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暝厌恶地瞥了一眼霄暗,咬了咬牙,松口道:
“其实刚才,传音,并没有成功。不想你们太担心,我才撒了谎。”
霄暗皮笑肉不笑地补刀。
“可不止苍雪冰崖。本君拥有躯体后,悲鸣冻原只进不出,也无法传音。”
沉漪心脏一顿。
冰魄寒川作为护域屏障是无法传音给外界的。
原本苍雪冰崖、悲鸣冻原是可以的,现在也不行。
沉漪浑身发寒,她唯一的希望破灭了。
即便他们立刻返程,从冰魄寒川回去,也是十日后了。
十日……
“冰魄寒川,十日脚程,他,等不了。”
凌厉的视线扫了一眼盘在三人身旁的巨蛇,霄暗眸光掠动,将霜雪千年收在身后。
崖上的三个都是水中诞生的神与仙。
他们无法放弃华光,就此离开。
留在苍雪冰崖也于事无补。
进入悲鸣冻原,则等同踏入地狱。
莫说与他交手,悲鸣冻原的神域克制,让他们调息运转都艰难。
这是一场一眼就能望到结局的死局。
他们毫无胜算。
霄暗的目光无数次路过,最终还是缓缓落在沉漪脸上。
“沉漪,这副可怜样是要做给谁看?他被困在本君的零落里,早已失去意识。不会来怜惜你。”
“做给谁看……都不是给你看!我本就不是厉害的人,我还不能可怜了?你是很强没错,可你孤独一人,再强又有什么意义?!”
手捂住胸口,沉漪攥紧手心,竭力压制内心的绝望与崩溃。
“你贬低华光痴迷儿女情长,那你呢?!!你一次又一次叫我过去,你是什么,你算什么叫我过去就过去?”
“你厉害,你有种把门开了,让我哥哥他们过来!你不敢,你也不过如此!”
“还有,就算你得到了华光的一切,你也是孤独一个。有什么用?你不过是从悲鸣冻原换到了更大的牢笼罢了!”
不甘心让那个坏家伙这样顺遂,沉漪想到什么就骂什么。
怒火盖过了伤心,气的她差点吐血。
她气她什么也不会,如果是海神沉漪,局面也不至于这样惨。
她甚至,连神明该会的法术都不会用。
沉漪骂到把自己气得呕血。
但在霄暗眼中,她这副样子就是只没断奶的小幼龙,在那嗷嗷叫奶喝,嗷得毫无杀伤力。
不仅如此,他还选择性耳聋,他只听进去了沉漪问他为什么要叫她过去。
为什么要叫她过去。
他也不知道。
只是看见她,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真难办,她果然留不得。
“本君记得,你为了给华光护心鳞,被他杀了九次,最后满身鲜血地将护心鳞捧给他的场景很是感人。”
霄暗飞近结界,双眼如深渊般望着沉漪。
“你若敢踏过那些冰晶荆棘走到华光面前,本君可以解开零落,唤醒他,再给他与本君一战的机会。”
沉漪眼睛一亮,咬咬牙,一脸坚毅:“你当真?”
“神明,言出必行。”霄暗向沉漪示意雪珂,“不可带她。”
“我什么都不带。只要你说话算话。”
“沉漪!”雪珂拉住沉漪的手臂,想劝阻,却还是闭上了嘴。
找不来援兵,华光又身处险境,沉漪的绝望痛苦她无法用苍白的几句话去抚平。
阻止她,然后呢?
看着华光死,还是继续僵持?
雪珂松了手,无助地哭泣。
没人看见她在松手前,在沉漪的手臂种下了一枚咒印。
“沉漪……”
“不要担心。”沉漪轻轻握了握雪珂的手。
看了看那骇人的白色荆棘地狱。
嗯,还是怕的。
她能自愈,又不是无感。
想到这儿,沉漪偷偷作了个弊,给自己封住了知觉。
霄暗发现了,但没戳破,他沉了眉眼,声音冷了几分。
“入局不可悔,想清楚了就过来。”
沉漪抿着唇,扯了扯裙子。
脚下踩着冰,她没有知觉,不觉得冷,反而没了安全感。
原来没有知觉,也没那么好受。
人因有知觉而知深浅,没有知觉,便会迟钝。
沉漪没有多给雪珂二人交代什么,只在错身而过时,轻轻对雪珂与重暝说了句:
“对不起。”
他们那么努力地想保护她,她却还是做出了最危险的选择。
悲鸣冻原的压制,她体验过。
现在还要抵抗极寒之气。
霄暗的要求……她很可能做不到。
甚至会因此而丧命
可那又如何呢?
而且万一……
万一她坚持到了呢?
坚定地望了华光一眼,沉漪轻踏一步,决绝地从苍雪冰崖纵身飞下。
清甜的香风刮过霄暗的鼻尖。
他垂下眼,手指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做。
沉漪很想飞得远些,离华光近一点。
奈何经脉与骨头里像灌了泥似的,一身的灵气与神力使不上来。
没过多久,她就像三万年前那样,从半空坠落。
这次,没有厚厚的积雪接住她,她重重地砸进了荆棘丛。
荆棘里的极寒之气一碰触到温暖的沉漪,便立即像附骨之蛆般争先恐后地浸入她的身体。
血液,筋脉,灵气,神力,仿佛都在一瞬间凝滞。
沉漪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
冰晶开裂的声音,衣裳刺破的声音交织冲进她耳朵。
极寒之气凝结而成的荆棘上交织团杂。
那些密密麻麻的刺,像无数细小的刀尖,划破她的肌肤,冻结她伤口的皮肉。
随着坠入,冻结的伤口被反复划开,再冻结。
冻骨的寒气侵蚀她的骨髓,又自骨髓里往外渗出。
白嫩肌肤上所有的血色,都在寒冷里变为了冰霜之色,身体更是冻得麻木。
那些晶莹的荆棘紧裹着沉漪,把她卡得死死的。
意识模糊间,部分结着冰晶的皮肤上,大片大片地显现出冰蓝的龙鳞,额头也生长出了龙角。
结在皮肤上阻碍伤口的冰晶也悉数掉落。
真身护体,使沉漪从麻木里缓过意识,枯木回春般重获生机。
没来得及高兴,细细的“咔哧”断裂声传来,额头的龙角卡在了荆棘中。
这倒霉的!
就在这时,沉漪的手臂亮起一枚咒印,繁复古朴的花纹绽放出桃粉色的温柔光辉。
涓涓暖流从咒印爬进她的血脉,化解了身体的麻木,伤眨眼间便愈合。
热泪几乎瞬间涌上了眼眶。
沉漪紧抿住唇,憋住泪水,奋力从荆棘深处往外爬。
从现在起,她不是一个人在拼。
珂珂与她同在。
支撑她的意志又多了一个,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勇气,充斥她的四肢百骸。
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望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坑洞,霄暗歪了歪头。
“死了?”
“唤海灵龙……才没那么容易死。”雪珂晃了晃身子,脸色惨白。
她种下的那枚咒印,是她家族世代传承下来的生息咒,可医治神明无法愈合的伤。
生息咒消耗很大,尤其对根基同样尚浅的她来说。
因此她现在两眼发昏,几乎站不住,化为一道桃粉流萤,飞入系在重暝腰间的千秋岁引。
重暝专注地盯着霄暗的一举一动,并未注意到雪珂的异常,只当她想躲进来罢了。
他也正好想叫她躲。
因为他发现霄暗神色不对劲,隐约预感到疯子说不定食言。
要是与他交手,雪珂躲在千秋岁引里是最安全的。
历经几次坠落,破破烂烂的沉漪,光着一双冻得通红满是血污的脚,艰难地从荆棘坑里爬了出来。
她攀上荆棘“小道”,软软白白的手掌被扎出细细的血洞。
她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这条小道的尽头。
这条无数极寒的冰晶荆棘缠绕出的,不算道路的道路,蜿蜒向上,一直延伸至清霄神宫废墟的顶上。
于末端,没入清霜白虎的身体。
沉漪的鼻尖、脸颊、手指,冻得通红,还结着细细的霜。
站在荆棘上,她将极光下的华光看得更清楚了些。
黑金色的冰椎将怒吼中的清霜白虎,围困成一尊巨大的,带刺的冰雕。
因为离得依旧很远,沉漪凭肉眼只能看到他的轮廓。
她多想那些冰椎刺在她身上,而不是华光身上。
视线一直往前路看,沉漪走的坚定而缓慢,像一位踽踽独行的老人。
虽然慢,却走的很稳。
好在她封了知觉,感觉不到冷和痛,就这样向着华光一步步靠近,大概三日能走到。
沉漪的眼睛亮亮的,那一点点喜悦像天空中的北辰星,熠熠闪耀。
霄暗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那条被鲜血浇灌的荆棘之路,刺痛着他的双眼。
沉漪没有回头看,也不留意自己。
她破烂的衣裳血迹斑斑,她才愈合的脚掌,每一次踩在密密麻麻的荆棘上,皮肤就会被冰晶冻住。
她抬脚,脚下的皮肉就会被撕下。
在她自己与雪珂咒印的愈合能力下,她的伤眨眼便开始愈合。
然后再次被伤。
没有知觉的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她走过的地方,已经淌满了她的血。
将晶莹雪白的荆棘地狱,染出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这条线蜿蜒曲折向上,指向她的华光。
极寒之气像饕餮般吞噬着她。
皮肤下,神力本源一点点的显现,像冰蓝色的叶脉,慢慢往她全身蔓延。
随着她的步伐,显现在她皮肤上的龙鳞也开始凋落。
霄暗皱眉,俯身飞了下去。
“相公,我们去,拦住他!”雪珂用鱼尾巴拍打着千秋岁引,撞着重暝。
御动元神,盘在苍雪冰崖的黑水玄蛇流动起神力。
半透明的蛇身迅速凝实,冻在它身体上的冰也随之碎裂掉落。
重暝踏上蛇头顶,追进了悲鸣冻原。
霄暗带着一身肃杀的可怕气息,像一颗划过极夜的陨石,朝沉漪而去。
漆黑的大蛇拦在了他的面前。
“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霄暗冷哼一声,霜雪千年散成上万枚细小的冰晶,风暴般卷向重暝。
重暝御使元神,祭出长剑,与蛇身一起,将零落勉强抵挡。
雪珂紧张地闷头乱游,【相公!你没事吧?】
【没事。有夫人在,我好受许多。】
霄暗听不到他们两人的传音,却也能猜到重暝的行动自如,与那颗发光的球脱不了关系。
那名医仙,就在那里面。
霄暗微微挑眉,眼眸里黑色的寒气迅速凝聚。
“看来,本君没让她带那女人,是正确的。”
敌方的医仙果然就应该第一时间杀掉。
“是吗?可惜我没法给你看看你刚才看到沉漪受伤时的样子。”
重暝握紧手中长剑,嘲讽霄暗。
“那可真叫一个心疼。”
“夸奖一下你愿意为了所谓的情义,勇于踏入悲鸣冻原。”
霄暗一手持剑,一手掐起剑诀。
“为了奖励你,本君便先杀了你,再去杀那小东西。”
用手背擦去溢出嘴角的血,重暝剑眉冷竖,眼神刚毅地锁视着霄暗。
“好啊,来试试。”
重暝执剑起势,眉心浮现出一条蛇的黑纹,蓝紫色的蛇瞳溢出点点黑芒。
夜雾般的神力攀上渊亭剑,水刃环绕剑身,将剑身的冰晶割碎成屑。
水藻般的墨发在寒风中飞扬。
明明剑拔弩张,重暝身上却没有一丝战意,气场反而如幽潭般沉静。
与华光竞争了三万年,他知道如何压制战意,避免在交手中助长华光的力量。
两人交手几个回合,霄暗没得手。
重暝虽受伤,但有雪珂在,也不足为惧。
“你居然想得出,以元神为盾,辅助你与本君打拉扯战的办法,好得——很!”
霄暗被重暝拖住了。
沉漪并不知道,霄暗这个疯子想食言杀了她。
悲鸣冻原没有白天只有黑夜,除了极光在变幻,其他一片死寂。
沉漪已经走了很远,走了多久她已不知。
她只麻木而呆板地重复着前进。
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极为困难。
离华光越近,脚底的荆棘层越厚,离地面也越远。
寒风凛冽,几次三番把沉漪刮落,她又爬回。
这一路走来,她回忆着与华光的过往,心情不知不觉就很好。
仿佛她不是去救华光,而是回华光的身边去。
没来由的,她想起最初与华光相识的日子。
那时她要去学堂读书,常常刚在椅子上坐下,华光便传音过来,用五花八门的由头召她回去。
小到鸡毛蒜皮的倒水,拿书。
偶尔是无聊,叫她带他出去城镇里遛弯。
最多的时候,一天召唤她十几次,气的她七窍生烟,又奈何不了。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
那是他想见她。
对杀人无师自通的大老虎十项全能。
但他一开始并不懂得如何正确的表达爱意,温柔的爱一个人。
他的爱在最初时,就像这些荆棘。
当他学会珍惜,学会何为宠爱,他便是最完美的爱人。
“我们两个,好像不能分开。一分开去某个地方,总是容易出岔子。”
“我……就说吧。我要来,你不让。”
“这下,我还不是,来了……”
“现在……好了……”
这荆棘坎坷算不算刀山?
若是算,刀山火海,她都踏过了。
一个不小心,沉漪摔倒在荆棘上。
她一声也没哼。
刺刮着她。
她也不觉得疼。
行至半路,数不清摔了多少次。
路本就难走,再爬起来继续走就是。
但这一次,沉漪试了许久都起不来。
她的身体好像与她分道扬镳了。
沉漪就这样跪倒在荆棘之路上,这是她摔这么多次以来,第一次低头。
抬起手,撕拉一大片,血红模糊,血浇下来,沾着薄薄皮肉的冰晶荆棘便在猩红里,得了生机般,将刺生得像匕首一样可怕。
虽然伤口很快就愈合,但看到这诡异的一幕,沉漪还是有了警觉。
她大概猜得到,自己行过的路如今是一副什么骇人景象。
也是在这时,沉漪才发现,她身上的龙鳞不知何时已经快掉光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要死了。
意识到这点后,沉漪第一个反应便是抬头望向华光。
不知是不是眼花,黑金色的冰晶里,白色的部分好像又多了许多,重重叠叠,几乎遮掉了华光的身躯。
样子看起来,像是爆开的纯白霜花。
沉漪记得,在苍雪冰崖初见时,黑金色的冰晶里只有华光的身体是白色的。
定了定心神,她低头观察了一会儿,终于在荆棘里发现蛛丝般的血线。
因为是夜里,又有极光照着,不近距离仔细看,很难发现。
沉漪憔悴如蝉翼的脸上,再次涌上生机与活力。
遥远的天边,重暝与霄暗还在拉扯。
重暝勉强站稳。
霄暗气势依旧。
他像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王,高高在上地看着重暝。
“进步不小。但还不够。下辈子,只要你还投生西幻大陆,本君便会追杀你。”
“呵呵……追杀我……”
重暝扯动嘴角,脸上的鲜血,不仅没让他看着狼狈,反而散发着噬血的美。
“你如此厌恶我,还不是因为沉漪?说什么……咳!看不起华光。你才是小丑,是爱着一个人,却不懂爱为何物的可怜虫!!”
暴虐的杀意汹涌如洪流,霄暗的眼眸里怒火升腾。
看他生气,重暝笑得更张扬了。
“你看看你的样子!气急败坏,哈哈哈哈。你让沉漪做这件事,就是为杀她,好断你心中打儿女情长!你这个……懦夫!”
黑金色的霜花开满了重暝周身。
虚弱的龙吟声在身后响起。
霄暗猛然回头,只见一条鳞片快掉光的唤海灵龙,在奋力地向着极光最高处腾飞而去。
仅剩的那点鳞片,也在狂风中如一场冰蓝色的雨,落向下方的荆棘地狱。
荆棘中的那条血线与华光,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距离。
正当霄暗以为沉漪要第二次作弊,直接飞到终点时。
沉漪从天上坠落。
几乎是同时,霄暗冲了过去。
霜花消失,重暝来不及庆幸,也御着元神飞射过去接。
两人都没来得及。
龙身砸塌了华光所在的那一堆高高的冰晶荆棘。
血染红了那一整片的冰晶荆棘。
沉漪也与华光一同落入荆棘的深处,不见踪影。
得到龙血浇灌的冰晶荆棘,极寒之气大盛。
藤蔓凶猛生长,像一条条长满刺的冰龙搅动翻腾。
雪白光辉,鲜红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