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年前？”
昼恒看了看窗外湛蓝的天空，转回目光，幽幽地落在华光的脸上。
“我们这儿没有。但，别的地方有一位。”
执棋的手顿在半空，华光抬眸看向昼恒的眼睛。
“何处？”
心中的答案蠢蠢欲动，但他不敢轻信。
若是昼恒记得，那他与沉漪在十万年前就相识的这件事，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些。
昼恒扇了扇风，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罐，眼眸亮亮地看着华光。
“在我回答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解我心中疑惑。”
华光落子局中，端身而坐，眉眼淡然。
昼恒一向想一出是一出，他习以为常。
“问。”
昼恒正了神色，指尖轻点棋盘，将棋子分色收进棋罐。
而后他执起一枚棱面灰晶棋子，置于棋盘中。
“你们立天地法则的时候，一共几位？都有谁？”
华光不假思索地答：“四位。我，南离，执明，苍曦。”
棋罐轻响，第二子落下。
“四神之约这样的东西，生效需要极大的力量支持，你们是如何使它生效的？”
华光疑惑地上下打量昼恒。
“我们四个各出一部分，维系灵气运转，最后一步由苍曦完成。”
昼恒拿起一旁的扇子，连敲了手心好几下，然后又放下一枚棋子。
“当时你们三个可在场？”
“当然。”华光看向昼恒的眼神多了探究的神色。
昼恒微微皱眉，又放下一枚棋子。
“我想知道，四神之约分成四份之后，苍曦手中那份你有没有见过？它是不是与你们的残章大小不同？”
华光以剑指抵眉心，指尖与眉心一亮，他手中便出现了一只比他的神印还要小一半的清霜白虎。
昼恒与小东西大眼瞪小眼。
“这是你这份四神之约的残章？”
“四神之约由我们本源神力施印而成，分开之后自然是我们各自的本体模样。”
华光收回小老虎，他忽然整个人顿住了。
“当年苍曦的残章，是两条龙。”
他眉心缓缓皱起，似是回忆到了什么。
“一条，是苍木应龙，还有一条，他收的极快，只见了龙影。”
昼恒看向棋局中摆在四个方位的棋子，默默从棋罐里又拿了一颗，放在中央。
嘴里轻声说道：“云如野所说，竟然是真的？！！”
“说来话长。”
“慢慢说。”华光垂下眼帘，散漫地摩挲着手背的骨节。“沉漪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那话题他感兴趣。他有时间听他长话长说。
“好。我说了你不能急眼。”
昼恒小心地看了华光一眼。
“嗯。说。”华光情绪淡淡。
见当事人铁了心要听，昼恒只好将他还没来得及研究明白的 “弑神之约”的传闻，缓缓道来。
当华光听到，他们为什么会不记得有第五个人参与立约时，他散漫的摸手动作停了下来。
眸子不自觉地睁大了一些。
他心中的疑问竟这么快就得到了解答。
他没有与沉漪相识的记忆的原因，已经找到了。
昼恒沉浸在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华光的神色，他深深叹了口气，舒发心头的憋闷。
“若是真的，那真令人难以接受。本该名垂千古的神明，世人却皆不知她的付出。就这样无名无姓的湮灭于万物的生息里。”
“她没有无名无姓。”
华光的语气，轻如春风拂过垂抵水面的花朵。
“她叫沉漪。”
光线下的男人羽睫微垂，漆黑如墨的虎瞳里，似有涟漪般的波光在轻荡，神情温润，咬字更是柔和。
“啪嗒”。扇子掉落。
“你，说什么？”昼恒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扇子，一脸惊愕。“你，怎么会记得？”
他分明还没说，华光怎么会知道？！
华光伸手拿起棋盘上的第五颗棋子，喃喃自语。
“不灭心莲告诉我，沉漪曾在我的心底留下了一道痕。即便我忘了她的存在，那道痕十万年来都不曾磨灭。”
不灭心莲告诉他的事，已经足够证实“弑神之约”的传闻所述，才是他本来的完整记忆。
只是他还不明白，不灭心莲所指的那道痕，是何意 ？
“原来是不灭心莲。我明白了。”后知后觉的昼恒恍然大悟。
看着棋盘里的四枚棋子，昼恒忽然笑起来，一边轻轻摇头 ，一边将棋子收起。
他本还在头疼怎样告诉华光“弑神之约”的事，没想到，宿命却自有安排。
当初为了更妥善的保管，苍曦将神约拆分，导致沉漪被遗忘。
而现在，为了让沉漪不受唤海神宫的制约，华光要将残章取回。
华光本想借神约，改写唤海神宫的法则。
没想到唤海神宫的法则，竟然，是沉漪立下的。
无形之中 ，似有牵引般，使该走的棋，早已经在走。
华光面色淡然，眸子却泛起冷冷的寒芒，锐利如刀光。
他一直以为他是四神之中最恶劣的。
没想到苍曦更甚。
“看来，我下一步应该先去苍龙天空城，找苍曦叙叙旧。”
不仅要拿到苍曦的残章。
还要拿回沉漪的残章，拿回关于她的记忆。
顺便 ，好好与苍曦算算隐瞒的账。
“还有一件事。”
昼恒出声提醒。
“海神沉漪在四神之约生效时便身消神散。身消神散者，断然不会有转世……”
昼恒没把话说完，因为他知道，聪明如华光，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不灭心莲是从华光的执念里看到的记忆碎片，它不会认错。
也就是说。
现在的小沉漪就是十万年前，那位海神沉漪本尊。
只是她明明在不久前才刚刚蜕鳞……
这就很令人匪夷所思。
“答案恐怕只有苍曦知道。”思及此处，华光眼中的寒芒顿时更甚。
缓了缓怒气，华光示意昼恒撤下结界。他这一趟意外收获很多，现在这个小分身要回本体去了。
撤下结界，昼恒还想说什么，一阵寒风卷着碎冰迎面刮了他一脸。
华光的分身冷着脸消失了。
“这虎子气性真不是一般的大。”
摸了一把冰凉的脸，昼恒收回华光留下的那枚棋子。
第88章 她该珍藏
白皙手掌拂过棋罐，摆在昼恒身旁的两只棋罐里的棋子便从灰色与金色，变成了一黑一白。
黑白棋子质地通透，黑棋内似有万星旋在浩瀚星夜。
白棋里，布满了有如蛛丝般的金色脉络，即使没有光，棋子也灿若晨阳。
“长庭这次找人制作的棋子，甚好。”
满意地笑笑，昼恒便开始自顾自地一人下起两人棋来。
伸手执起黑棋置于棋盘中，棋子刚落，他内心深处便有个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来。
【宿命如局，众生如棋。昼恒神君，莫要失了分寸。】
昼恒一向难有波澜的眸子微微一震。
【不要忘记，你不可干涉他人宿命太多。】
这声音虽然是昼恒的，但语气不似他那般淡泊闲雅，咬字颇有帝王般的气势。
一如白昼与黑夜。
昼恒身体里也有两个神魂。
一名昼恒，一名永夜。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昼恒摁了摁胸口，稳稳地落下一颗白子在黑子身旁。
“永夜，我心中有数。”
他从日月星辰化身而来，不受天地法则秩序约束。
他深知，他该如太阳，如月亮，如静谧星夜。
将自己置身世间的同时，高高挂起。
除非，有人寻他求助。
【但我醒了，昼恒。】
永夜通常在沉睡，只有昼恒过于干涉他人宿命时才会短暂醒来。
若是干涉他人宿命太多，则会直接与昼恒神魂相替。
十万年前，永夜就是因为一时心软，干涉了他人宿命，而被昼恒替下。
而这次华光来问昼恒，十万年前是否有沉漪。
华光不是求助，更算不上祈愿。
他不该答。
昼恒无奈笑笑，“置身其中，铁石心肠很难。你明白，不是吗？”
他不知道当年的事就罢了。
知道，就不能罢了。
西幻大陆的苍生受四神之约影响，遗忘了海神沉漪，只记得后来继任的濯流。
他记得海神沉漪，却不知突然更换海神的原因。
直到云如野来告诉他“弑神之约”的传闻，他才明白。
海神沉漪献祭神约，她曾经的存在被阴差阳错地抹去，因此成了天机。
所以之前，他才会在云如野面前装不知道故事里的海神是谁。
所以刚才，他才会在临回答华光之前，把话题转移到四神之约。
意图循循诱导，将答案暗示给华光。
“我答应过华光，要帮他留沉漪在身边。”
再次执起黑棋，昼恒淡泊的语气多了份不后悔的坚定。
“神明言出必行。我既然要做，便是一点误会、差错都不容许有。哪怕，我冒险。”
他是不想沉睡的。
偏偏人世间的意外总是太多。
“弑神之约”的传闻不知是谁传出来的，竟然冠上这样凶恶的名。
那人应该身份不简单，且对立约一事满怀恨意，才会这样称呼。
华光与沉漪迟早会去苍龙天空城。
他们迟早会知道。
不过，比起到时候从他人口中得知，借着华光来询问的机会，由他来引导华光知晓“弑神之约”的传闻，能避免许多未知的岔子。
而且……他运气不差，碰上不受法则反噬的不灭心莲，抢先一步告诉了华光关键的部分真相。
这表示，冥冥之中，上苍也对他们偏心。
不忍给华光与沉漪这一对儿太多磨难。
这一次昼恒等了许久，永夜都没有说话。
“他又睡着了。”昼恒松了口气。
随意地抓了抓棋罐里的黑棋，清凉，入肤。
棋子碰撞发出的撞击声，清脆，悦耳。
搓磨着手中棋子，昼恒眉头忽然一沉。
他想起来一件古怪的事：
自从濯流宣布永未海与西幻大陆交恶，西幻大陆的仙家、凡人，只要让濯流抓到理由与借口，永未海便举兵开战。
神仙打架，凡间遭殃。
这种情况直到华光成为守护神，才得到缓解……甚至长时间的和平。
十万年来，云天仙境与濯流交手无数，永未海那一方却只字未提沉漪之名。
过去他只知道海神沉漪陨落，濯流继任，因此不曾生疑。
如今想来，他们这般反常与小沉漪的出现一样诡异。
围绕十万年前的五神立约，扑朔迷离的事情真令昼恒抓心挠肝的好奇。
他不禁开始期待华光找回当年真相。
沉华殿。
华光与沉漪相拥而卧。
听着怀里传来的熟睡声，他轻而柔地拍着沉漪的背。
分身早已归体。虽然从昼恒那得到了不少意料之外的收获，可华光的心情并不好。
他担心拿回沉漪的神约残章，会让她恢复从前的记忆。
然后重拾那该死的神性。
“真是奇怪的结合。”华光忍不住轻轻出声。
他桀骜不驯，生杀肆意，毫无怜悯之心。
在他眼中，不管是神是人是鬼，众生平等，皆为刍狗。
他生来就不是伟光正的神明。
手段险恶霸道，下手狠绝。
所做一切只取悦自己。
直到做了三万年守护神才有了一点人性。
关于海神时的沉漪。
华光不记得她，但从听来的行为来看，她就是一位从龙角到尾巴尖都在发光的神明。
慈怀悲悯，无私地爱着众生。
至于现在的沉漪。
要不是她还没来得及具备那该死的神性，就被他“教养”成万事以他为首要考量的小娇妻。
她是很有慈爱众生的天份的。
不然也不会稀里糊涂地把他封印解了。
但凡沉漪当时多一点心眼，也该怀疑会出现在黄昏海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与她，是至恶与至善的结合。
是命定姻缘，亦是天作之合。
回想起海神沉漪身消神散，从不畏惧的华光罕见地背脊一阵发凉，下意识地就抱紧了怀里的沉漪。
他很怕。
害怕她会像当年一样，变成泡沫散在光尘里。
像是安慰自己似的，他亲了亲沉漪柔软的发顶。
这小东西，连头发丝儿都软软香香的，仿佛生来就应该被珍藏。
要是没人管，她滚去床底下都不奇怪。
绮澜的解决办法，是给沉漪一张睡五个人都绰绰有余的大床，纵容她发挥天性想滚哪滚哪。
华光的解决办法，则是化身人形枷锁。
就像现在这样，用修长有力的手臂拢紧她，让她整个人都被包在他的体温与气息里。
华光极小声地对睡梦中的沉漪道：“绮澜实在太惯着你了。这样的坏习惯不给你纠正，还给你助长。”
清冷的声音含在喉咙里，朦胧撩人，每个字都噙着化不开的柔情。
沉漪身上的清甜香气沁人心脾，令华光觉得愉悦，让他忍不住又抱紧了些，并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头顶。
兴许是抱的太紧被闷到了，睡梦里的沉漪哼了哼。
“华光……”
以为沉漪被他不小心弄醒了，华光闭上了眼睛佯装睡着。
沉漪轻轻挣扎，两人紧密贴在一起的身体，因为她的挣扎而摩擦起来。
胸前的感触尤为明显。
华光的虎耳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每次擦动得厉害了，它就会微微一动。
沉漪挣了一会儿，拢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
“华光……闷……”沉漪被压迫得皱起了清秀的眉头，不舒服的哼哼声越来越大。
暗戳戳使坏的某人仰起下巴，任怀里的人折腾，就是不松。
直到尾巴也藏不住了，华光才松了怀抱。
沉漪还没恢复过来，他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感受到钳制一松，沉漪也静了下来。
见沉漪安静下来，华光便又把下巴抵在沉漪的脑袋上，静静抱着她安生了一会儿。
沉漪很快又睡着了。
夕阳把颜色冰冷的宫殿照得金灿灿的，余晖柔和而温馨。
温香软玉在怀，华光身后的三条虎尾怡然自得地摆来摆去。
太阳晒的舒服，他懒散的几乎要忘了是昨日还是前日，差点被离火烧得灰都不剩。
能这么心大，有一半原因是他一开始就定下了兵行险招，不破不立的计策，所以后果再严重他都不意外。
还有一半是，只要结果是他要的，过程多困难他都不会去考虑。
迄今为止，输给华光的对手有神，有魔，有妖。
一对上华光，他们无一例外的先握紧手中的兵器，全身戒备。
华光则相反。
他如果握紧霜雪千年，或是寒缨枪，那便是他起了杀心。
抛开本体所代表的祥瑞与灾厄。
华光化人形时是执战之神，杀伐果决，暴戾恣睢，不留余地。
与人交手，无论男女，他从不放水。
沉漪除外。
从在黄昏海他就开始放水了。
海皇宫抢日记那次更是。
否则就沉漪那一把小骨头，那点小力气，别说把他掀翻了骑上，就是想把他推倒都不可能。
很多事都不是突然来的，它早就在一寸一寸的光阴里有迹可循。
未成守护神时，华光被冠以疯神之名。
成为守护神后，又成了凛若冰霜的华光神君。
他是很危险的人，致命那种危险。
他把此生所有的温度都给了沉漪。连带着与她有关的人或事，他都会宽容些。
日落西沉，月上高楼，夜色正好。
沉华殿里也铺了一半如薄纱般的银色。
沉漪还没醒，但这个点她应该是饿的。
华光退开怀抱，轻轻抬起沉漪的下巴，将他温润的薄唇，覆上她略有些干燥的唇瓣。
唇与唇轻磨。
吮吻间，华光用舌尖轻舐花瓣，直到沉漪的两片娇唇变得润泽，他才抵开她的牙关，循序渐进地与她纠缠。
这一次，华光没有露出一点尖锐的刺。他极尽温柔，却依然没有留给沉漪呼吸的空间与机会。
沉漪喘不过气，硬生生被吻醒了。
不知是睡觉的原因，还是被吻的原因，沉漪的脸颊粉红如云霞，睡眼朦胧地看着华光。
“一会儿，去萱城。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去看，无忧花海。”华光一边说着，一边用唇抵着沉漪微张的小嘴。
两人呼吸缠绕，身体紧贴。
华光搂紧沉漪的腰，他的手很安分，因为现在他只想好好吻她。
沉漪的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趁华光给机会，要多缓两口气。
如沉漪所料。
她的呼吸才一稳下，华光便结束了点到即止的安抚，将吻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强势与霸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