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暝瞬间就红了眼，仿佛忽然陷入了停滞中，一动不动。
雪珂呆在那，不知反应。
转瞬之间，悲鸣冻原上的冰晶荆棘尽数化为极寒之气。
极光碎落如光雨，夜色迅速退却。
天空大亮。
大雪纷飞。
地面上，森白的极寒之气如风暴云般汹涌而动。
华光抱着沉漪飞了上来，曜光一闪，直奔映雪湖而去。
重暝立即跟了上去。
沉漪想，她现在应该也是回光返照了吧？
不然的话，她连爬都爬不起来，怎么还能驱动数百米的龙身，飞上天空？
这样也好。
好想飞得高一些。
远一些。
飞越最后那三分之一的路。
借助本体，将更多的龙血灌溉给华光的荆棘。
赌一把，以命换命。
如果在掉下去的时候，能看清冰晶里的华光，那就最好了。
可她飞不动了。
坠落之时，沉漪解封了知觉。
极光跳跃，夜空如幕。
数百米长的唤海灵龙，如坍塌的神像，僵硬地坠往荆棘丛生的冰晶海洋。
风声悲鸣，破碎入耳。
极寒之气像一把把长枪，锋利地贯入她的身体。
冻骨的深寒与穿透意志的尖锐痛楚，丝毫不亚于时无涯下的生死一瞬。
沉漪还是不觉得痛。
因为这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荆棘对她而言，不是地狱。
是华光的怀抱。
因为这些荆棘，都是华光的生息。
就像他动情时，满是倒刺的吻与炙热。
这样深入骨血的拥抱，好像也不错。
龙身沉重，砸碎冰晶，毫无阻力地往森白极寒的深渊更深处落去。
碎裂声如巨浪般涌入耳朵。
已近无意识的沉漪，愣是被吵得睁开了眼。
冰蓝色的眸子，像是蒙了雾的天空一样死气沉沉。
忽然间，雾散了，天空也亮了。
因为她看见华光落了下来。
困住他的黑金色的冰，像花瓣般凋零剥落。
重重冰晶霜花包裹下的清霜白虎，逐渐露出本来的样貌。
大猫闭着眼，斑驳光影下，他漂亮得像一场梦。
心底涌上一股力量，助沉漪化为人形。
她的龙身的破烂模样，可不能给华光看见了。
虽然人形也惨，可雪珂的生息咒能恢复得快些。
若是华光醒了，等他见到她时。
应该，不会太让他心疼吧。
这样想着，沉漪安心地闭上了眼。
生与死循环不息。
在虚空之中，华光感受到了沉漪的拥抱。
像滚烫的海，从四面八方涌向他，濯清他的疲惫，予他生息，唤他意识。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给自己。
正如现在，意识复苏中的他，只把这拥抱当作放不下的牵挂而带来的幻觉。
血红如雨，顺着荆棘的尖刺，淅淅沥沥地淋在雪白的皮毛。
渗入他的皮肉骨髓，滋养他损耗严重的本源。
华光睁开了眼。
当空洞的目光触及到森白深处，被荆棘包围的身影时，他瞬间睁大了瞳孔。
像是在寒风里，瞬间绽开的金色冰花，颤抖着，簌簌地掉落晶莹的霜雪。
恍惚间，沉漪听见了华光的声音。
她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直到华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艰难的撑开一丝光亮。
视线模糊昏暗，她只看见一抹白，意识又回归了黑暗与虚无。
华光的苏醒，使得悲鸣冻原所有的荆棘皆化为了极寒之气。
没了荆棘，沉漪的身体便往下掉。
将冻得得僵硬的沉漪捞进怀里的一瞬间。
华光仿佛看见了昨日重现。
黄昏海上，他把沉漪的灵珠夺走之后，被他放开的沉漪，也是这样僵硬地落进了海里。
后知后觉的他追上去，把她抱进怀里，带她回海皇宫。
他现在也这样想。
什么都不管，就这样带她回海皇宫，回琳琅殿。
抱着沉漪他心情出奇的平静。
没有伤心，没有后悔，没有恨，没有歇斯底里，什么都没有。
因为心死如灰。
他想溯洄。
想回到沉漪把他带回海皇宫那时候。
他不会回到岸上，会作为她的驸马，陪她在万相海域定居。
等她被唤海神宫选中，她做她的海神，他就做她的守护神。
她守护永未海。
他守护她。
然后如她所愿，养两只像她的小老虎，把唤海神宫改造成万象海域的模样。
只要她喜欢。
他抱着沉漪下到湖底。
沉漪手臂上的那枚咒印接触到水，便亮了起来，像一朵小小的粉色海葵，生机勃勃。
她身上的冰雪早已消融，血衣也被华光换了一身新的。
他的小朋友干干净净，伤口也在愈合。
一切向好，就是生机微弱。
华光抱着沉漪，在湖底找了一片平整的地方坐下。
洁白光滑的尾巴长长地搭在石板，垂下。
华光没有勇气去摸。
更没有勇气去想象沉漪到底受了多大的苦难。
他不敢眨眼。
哪怕眨眼那一瞬的黑暗，他眼前都会浮现那一丛丛鲜红的荆棘，落在他身上的血雨。
“别担心。你哥哥很快就会来了。”
亲了亲沉漪的龙角，华光垂眸看着她。
她的伤早已愈合如初，但生息亏损太厉害。
这一刻，他多想，他能把那片护心鳞取出来还给沉漪。
或许能补足一些。
又或者，他的血肉能滋养她……
华光胡思乱想的时候，重暝赶到了。
“这地方真隐蔽。”重暝呵了一口寒气。
雪珂从千秋岁引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游到华光身边。
华光抬起脸，眼神模糊不清，眼眶血红，声音憔悴。
“我通知了苍曦。”
“好，好。”雪珂不敢看他，伸手察看沉漪的情况。“在苍曦神君来之前，就交给我吧。”
抚摸着沉漪的脸，华光干涩地开口：“谢谢。”
若是没有雪珂的生息咒，沉漪恐怕，连这点微弱的生机都留不下。
华光的道谢让雪珂十分意外。在她的印象里，华光只会为沉漪低头。
震惊归震惊，她手上结印施法的动作却不停。运用着生息咒，一点点地为沉漪恢复生机。
看见沉漪的状况，雪珂很想哭，但不能。
因为她哭起来没完没了，这样要紧的时候，只会添乱。
况且，沉漪还没死，她作为医仙若是哭了，本就看起来很不好的华光，更是要被吓坏。
重暝只看了一眼沉漪的尾巴，视线就不敢再多留。
华光那个样子，他看了很心惊。
默默退到了一旁，心中疯狂祈祷华光千万不要逮着他，问他当时的情况。
因为他不想回想，也不敢回想。
见到生息咒对沉漪的生机恢复有效果，华光将沉漪交给了雪珂。
他必须去找霄暗。
危险并没有解除，若他不去，霄暗很快就会找到映雪湖。
“华光。”
重暝叫住他。
“你只叫了苍曦吗？”
“其他人来也无用。”
华光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僵冷着一张鲜血未净的脸，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杀神，眼神一片死气。
华光走了。
重暝没有再去思考华光的事。
重伤的沉漪昏迷不醒，他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他施法，将千秋岁引变得像马车一样大，让雪珂带着沉漪躲进了千秋岁引。
变回本体，重暝用身体将千秋岁引盘护住的同时，将自己的灵气与神力注入进球里。
“试试看用我的。”
同为神明，且比沉漪多七万年的道行。
他想，他的灵气与神力，总比雪珂那点灵气要有用。
将脑袋往身上一搭，重暝吐了吐舌信子。
感受着千秋岁引里的沉漪一点点缓慢复苏的生机，他有一种在孵蛋的感觉。
苍曦比重暝想象中来得快，与他一同来的还有执明。
见到沉漪的刹那，苍曦难过得几欲落泪。
十万年前，沉漪也是这样，生机微弱地躺在升龙台。
妹妹的死，是他难以治愈的心疾。
哪怕后来他造神成功，他也依旧没能解开心结。
而今再次见到这一幕，要不是执明在旁边及时提醒他沉漪还等着他救命，他就要先背过气去昏死在地。
恢复神明的生机并没有那么简单。
苍曦用自己的血，在映雪湖底布下了七重法阵。
除此之外，他的药瓶与造化神物琳琅满目的铺了百米。
春辉般苍翠光芒，在冰冷灰暗的湖底亮起。
即便站在法阵外，雪珂也被那浓郁的神龙生息所泽被，她的损耗正在迅速恢复。
一切都稳定下来后，苍曦真诚地夸奖雪珂。
“你的生息咒用的很好，真是多亏了你了。日后若有需要，法则内，苍曦，有求必应。”
“多谢神君。”
雪珂小小的高兴了一下，便没再想。因为她现在只记挂着沉漪的安危。
“沉漪的龙鳞，还会长吗？”
苍曦没有抬头，只扬了扬嘴角，“会的。毕竟……”
苍曦没再继续说下去，雪珂也聪慧地没有问。
他想说的话不适合现在说。等这件事过去，他会找华光好好谈谈。
华光不能无处不在的保护沉漪，总会有像今日这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
以沉漪的血脉与本源神力，若是华光愿意教，起码能与重暝过过招，不至于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苍曦气得在心里骂骂咧咧。
稍稍得以放松下来，重暝问起执明：“连你都来了，南离应该也来了吧？”
执明清淡地道：“来了，在湖边。”
华光只叫了苍曦。
但苍曦一听华光都输了，沉漪还危在旦夕，他转头就把另外两位四方神也摇了过来。
“我们在悲鸣冻原作用不大。”
执明脸色平静地慷慨承认自己不行。
“这地方十万年来，来了两次，来一次就再也不想来。”
因为实在是太冷了，对华光之外的神明极度不友好。
尤其是对五行法术为水，火的神明。
所以南离正独自一人，在湖边用小分身烤火。
重暝听了有些哑然。
“那你们来做什么的？”
执明很真诚的回答道：“我会看情况出手。南离他，是来观摩的。”
毕竟，华光与霄暗的巅峰对决，对武痴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森白的极寒之气将大地淹没，翻涌如风暴的云堡。
在茫茫一片的视野里，恍如苍穹被倒置，乾坤相照，难分天地。
霄暗是苍白里唯一的黑暗。
他持霜雪千年，悬飞于大雪里，羽毛般的雪花一落在他身上，便变成了丝丝寒气，渗入他体内。
在沉漪坠入荆棘时，霄暗就忘了行动。
直到重暝追随华光消失在寒雾里，他才恍惚回神。
等他回神，一切都来不及了。
因为执明已将映雪湖收进了天乩。即使现在映雪湖就在他前方三千里，他也感觉不到。
霄暗自然而然的认为沉漪死了。
他轻笑一声，似自嘲又似病态的疯癫。
她死了，不正如他意？
从此天地间，他再无软肋。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想要华光的躯体了。
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感情有多牵肠挂肚。
若是他用华光的躯体，只会受到儿女情长的牵绊，尤其是华光对那条小龙的爱。
杀了华光取而代之，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四神，霄暗神君。
岂不更利落？
暴雪忽然停了下来。
霄暗执剑起势，眉心的那线金芒光彩大绽。
“你这么快就振作起来与本君一决生死，倒是让本君，刮目相看。”
天空风起云涌，阳光一束一束穿过云层，笔直地投下。
与光柱一齐投下的，还有一把金辉璀璨的金色长枪。
以一枪破万钧之势，穿云破风地直奔霄暗。
从云开到枪出，发生在须臾之间，霄暗险险避开。
寒缨枪的光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照亮了一抹贪婪的金焰。
被错身躲过的寒缨枪，消散为光尘。
霄暗很讶异，那股子破开万物的锋利寒气，与之前和他相战的华光截然不同。
他往天空看去，华光持枪自云端降落。
下一瞬。
华光持着寒缨枪，枪刃已杀至霄暗面前，霄暗以霜雪千年艰难抵之。
“怎么？痛失，挚爱，才找回从前的战意？”
华光不答，眼眸里金辉流转，神力倾注枪身，枪尖顿时流光飞舞。
霄暗有所觉察，掐起剑诀的一瞬，寒缨枪直直刺破霜雪千年。
冰晶碎落又聚成朵朵黑金色冰花。
此时，大地上的极寒之气护主般，如龙吸水似的，汇入霄暗的身体。
霄暗元神出体，跃停空中，黑虎一声震天撼地的虎啸，将华光震荡开千米。
在空中刹停，华光握紧寒缨枪，脸色淡漠地看着自己的神域为了保护霄暗，将他的生息，他的极寒之气哺给霄暗。
当时他一心在沉漪身上，没有心思收回他的生息。
现在，竟被悲鸣冻原拿来借花献佛。
既然已不认他这个正主，那便都毁了吧。
将极寒之气尽数吸收，霄暗的气息比刚才交手时强盛了百倍。
“华光，你是一第一个，被神域抛弃的上古神明。前头已经败给本君一次，现在，你要拿什么取胜？”
霄暗嘲讽完，他将目光转向华光手中的寒缨枪，眼神暗藏贪婪。
“做个交易如何？用寒缨枪，交换你们几个安然离开悲鸣冻原。”
华光面无表情，眼眸如冻结的金色冰海，没有一丝波澜。
悲鸣冻原与其他神域不同，它拥有自己的灵智，只不过它的灵智只是一种本能。
保护自己的孩子，为他趋吉避凶的本能。
只不过被它视为孩子的，现在是霄暗。
“悲鸣冻原像孕育我一样，给了你身体。然而你终究只是我的一部分。”
剑指抚过枪身上的图腾，华光的目光，在看向寒缨枪时有了温情的暖光。
“你要她死，因为你爱她。你要这把枪……你可知这把枪是从何而来？”
霄暗眉眼一沉，浑身肃杀凋零的气息暴涨。
“与本君何干？本君要的是力量，它从何而来，不需你多言！”
似是感受到霄暗的怒火，大地发出坚冰碰撞的声响。
无数黑金色的冰晶锁链破冰而出，虎群扑食般，虎首带动锁链，扑向华光。
锁链尖端皆是冰晶虎首，虎口寒气森森，獠牙如刀，犹如狰狞的冰链地狱。
与此同时，百兽图腾亮起冰蓝色的光芒，华光一手持枪，一手掐诀。
刹那间，悲鸣冻原的云朵泛起了冰蓝的光，空气潮湿，狂风肆虐。
扑向他的锁链附上了潮水之气，只片刻，便从虎首开始全部冻结在原地。
唇瓣微动，一声清傲的“破。”字出口，狰狞的冰链地狱尽碎如霜屑。
霜雪千年悬于身侧，霄暗将剑诀轻抵唇瓣。
“莲华轮回生明灭，虎啸天魂清霄尽。”
随着他的话语，龟裂的冰原迸发出如枪的黑芒，勾勒出绵亘千里的浩大法阵。
坐在三千里外观战的南离骂了一句接地气的粗话，便跳上小分身，乘着离火朱雀钻入地上的一滩水洼之中。
南离像着了火的箭似的冲进了映雪湖。
冷不丁看见一团火掉下来，重暝迎上去，差点没给南离一尾巴把他扇出去。
执明在见到火光时，便化身为闪着银辉的墨蓝色巨蛇，将苍曦、雪珂及法阵都盘护在蛇身下。
南离传音过来：
【封闭听觉！！】
重暝“啊？”了一声，模糊的虎啸声便从湖面传下来。
南离来到重暝身旁，一把将晕倒的重暝捞在腰侧，朝执明掠去。
雪珂虽然没听见虎啸声，却被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脸色苍白。
“发生……什么事了？”
“天魂寂灭阵。”南离落下来，将重暝放在法阵边缘，蹭生息。
“相公！”雪珂晃了下身子，扑了过去。
“他无大碍，可能会聋一段时间。”
南离大咧咧坐在湖底怪石上，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若非我吃过这阵的亏，认得出这法阵。我现在就和沉漪躺一块儿疗伤了。”
雪珂将重暝放在自己尾巴上，抬脸看向南离，“什么、什么阵？请问，华光会有危险吗？”
南离起身，消失。
跑得太快忘记看华光了，他得赶紧回去看看。
苍曦望着沉漪呆呆道：
“天魂寂灭阵，上古时期华光诛灭三千魔神时用过。”
雪珂低下头去。
魔神湮灭于十万年前的上古时期，这法阵有多凶悍，已无需再问。
金色冰层破碎成无数晶莹透亮的霜花，悬浮在空中，宛如一盏盏精致的花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