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猛地撞开了。
片刻后有人骑马冲了进来。
“宁安伯府二子谢凤安报称宁安伯府内有贼人在后院猖狂!没想到还真有此事。”
竟是一群锦衣卫手持刀剑从侧门冲进了进来,而且人数颇多。
带头之人左右张望一番,看见一群女子拿着什么刀枪棍棒大盾牌,挑眉一笑:
“没想到贵府女眷也能力抗贼人。”
此人穿着一身松竹纹过肩通袖襕袍,仙鹤展翅于其双肩,只头上戴着一顶锦衣卫的帽子。
翻身下马,走到池边,“他”笑着说:
“这位夫人,贼人大概已经窜逃,您也不必这般死死护着您怀里的老夫人了。”
看着“他”,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你怎么来了?”
“谢二公子谢凤安带着您从前的丫鬟垂云报官说谢府遇到了贼人,我正好就在周围,便进来看看。”..
赵肃睿一想就知道刚刚那火是阿池向外送信,垂云便让谢凤安报官,给了锦衣卫一个名正言顺进了谢家的由头。
好么,竟然是都在睁眼说瞎话。
至于眼前这人。
赵肃睿收起了自己手里的短刀。
“拉我上去。”
他伸出手。
递向了那俊美非凡的“男人”。
沈时晴的身后是上百锦衣卫。
他们皇爷都来了,方祈恩自然也得随身伺候着,张罗着让人赶紧去叫了丫鬟婆子过来,好把宁安伯府的老夫人连搀带拉地“请”上来。
毕竟有“男女大防”在这儿,金尊玉贵的伯夫人、县主哪里是粗手粗脚的锦衣卫们能碰的?
至于原本护着“自家姑娘”的丫鬟们,她们手里拿着刀枪棍棒呢,万一伤了人可如何是好?早在青莺等人的带领下依次等着上岸。
偏偏这时候,“沈娘子”仰着头伸着手,非让“皇爷”亲自去拉。
方祈恩半跪在岸边,笑着说:“沈娘子,这岸边的冰太薄了,您快些上来吧。”
赵肃睿看都不看他一眼。
“拉我上去。”
他又跟沈三废说了一遍。
沈三废,窃占他的皇位,霸占他的身子,隔了几日就对他阴阳怪气地欺负他,他让她拉自己上去怎么了?
柳甜杏和夏荷一边儿被人拉着上岸,一边儿歪头看着“自家姑娘”,穿着一身裘衣和曳撒的姑娘威风凛凛,手上脸上还都带着血痕,偏偏眼睛里透着委屈,格外让人心怜。
“少夫人,我拉您!”苏瑶儿敛着袖子要身上,却被赵肃睿瞪了一眼。
“不用你!”
赵肃睿更委屈了。
看看看,沈三废身边儿有的是人对她好。
这些人不是因为她有权有势,不是因为她出身高贵,她写个诗、画个画、磨個颜料,这些人都喜欢。
这些人要是知道沈三废是个窃国逆贼,肯定还喜欢她。
她们就是喜欢她。
赵拂雅匍匐在冰面上无人管她,剧痛和失血让她想要晕过去,却又被生生冷醒了。
仿佛听见沈时晴向一个男人撒娇,她费力地抬头看过去,下一刻,她目眦欲裂
沈时晴看着赵肃睿噘着嘴露出了些娇气,她笑了:
“沈夫人手下的女眷真是操练有素,今日能保家,想必来日也能卫国。”
那当然!赵肃睿听见沈三废在夸自己手下的兵,自己还没觉出心底的喜意,脸上已经露出了笑脸。
“我才操练了她们三个月罢了,要是日子再久些,不出……两年,她们和军中精锐也有一战之力,单打独斗虽是会差些,可令行禁止,比那等老兵油子强多了。”
“厉害。”沈时晴夸得真情实意,“您这练兵之法,令人钦佩,可否与我多说说?”
“你想让我教你?”
赵肃睿仰着头笑着问。
“是。”
沈时晴应的干脆。
“好!”
他点点头,也不用别人搀扶,自己快手快脚地上了岸,利落得有些乖巧。
“我与你说……”
脚下一滑,赵肃睿的身子就往后倒去,却又被人扶着腰给拦住了。
“姑娘小心些。”
图南小心把“自家姑娘”搀住了。
“多谢各位大人前来相救,我家少夫人在庄子上修养数月,前几日才回了府中,不成想我们府中有恶贼与老夫人身边的下人勾结,趁着今日老夫人为我家少夫人接风之时下药,老夫人性情大变,言语狂悖,又被贼人所挟,我家夫人好容易将她抢回来,她却偏说是我家夫人伤了她。”
说着,图南又看向河对岸,还有已经一溜烟儿跑了过来的谢麟安。
“至于在府中客居的英郡王世子,大约是得了消息,便命人来救老夫人,偏被老夫人的痴狂言语所骗,少夫人实在无奈,才只能带着我们涉冰而来。”
从图南的手臂间挣开,赵肃睿看看图南,再看看沈三废,再看看跟在沈三废后面穿着棉斗篷的垂云。
沈三废带出来的人,也都是心狠手辣指鹿为马之辈!
——要是朝中都是些这样的“奸贼”,那该多好?
池塘对岸的王府侍卫顺着桥过来,又被锦衣卫拦下了。
只有几个粗衣婆子被锦衣卫寻了过来,腰上绑了绳子去搀扶赵拂雅。
冰面上是长长的血迹,不远处有滚滚的浓烟,嘈杂的呼喊声远远近近。
赵肃睿转头细细品味了下,又看向了被人搀着的老夫人。
他淡淡一笑,大声说:
“把老夫人身边的人都好好清清,怎么就能跟恶贼勾结呢?”
指鹿为马的恶人,心狠手辣的奸贼,只有当了才知道到底有多让人畅快。
说完,他大笑一声,带头就向“清风徐”走去。
到了院门口,他又转头隔着一堆女人看向了沈三废。
“这位大人,跟我来。”
说完,他转头去了原本属于谢凤安,现在已经被他让人拆了外墙的院子。
本属于谢凤安的书房大门打开,沈时晴抬眼就看见原本挂着美人图的墙壁上现在都是最简单的“大小、天地”之类的识字图,也没有什么挂轴,是用浆糊直接贴在了墙上。
屋里面有现成正燃着的火盆,赵肃睿从火盆旁边走过去,嘴里说:
“现成的笔墨放着也是浪费,我让图南和阿池她们轮番在这儿教丫鬟们读书写字。”
语气甚是平常,好像他单纯为了不浪费才让人这般干的。
“一些小丫头学性还挺重,吃饭时候也偷偷在这儿练字。”
赵肃睿看看墙角堆着的用来练字的木板,嘿嘿一笑。
“搬进这府里的时候,小丫头们一人抱了一块板子,生怕我到了谢家就不让她们学字儿了。”
他知道自己的头脑不甚清楚,可他也不在乎,在一把交椅上坐下,他转头看向一直站在那儿不动的“男人”。
“沈三废,今日你可痛快了?”
他笑着问。
上百锦衣卫将偌大院子围了个严严实实,图南将阿池和张铜钱的事儿小声交代给了垂云,不等垂云说什么,一旁听见的方祈恩已经点了一个小旗去找人。
书房的门紧闭,图南站在门侧守着,方祈恩站在了另一侧。
他垂着眼,竟是忍住了没往一旁看过去。
门内,沈时晴还在看着已经被挪作他用的书房。
赵肃睿嘴里唠唠叨叨在说着那些又烦人又聒噪的小丫头,她却觉得赵肃睿在说的人是他自己。
一个,看着不情不愿,仿佛总是被人哄着求着才别别扭扭做了些事的“姑娘”。
“你笑什么?快说,你今日是不是痛快了?”
赵肃睿手臂撑在桌子上,眼前又出了幻象,却还是能看见沈三废在笑。
他晃了晃脑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陛下。”沈时晴上前几步,走到了赵肃睿的面前,“您痛快了吗?”
赵肃睿摇了摇头。
他用手点了点额头,想把脑袋里那个让自己去死的亲娘给点掉。
“沈三废,朕一想到你这样的人,连窃国逆贼都当了,要命的事儿也做了一件接一件,却还要在这个宅子里被人下药坏了名声、骂作疯妇,再被人泼上脏水,就觉得心里不痛快。”
赵肃睿说完,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日为何浑身都不爽利,一股子邪火横冒压都压不住。
不光是因为那个邪门的香,也因为他心里的事儿。
见沈三废站得近,他抬手,抓住了沈三废的领子。
白色的仙鹤服瞬间逼近了黑底洒金的曳撒。
离得近了,赵肃睿闻到了一股酒香气。
“你在朕的身子里过得倒是逍遥。”
说完,他的手揽住了本属于他的脖颈:
“朕还记得呢,你方才连拉朕一把都不肯。”
沈时晴淡淡一笑:“陛下难得撒娇,我本想多看一会儿。”
赵肃睿:“……”
谁撒娇了?!
他松了手,靠回到椅背上。
“你说吧,你到底是怎么一个打算?我本以为能让你如此忌惮的老太婆是个什么厉害人物,结果也是个老废物,她要是敢当机立断地就把‘沈氏’杀了,我倒还要夸她一句,结果她就会用这等龌龊手段。”
“陛下,有些手段虽然龌龊,也未必不好用。”
沈时晴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如今朝中刘康永被我逼着告老还乡,他心有不甘,已经与赵勤仰搭上线了,我设立端己殿,放任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与都察院争锋,都察院左都御史钱拙已经入了刘康永一派,此外,因为清查太仆寺一事,不少勋贵和朝臣也生了异心。赵勤仰偏偏在此时被拔除了在京中的钉子。他想要显出自己的本事,就要做出些动作。”
“什么动作?”赵肃睿冷笑。“想要给人下药,结果被人在身上捅了三个血窟窿的动作?”
沈时晴笑着说:“自然让昭德帝霸占臣妻之事大白于天下的动作。”
赵肃睿:“……”
“言官激愤,朝中动荡,朕自然要倚仗于在礼部经营数十年的前任礼部尚书刘康永和管束天下言官的左都御史钱拙,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招数。”
宁安伯府的一名女眷突然疯癫,说自己和陛下有染。
寻常人自然不会信了这话,可偏偏宁安伯已经在北镇抚司被关了数月还没有定下罪名,这女眷的丈夫也不见了踪影。
草灰蛇线,抽丝剥茧,满朝文武都是聪明人,自然能从内宅的一件小事里猜出惊天之秘。
赵肃睿点点头,他已然想明白了……沈三废的脸怎么这么红?
“只可惜,他们惹错了人,陛下虽然顶着这么一副柔弱皮囊,也仍是英明神武,骁勇善战。”
沈三废又在夸自己了。
赵肃睿却只顾着看沈三废的脸颊。
不见不节,青天白日,沈三废要是从宫里出来哪有这么快?
她说不定是早就在宫外,还跟人喝酒喝得一身酒气双颊发红。
“哼。”
“陛下?”
“今日这事儿不成了,赵勤仰肯定还得用别的招儿,既然他在外面的钉子被拔了,说不得就得用他在军里埋下的人,你让人盯紧些。”
“陛下放心。”
“朕不放心。”
沈时晴偏头看向赵肃睿,就见赵肃睿似乎生气了。
“你在宫外还有别的人能见?还有别的人陪你喝酒?沈三废,你哪来的那么多功夫?朕告诉你,你用的朕的身子,可、可不能……”
四目相对。
赵肃睿到底没说出他不让沈时晴“不能”什么。
被困在深宅里的沈三废也有人为她尽忠,有人对她仰慕。
离开了深宅,成了“皇帝”的沈三废,她自然会让更多人为她所倾倒。M..
“沈三废。”
抬起手,轻轻点了点本属于自己的鼻尖儿,赵肃睿笑着说:
“朕就算是当女人,也比你从前逍遥百倍,要是朕做到了,你以后不能出宫和旁人喝酒。”
“逍遥百倍?”
沈时晴垂下眼眸,将那只手攥在掌心。
这本是属于她的手,从前只有握笔处有厚厚的笔茧,现在连掌心都比从前粗糙了许多。
“陛下如今已经是我从前到如今都可望不可即的样子。”
什么样子?
手上传来一阵温热,赵肃睿的耳朵霎时红了。
“什么样子?朕穿着曳撒……”
“我曾想过能开一座书院。”沈时晴缓缓说,“不必多好,只要能教了女孩儿们读书写字,让她们知道这世上这世上虽然晦暗难明,但是只要有一人提灯,人间就不会全是无光黯淡之地。我曾想当这样的提灯之人。”
用这只手。
只可惜,在她还没有长大的时候,属于她自己的人间已经没有光了。
“陛下您做了莪十五岁之前最想做的事,随心随性也罢,只想多几个能得用的丫鬟也罢,您让宁安伯府里有了一个地方可以飘着女孩儿的读书之声。”
赵肃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面对这样的沈三废只能哑口无言。
之前他只觉得沈三废的阴阳怪气他受不了。
现在他知道了,比起沈三废现在的样子,他宁肯她阴阳怪气说着那些扎他心的话。
“沈三废,你……你也不是那么……”
一只手摸过了他的头发。
赵肃睿顿时僵住。
“陛下,多谢。”
微微抬眸,沈时晴笑着说。
书房大门打开,人们就看见谪仙似的玉面郎君从里面走了出来。
“事情已经问清楚了,咱们走吧。”
方祈恩连忙应声。
图南看了一眼书房里坐着不动的“自家姑娘”,笑着说:“我替姑娘送这位大人。”
一路往外走,到了池塘边上,沈时晴停下了脚步。
“险些忘了,这根簪子之前掉在了地上,在下偶尔捡到,还请姑娘代我物归原主。”
看着男人手里那根白玉珠子的素簪,图南眸光一凝。
下一刻,她双手将簪子接了过来。
“多谢大人。”
书房里,赵肃睿一手抱着头,另一只手放在身前,他自己都说不出来为什么自己一会儿觉得头发热,一会儿觉得手发热。
一定是那老废物的药有问题!
一定是!
与此同时,“清风徐”后面花园的假山洞里,一处暗门被缓缓推开。
孙氏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在她身后,阿池抱着一个木匣子步履也有些狼狈。
“伯夫人到了这里,想来不会再受火灾所扰。”
比甲下摆沾了不少的污泥,裙摆更是已经不成样子,阿池还是稳稳当当地行了一个礼。
“奴婢就先退下了。”
“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暗道的。”
孙氏跌坐在假山旁喘着粗气问她。
阿池微微侧身。
“是红芙的死让我知道的。”
说完,她再次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去了。
「朕离宫的时候可有什么事?」
沈时晴回皇宫的时候照旧是直接进了西苑,三猫早就在朝华苑等着伺候了,见自家皇爷从马车上下来,立刻捧了热乎乎的毛巾先给皇爷擦脸。
拿过来随便擦了擦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颊,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我今日饮了不少烈酒,没有葛根芩连汤就给我弄一碗葛粉羹来。*」
「皇爷放心,您说您今日要出去会友,奴婢就猜您多半是要喝酒的。」
以葛根花为主材,另配白豆蔻、砂仁、人参、白术、茯苓等十余味中药所制成的葛根芩连汤还冒着热气呢,就被小太监端了上来。
沈时晴皱了皱眉头,将它一饮而尽。
又伺候着自家皇爷将衣裳换了,三猫才小心说:
「今日端己殿赵学士求见过陛下,还递上来了一本折子。」
到底是饮了不少的酒,赵肃睿的身子酒量远不如她自己的,撑到了此时,沈时晴也有些撑不住了,拿着折子看了片刻,她又放在了一旁。
「你让人问问赵学士还在端己殿吧?在的话,过一个时辰让她过来,朕赐晚膳。」
「是。」
见皇爷穿着一件蓝色贴里躺在榻上,三猫弯着腰等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缓缓起身,又拿了被子给皇爷盖上。
他们这几个大太监休息的耳房,三猫的猫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咱们皇爷对那沈娘子可真是情根深种,硬是给沈娘子的名声洗得干干净净,我去见那英郡王世子的时候,他的那脸色着实好看的紧。」
同样已经重新换上了圆领袍子的四鼠还在那儿跟一鸡说个起劲儿。
三猫觑了一眼,就看见一鸡的脸上写着「无奈」二字。
「四耗子你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一说起那男女之事儿你倒是换了根儿舌头?怎么了你是
三猫说话一贯刻薄,四鼠也不恼,只笑:
「今日皇爷冲进了宁安伯府救了沈娘子,沈娘子真是了不得的女中豪杰,把手下女子都训成了兵士,拿着刀枪剑棍看着有模有样的。她自己给那宁安伯府的老太太身上捅了好几个血窟窿。穿着一身男装飒爽的很,站在冰面上还让咱们皇爷把她扶到岸上去,哎呀呀,我站得远了些,就看见血手娇娘仰头看着白衣谪仙,好一对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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