己的文书不肯抬头。
就在整个六科里几乎要只有一种声音的时候,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一声轻笑极是刺耳,因为它一听就是女子的声音。
“我还真不知道,贪墨了朝廷银子的罪人也能被称为清流了。”
“是谁在说儿这等冒犯之言?”
众人纷纷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头戴簪花官帽的女子低着头一边抄录文书一边笑。
“十几年寒窗苦读,却要去贪墨那几百两的银子,十年翰林院苦学,却要去贪墨那几百两的银子,一边受着百姓的敬仰,一边要去贪墨那几百两的银子……不是说清流清贵么?怎么这样的人也能被人夸作甚清流典范了?”
放下手里的笔,女子缓缓起身,一身青色锦缎官袍大衫
“原来说实话也叫冒犯,我看这六科倒也不必叫六科了,本是应该稽查六部事务之地竟然成了为贪官污吏辩护之所在,啧啧。”
面对着十几个男人的怒目而视,女子的脸上毫无惧色,她直视着他们。
刚刚带头说要写折子的那人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抬起手又放下。
“你们这些受圣恩荫蔽的女流之辈哪里知道我等寒门子弟苦读的艰辛?哈,你可知道一个翰林是什么?你又知道被害之人原本该有多好的前程?”
“多好的前程?”
女子勾唇一笑:“是可以贪墨的前程?是可以从太仆寺借银子数年不还的前程?从前我在内宅之中看男人们夙兴夜寐科举举业,还以为你们是为了能够做些利国利民的大事,没想到,你们不过是为了谋私利罢了。谋私利之人连几百两银子都还不上了,你们还会十分同情。你是同情那焦濡,还是同情来日不能再从太仆寺贪墨的你自己?”
她的目光从面前的众人脸上一个个地扫过去。
人们都能从她脸上看到直白的轻蔑之意。
突然,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男子大跨步上前,给了这女子狠狠一个耳光。
“啪!”
脸被打得歪到了一侧,女子头上簪着梅花的官帽落在了地上。
“无知妇孺竟然也敢在六科之地猖狂!你以为我……”
“啪!”
被打的女子竟然趁此人不备将耳光抽了回来。
“说不过就动手你以为本官会怕了你?”
抽了耳光也不算完,女子手里原本拿着一个装了文书的木匣,刚刚就被她当了武器拍在了男子的脸上,现在又再接再厉把男人的官帽也打掉了。
“啪!啪!”
她不光动手,她还动脚,红色裙子一撩就是一双绣了梅花的羊皮小靴,端的是秀气可爱,踹在人的身上也是虎虎生风。
有人要拦她,被她直接拍到了一边。
方才还文气十足的女子如同一只被激怒的虎,虽然打得毫无章法也应是有了一股舍我其谁的杀性。
这还没完,一甩已经发髻散落的长发,她大喊道:
“快来人呀!六科这帮人对咱们女官动手了!”
外面正好有几个来取文书的女官,一听这吵闹声立刻冲了进来,一时间,六科廊下红裙翻飞彩帽飞舞,女官里有个稍微高壮些的,大概也是有些打架的本事,抄起桌上一个砚台,里面还有墨汁,把来拦她的给事中甩了个满脸花,她直接把砚台当镖砸在了一个要偷袭自己同僚的男人头上。
侍卫们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四五个女官竟然跟一群十几个给事中厮打了一个不相上下。
被侍卫强行拉起来,刚刚带头打架的女官,也就是端己殿的察院主簿盛绫儿单手叉着腰,手里的发簪也不知道沾了谁身上的血。
见刚刚动手打自己的那个给事中死狗似的被人拖起来,她叉腰冷笑:
“你们不是说你们男人十年寒窗苦辛苦吗?我盛绫儿告诉你们,我们这些女官今日能站在这儿,就是要比你们吃更多的苦,读更多的书,受更多的罪,捱更长久的寂寞,就算是打架!也比你们还能打!因为我们走到这儿,就是不怕死,不要命!”..
方才还纷乱飞扬的六科廊下安安静静。
盛绫儿抓了一把自己的长发,昂首说:“本官比那个给事中高半品,他殴打上官,罪加一等。”
此间的热闹早被人传到了武英殿,片刻后,一个小太监快步跑了过来:
“陛下有令,六科廊下所有闹事之人,一并带到御前。”
盛绫儿只是挑了下眉,又低头从地上捡起了一个被撞歪了针的分心,用手矫正,她把它递给了自己同样披头散发的同僚。
武英殿上一共二十余人鱼贯而入,站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排,然后齐齐跪下磕头请罪。
他们两侧全是阁老、尚书,官职最低的也是个大理寺少卿。
年轻的君主穿着一身常袍从御座上走了下来。
“朕可真没想到,六科廊下竟然也能成了摔跤之处。哎呀,这个是被人打了个眼圈出来,谁动的手?”
陛下站在了六科给事中的那一排,一弯腰就看见了一人的眼睛都被人打肿了。
另一侧,一个女子轻声说:“启禀陛下,是微臣打的,微臣自知有错,请陛下责罚,但是微臣见自己同僚竟被人围殴,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围殴?原来朕精挑细选的六科众臣还会围殴。”
陛下分明是在笑,六科的给事中们却冷汗直流。
“既然你们这么武德充沛,不如去军前效力,倒也不必当什么规谏、拾遗的六科了。”
沈时晴话音刚落。
六科的人已经在连连磕头了。
她却还是笑。

第161章 女子敢往
六科的一干给事中官职虽小,职权却大,武英殿外的六科廊下靠近天子,他们自然也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现在这一帮“天子近臣”跪在御前,形容狼狈也就算了,听到的还是天子的奚落。
送去军前效命?怎么可能?他们可都是进士出身的国之栋梁,陛下说的定是一时的气话。
众多六科给事中里有个名叫金槑(i二声)的,因他名字奇特,去年还被陛下叫进殿里看了一眼,他自忖自己得了陛下召见也算是在陛下的心里有些痕迹的,一直自诩与其他同是七品给事中的同僚不同,这次打群架,他也动了手,想要制住发了疯癫的盛绫儿,却反被人撕下了一块袖子还在脸上抓出了一道长痕。
他微微直起腰,大声说道:
“陛下,女官盛氏身为一女子出入六科廊下重地本该谦卑小心不可妄言妄语,可她不仅对我等在商议国事的给事中出言嘲讽,更是纠集女官大闹六科,微臣以为微臣等人固然有错,可盛氏言行不恭才是罪魁祸首。”
天子背手而立,仿佛听见了金槑的话,又仿佛没听见。
金槑却以为陛下是纳谏于己,脸上顿时有了些非凡的神采。
“陛下,大雍立朝奉孔子为圣人,自然要循礼法行事,自古男女有别,陛下让女官公然入了六科廊下和大理寺,实在是有悖于圣人教诲……”
女官们还未如何,礼部都给事中宋钊已经吓得脸色苍白:
“金槑你大胆!竟敢在陛
“妄言?这算什么妄言?”沈时晴缓缓转身,收回了看向殿外的目光,“男女有别,此言有什么错?”
她唇角带笑,转身,看向高高在上的御座。
“女子,本就是羸弱无能之辈,只配在后宅为尔等操持家事,怎可进了宫当女官?又怎能出入于你们这些清贵之人所在的六科廊下?至于反驳尔等之言语,那更是罪大恶极,就算是被你们围殴了,也是她们的错。朕说的可对?”
武英殿里死一般的寂静,从一品阁老到七品给事中,无人敢说话。
金槑这人却是有些自命不凡的愚蠢,却不是傻,被他的上官骂了一句,他似乎也清醒了些,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时晴在心中悠悠一叹。
坐在御座上俯视苍生,很多事情突然就变得极容易,从前困住她的一座座高墙轰然消失,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江山,时日久了,哪怕她时时自省,她也忍不住会生出些世事随她心意流转的妄念。
碌碌苍生,泱泱黎民,在浩大江山之中与蝼蚁何异?她让他们生,他们便可生,她让他们死,他们便必须死。
可实际上。
皑皑白雪之下,浩浩长风之中,穹宇无垠,厚土无疆,皆是人心。
哪怕她做了再多再多,她方才说的,才是人们心中所想的。
她如今是大雍的君主,她可以杀千万人,活千万人,想要改换人心,却比杀人活人难得多。
一个金槑的身后,还有另一個金槑。
就算有人不像金槑这般直白愚蠢,他们也不过是更阴险更狠辣,甚至更坚定。
金槑不过从七品。
正七品的都给事中也不愿意女子立在朝堂,六品的各部主事,五品的翰林学士,四品的佥督御史,三品的各部侍郎,二品的尚书*和都御史……这些人中有谁会因为她几个月来的努力而改换了主意觉得女子也能为官么?
并没有。
他们只是冷眼看着,将心思深深藏着,只等着有朝一日跳出来,一面剖白自己的忠心,一面把女官们从朝堂上踢下去。
“陛下,既然给事中那边说完了,您可否听听我们所说?”
盛绫儿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了皇帝陛下。
沈时晴微微颔首:
“你说。”
盛绫儿深吸了一口气:
“六科,号称是掌侍从、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之地,有监察六部驳斥百司之责,礼部主事贪墨太仆寺银两,这本是六科理应弹劾之事,可他们吃着百姓供给的禄米却做着为贪官鸣不平之事,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想着拉帮结派互相遮掩,这样的六科,臣身为察院主簿如何能忍?”
头发虽然勉强挽起,可被打落在地的官帽花枝都歪七扭八不成样子,身上的红裙沾了土,官袍也绝称不上是齐整样子。
可是盛绫儿看着就是比方才的金槑更妥当。
“陛下,臣置身六科,入耳的却都是他们为贪官辩护之言,心中惊骇之情实难言表,这才出言不逊,对他们多加嘲讽,而户部给事中程久辉并不曾驳斥微臣的言论,而是径直动手打了我。”
宋钊连忙插话:“陛下,六科争论之时动手脚本是常事,立朝以来六科就是如此,从前神宗时候还有给事中当堂击杀奸佞之事*,这次之所以会闹得如此不堪,是盛主簿对六科旧事不甚了解,自以为是受了欺辱又喊了其他女官……”
“宋都给事中之言也有几分道理,请问都给事中,户部给事中程久辉还曾打过谁?何时打过?结果如何?”
盛绫儿见宋钊竟然想方设法都要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扣,又哪里能让他得逞,几句话就问得对方哑口无言。
她又对着皇帝行了一礼:
“陛下,微臣身窄力弱,比程久辉矮了半头又轻了几十斤,对微臣动手实在不能看出程久辉到底是因为辩论之时一时激愤还是因为看微臣势单力薄便行欺凌手段。”
说完,她抬起头,让自己被打肿了的半边脸颊昭然于众人面前。
沈时晴看了看,也点了点头: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她抬起手,将高女官招到自己面前。
“高女官,你去找十个身高体壮的锦衣卫,让他们对着程给事中将之前盛主簿说过的话都重新说一遍,朕倒要看看程给事中是不是会一时激愤。”
高婉心行礼称是。
“等等。”
见高婉心要离开大殿了,沈时晴又叫住了她。
“程给事中,朕差点忘了告诉你,那些锦衣卫挨了你的打,可随意还手,想来你的一时激愤也不会因此就消了淡了。”
程久辉本来就被一群女官们揍得浑身是伤,额头上还有一块血痕,听见陛下的话,他仓皇的抬起头,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只见陛下挥了挥手,就有人上来将他拖出了武英殿。
金槑怎么都没想到陛下竟然这般处置程久辉,冷汗几乎要浸透官服,他缩着身子一声也不敢再出。
“至于你,盛主簿,六科说一点什么包庇贪官之言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可是天子近臣,进士及第,翰林出身,如何是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女官能够指摘的。”
沈时晴踱步在殿中,语气轻缓,却又字字如刀。
“别说你了,就连朕……”
她停下了脚步。
“对呀,朕就是皇帝。”
她话音刚落,武英殿内顿时响起了七零八落的磕头声。
“清贵?”她玩味一笑,“朕实在是想不明白,你们所谓的清贵到底是何处?是跟谁比起来清,又是跟谁,比起来,更贵。”
“臣等、臣等有罪!”
陛下的诛心之言一出,宋钊只觉得自己的颈上已经悬了一把钢刀,根本不敢再有任何的辩驳之言,只能低着头任由陛下处置。
“你们有什么罪?”
沈时晴摇了摇头,语气和蔼至极,抬脚,她走向了御座。
只是留下了一句仿佛只是随口说出的话:
“年前,都去西北军前效力。”
整个十几个六科给事中竟然就这么真的被打发去了军前?
一时间,有人瘫坐在地,立刻被站在一旁的侍卫拖了下去。
“陛下,六科身负重职,一次裁去十几人,臣只怕……”说话的人是吏部尚书李从渊。
“没事,朕不缺人,清贵……要说清贵,那朕选出来的人就没有不清贵的。”
托着脸颊坐在御案之后,沈时晴的目光转到了女官们身上。
“你们,敢去么?”
敢、敢去什么?
女官们有些惊诧地看向彼此。
沈时晴笑了:
“朕是问你们,六科出缺,这等清贵之地,你们敢去么?”
盛绫儿反应极快,当下就连忙磕头在地:
“天下人都觉得女子羸弱不堪重用,只有陛下对臣等委以重任,别说区区六科,刀山火海,臣等也敢去。”
“臣等敢去!”
裙子裂口、官帽歪斜、脸上有伤痕的女子们齐齐下拜。
“陛下所指之处,臣等敢往!”
沈时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眸光却深重起来。
是,一个金槑的身后是无数的金槑。
一个程久辉的身后是无数个程久辉。
她就算身为帝王也改变不了天下人心。
那一个盛绫儿的身后就是无数个盛绫儿。
一个沈时晴的身后,是无数个沈时晴。
她要让那些盛绫儿和沈时晴从不被人看见的地方走出来,从人们轻蔑的目光、刻薄的喉舌下走到他们的面前。
人心无法改变。
她就先改变人间。
“好,从今日起,六科,朕交给你们了。”

武英殿的殿门大开,群臣们鱼贯而出,李从渊却留了下来。
站在殿中,他抬头看向坐在御座上的年轻君主。
“陛下,您太急了。”
碎雪夹在风中从没有关闭的殿门外吹进来,李从渊垂着眼眸,双手拱在身前。
如果说之前陛下清查鲥贡、清缴太仆寺旧账,他这吏部尚书是极力推动,到了陛下启用女官,他是乐见其成,那到了这次陛下直接让女官入六科,他只觉得陛下实在是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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