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不明所以,也讷讷地就跟着进了屋。
刚一关门,林氏就说:“娘,要不还是把人接到家里吧,草屋没个照应,眼下正是冬天,天又冷。她又是个……有身子的。”
“接回来你照顾她?”盛良妍真是恨林氏这畏缩的样子。
“我……我……也行。”
“一切等如琢出狱再说吧,双儿来历不简单,所以我才不让她住到家里来,你也不必忧心,她有没有孩子还不一定。照顾好自己就行。”盛良妍没交代几句,就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她走过去一开门,果然是老三媳妇个老二媳妇又在听墙角。
她俩尴尬的笑了笑说:“娘。”
“你们怎么还没走?”盛良妍站在门里问。
“我不走,我们搬走了,也没房子,总不能让我和如溪也住到草屋里去吧!”老二媳妇仰着下巴说,满脸的不服气。
盛良妍耐着性子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们要把自己的房子围起来,咱们各过各的。”老二媳妇说。
“可以,你说各过各的,可记住这句话。”盛良妍巴不得少两个让自己操心的。
“行。”老二媳妇气呼呼的走了,只剩下老三媳妇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
盛良妍问她:“那你呢?”
老三媳妇想了想,说道:“不行,二嫂别把我的地方给我圈了去,我得看着点。”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那天整个一下午,盛良妍耳边都是院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起初她在查阅陈嗣安留下的农书,没听到,后来只觉得越来越扰人。她就在自己房间的窗子前往院子里看过去。
是老二媳妇气呼呼的搭栅栏,她的织布机搁在院子里没动,于是栅栏也跟着凸出了一个弧形。一旁的老三媳妇蹲在自家台阶上嗑瓜子,边磕边看着老二媳妇的栅栏可别围到她家来。
只有小风觉得有趣,从栅栏的空隙中来回跑。
老二媳妇不停地钉栅栏,还不停地骂小风:“倒霉孩子!你要给我栅栏撞到了你看我揍不揍死你!”不过过了一会就又扯着脖子说:“哎!小兔崽子!你小心点,别摔了。”
盛良妍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从前的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小时候是因为自己没有母亲总是自卑,后来是因为生了病时日无多,也就不添到人家跟前找晦气。
眼下虽然吵吵闹闹,可是……
第二天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盛良妍原本穿上了一件淡青色的纱质长裙,觉得更显年轻。后来想想还是换掉了,换成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
毕竟,她也怕失望。
她把头发挽成了流云髻,化了一个最显年轻的妆,就一个人出了门,去了县里。
县城的热闹还是一如往昔,好像那场浇毁了田地的暴雨不存在一样,不同的就是这街市上的热闹和盛良妍没太大关系。
她来到陈嗣安信中约定的凉风客栈。这间客栈在街边僻静的小巷里,生意不太好,平时少有人来。
盛良妍刚进院子,热情的小二就迎上来问:“这位娘子是住店吗?”
“不是,我寻人,我找地字号房的客人。”
本是寻常回答,结果小二却惊讶地问:“啊?地字号?您确定是地字号的客人吗?”
“对啊。”盛良妍再次确认。
“那可太好了,地字号是一位病人,安顿的人说,会有人来接,我们上午还商量着,要是没人接可怎么是好。”小二和盛良妍说着,边起身从柜台里出来带路。
盛良妍却心中一颤,感觉像是瞬间升腾起一片海水,翻腾而过想静也静不下来。
一位病人?是陈嗣安?
她快步上了二楼,可等小二推开了地字号房的时候,她看到的竟然是一个女子,背对着房门,呆呆地望着窗外。
这个人的背影……
盛良妍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是庆幸生病的不是陈嗣安,还是失望这个房间里的不是陈嗣安呢?
“劳驾,这就是地字号房了,那个,你快带人离开吧。还剩两天房钱可以退给你。”小二慌慌张张的说了两句,然后离开了。
盛良妍慢慢上前,她轻轻唤了一声:“这位……?”
没有回应。
盛良妍走到了那人身边,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问:“您是……”
说着,女子就转过头来。这人……竟是盛淮茹?
她模样沧桑,头发斜斜的散落了几绺,遮着她的眼睛,看不清表情。
“淮茹!”盛良妍不可置信的蹲下来仔细打量着她,说道:“你竟然……太好了。”
她说着,甚至不知不觉眼窝灼热,她好想哭,毕竟这一直是她的心病。
可是盛淮茹却只是呆呆地看她,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盛良妍又唤了一声:“淮茹?”
还是没有反应。而她目光呆滞,神情涣散的样子竟像是痴傻了。
可就在盛良妍觉得淮茹不会说话的时候,准备起身带她离开的时候,她竟忽然开口:“姐,你……不接我回家了吗?”
“接,怎么能不接你回家呢。”盛良妍一把抱住了盛淮茹。
她扶起她来,她就像一只冻伤的幼兽一般,在她的怀里瑟缩着。
看的盛良妍暗暗攥紧了拳……
她雇了一辆马车,带她回程家,一路上盛淮茹都趴在车窗,从帘子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她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对世界充满期待却又胆小的孩子。
盛良妍想问她的话有很多,可都没开口,因为答案可想而知。
忽然盛淮茹一声尖叫,然后忙不迭地躲进了马车的角落里。
车夫也忽然勒住马,吓得盛良妍一把护住了盛淮茹!
“抱歉,夫人,是路边有一个没长眼的,惊了两位了,真是抱歉。”车夫对车内说,然后又大喊:“好狗不挡道!你滚远点爬去!”
盛良妍心下疑问,是哪里来的小狗吗?她也从车窗看出去,竟然发现是一个人?
那人坐在地上,瘦削的身体在褪尽颜色的衣衫中发着抖,正用手撑着地,一步一步地挪动着……
车夫还在不停的抱怨:“吗的!今天真倒霉,碰见这么一个晦气鬼。”然后继续扬鞭。
盛良妍看着地上那人,一点一点挪动的样子……她高喊:“劳驾,能停下一下车吗?”
她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她刚要下车,盛淮茹又开始尖叫,她只能给了车夫几个铜钱,嘱咐他一会回程的时候把那人送到想去的地方,或者送回家吧。
她合上车帘,又开始安抚淮茹。
淮茹一直到了程家精神都不大好,一路上都躲在盛良妍的身后不说话。
两人刚一进院子就看见了还在修缮围墙的二儿媳,她一看盛良妍领着人回来就阴阳怪气地说:“哟,看我娘就是菩萨心肠,自己的儿子是从来不管,专门去外面发善心。”
盛淮茹一听这话更害怕了,连忙把自己缩在了盛良妍背后,而盛良妍则是反思,是自己现在脾气太好了吗?一个两个都敢和自己对着干。不过她倒也没骂回去,只是领着淮茹,边走边说:“再多说一句废话,就把你多绕进去的地方给我还回来。”
说着还看了看老二媳妇多绕进织布机的这段篱笆。
老二媳妇不再说话,只是撇了撇嘴拄在栅栏上看她们走过去。
她们刚一进屋,小风就从床上跳下来说道:“奶奶,你好久都没陪我玩了。”说完又光着小脚丫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等到身边,小风才看见盛良妍身后还有个人,便觉得好玩的问:“你是在和我玩捉迷藏吗?”
盛淮茹听见小风的声音,竟然真的偏过头来看他。
小风咯咯笑着说:“抓到你啦!”
一老一小,竟然就这样玩开了。盛良妍看着盛淮茹慢慢从她身后走了出来,终于慢慢放下心来,甚至后来中午吃饭的时候,她竟然还能自己吃饭。
希望能慢慢好起来吧。
等吃了饭,两人又都玩累了,睡下了。盛良妍这才想着去田地看看庄稼的长势。
可她一出门,方才的车夫刚巧到门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夫人,你可真坑人啊,刚刚那个老太太是去县衙,那多远的路呢,你给我那点钱哪够啊?”
“那还要多少?”盛良妍问。
“少说得两个铜板。”车夫气呼呼地说。
盛良妍觉得可笑,这人为了两个铜板竟然又跑了十多里地来要钱。
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铜板给车夫,又随口问他:“那是位老妇人吗?”
“嗯,对,说她儿子被人告了给抓到县衙去,她一个人也没法活人啊。”
盛良妍不解:“被人告了?看样子像是流民,也有人告吗?”
车夫撇着嘴,满脸不屑地说:“嗯,说是偷什么书,要我说这人也奇怪,都吃不上饭了,还要偷书,真是怪人。”
偷书?又是村里的流民,是大良?
第24章 叙旧
盛良妍马上让车夫带她去县衙。一路上她都祈祷不是大良,如果真的是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弥补这对孤儿寡母。
到县衙的路也不算太远,走也能走到,坐马车就更快些。
盛良妍一刻钟刚过就到了,可她却花了一点时间来找那个老妇人。
她以为老妇人会在门口哀求或是闹上一闹,可没想到,她竟然只是安静的坐在县衙门前的一个角落,默默的看着大门。
盛良妍走上前的时候,老妇人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说道:“不用施舍,谢谢。”
“大娘,我是来问个人的。”
听到来人不是为了施舍自己的,老妇人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问道:“您有什么事?”
盛良妍这才看清她的模样,她不像刚刚在地上挪动时的狼狈,虽然衣衫依旧破旧,身形也依旧瘦弱,举止言行却很端庄娴雅,和这村头巷尾的老妇都不一样。
盛良妍开口问道:“劳烦打探个人,不知您可认识大良?”
老妇人警惕的看着她问:“你有什么事?”
“我欠了他些人情,听说他被捕了,来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盛良妍边问边坐在了老妇人旁边。
“没什么,几天而已,不用帮什么忙。夫人客气了。”老妇人说完就咳了两声,让她本就凹陷的眼窝显得更沉了几分。
“您就是大良的母亲吧,实不相瞒,大良和我说过,家有老母,需要照顾,他被人告了和我有关系,所以您我是一定要接回去的。”盛良妍直言道。
“大良愿意帮你,就是帮了你,做了错事,他坐牢也是应该的,和你没关系,不必管我这老婆子。”这婆婆坦然地说。
“婆婆,既然您不需要我照顾,那我就进去把大良带出来。”盛良妍说着便起身。
可婆婆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名声如同一个人的羽毛,是不可轻易折断的。”
盛良妍回过头问:“婆婆认得我?”
“自然,你不肯为自己儿子求情,又何必为了大良求情。名声本身并不贵重,但获得名声的东西却贵重得很。”老婆婆眼睛空洞的望着远处,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却好像都被这人尽收眼底。
“婆婆,请问你是?”
老婆婆却笑着摆了摆手说:“没有的残废罢了,不值一提。”
“婆婆,我近有困惑,不知能否解答一二?”盛良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位老婆婆很不一般。
“嗨,我一个土埋半截的残废老婆子懂得什么,来问我。”老婆婆眼神黯淡。
“婆婆,你可知鲁宁村地里种的是什么?”
“我未曾见过,只知叫甘薯。”
“那您对种甘薯有什么看法吗?”盛良妍问道。
“一步好棋。”
“怎么说?”
“今天气候不应人,种甘薯成了最适宜的农作物,第一批甘薯作为中原独有,定然能卖个好价钱,这些钱就算拿出一些给了雇佣的廉价流民,剩余的大笔钱,都是夫人的囊中物。”老婆婆说话不疾不徐,停顿片刻又侃侃而言:“而彼时,夫人作为民冬县第一大善人,再将甘薯种植之法普及丘陵一带,名声便算是打响了。到时夫人想做点什么赚钱的买卖不也都犹如探囊取物吗?”
“婆婆怎知我心中所想?”盛良妍这些时日饱受质疑,眼前竟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之感,她既而感叹:“哎……婆婆,话虽如此,实行起来却诸多困难,”
“是不懂种植,又担心甘薯成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买家吗?”婆婆抬头看着盛良妍,她的眼神竟然在满脸苍斑和蓬乱的白发中透出了一股澄澈。
盛良妍点了点头。
老婆婆笑了笑,说道:“种植可去西山找一位老者,世人都称他为黍离老人。他已经归隐二十载了。”
“那我怎么能请他出山呢?”
“酒,两壶好酒就足够了。”
盛良妍难以置信的看着婆婆。
婆婆却继续说道:“至于收购甘薯,你最近可以去京州城找钱百万,他几乎垄断江南盐茶矿,吞下你这点货不在话下。甚至你现在就去,他还能先付定金。”
“可他这样的富商怎么会与我合作呢?”盛良妍不解。
“若是别人可能不肯,但钱百万一直在做跨境生意,脑子超前的很。”
盛良妍向来自诩处变不惊,可此时却瞪圆了眼睛,如果这位婆婆说的是真的,那么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后来两个人一直聊到了傍晚,又不只那一个傍晚,还有很多傍晚,她们有时坐在院子里,有时坐在田埂上。
她们聊天的时候,偶尔也有老二老三媳妇的吵吵闹闹,偶尔也有小风和淮茹藏猫猫的笑声,有时也有大良吭哧吭哧劈柴的声音。还有老三的读书声,老二打簪花的声音和如烟做饭的声音。
时间就在这样的琐碎里不知不觉过了九个月。
只是,一直没有……陈嗣安。
转眼就是第二年的秋天,仿佛来的稍晚,已经立秋了,也没见落叶,也许是眷顾着盛良妍家的喜事。
这天一早,盛良妍家的门口车马就排起了长队。
院子里也是熙熙攘攘的。
人们交口称颂:“哎呀,程夫人,真是家风优良啊,我就说看着你家的如玉是状元之才呢!”
没等盛良妍回答,老三媳妇就抢着答:“那是,我相公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状元还不是早晚的事吗?”
盛良妍看着老三媳妇一脸得意的样子,也暗自高兴,从前如玉的努力她没见过,可这九个月来她可看的真真切切。还好,如玉终于考上了。
“程夫人也是厉害,为了孩子上官学就在永安府卖了一栋大宅子啊。”“对啊,对啊。”几位妇人不停地称赞着。
盛良妍听的倦了,也不爱搭话。
“姚大人到———”门口的守卫大声喝道。
满屋的人迎到门口去跪姚大人。
只有盛良妍还坐在高处,不仅没有起身的意思,反而执起一旁的茶,用盖碗撇了撇浮沫,然后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
姚大人走到房门,身边的侍卫就把手里拿的礼物递给他,他摆了摆手,众人便都识趣地没再跟进来。
姚大人略微矮身,亲自拿着礼物,走到盛良妍跟前,笑着说:“程夫人,你看,怎么突然要搬家呢?也不知会我一声,咱们可是老同乡了。”
盛良妍冷哼一声,连陪笑也没有,说道:“姚大人是怕我走了,带走了鲁宁村的农户,还是怕我一走,鲁宁村的农业又停滞了啊?”
“都是都是……”姚大人边说边把礼物往盛良妍身边一搁说道:“知道程夫人现在也是富甲一方,什么稀罕玩意都有,不过这金锭子谁也不嫌多呢,你说是吧?”
结果盛良妍瞥都没瞥一眼,就继续说:“姚大人不是怕这些,是怕自己的乌纱不保吧?”
“对对对,程夫人说的对,您看您这一走,我这政绩没法说啊。”姚大人坐在盛良妍身边,把头凑过去满眼诚恳。
“不对啊,姚大人,你说一个徇私枉法,暴敛民财,家属礼教不修的人,为什么要做官呢?”盛良妍说话时表情丝毫未变。
“程夫人!”姚大人故忽然情绪激动,“和你结仇的不是我啊,是李家!你为什么抓住我不放呢?”
盛良妍嘴角淡扬,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姚大人。
姚大人连忙打开信来看,竟是瞬间面如土色,这上面记载的桩桩件件都是他的罪行。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女人问道:“你……究竟想怎么养?”
盛良妍却呵呵笑了两声,站起来拍了拍姚大人的肩膀说道:“别害怕呀,姚大人,我们都是旧相识,我能把你怎么样呢?不过……就是想,让你当我的狗。”
“你!敢侮辱朝廷命官?!”姚大人瞬间气的嘴唇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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