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川,那个训练营。”
“免谈。”
两个字是迸发的猩红火星,在棠鸢心间点燃。她瞬间来了脾气。
“凭什么?!”
“费闻昭,你自己说你尊重我的,为什么现在我好说歹说你都不同意,那你想让我怎样你才同意?”
“别想,没那种可能。”
一句比一句语气更冷。
就知道,他说那些好听的话不过是看她年龄小,哄哄她罢了,她便信了。
棠鸢觉得血气上涌,分寸全乱。
“随你,不需要你同意,我已经买了机票了!”
苏苡在旁边拉她,“小汤圆,冷静点。”
“怎么冷静,我求他不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我怎么样?”
“费闻昭,你好好跟她说……”
又是沉默。
“那我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那种地方?”
“你去的地方又偏,居无定所,跟着陌生人,就非要去是吗?”
“那种地方?哪种?那是我好不容易才通过选拔的,费总,你看不起可以,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那声“费总”,让费闻昭竭尽按耐着情绪,平稳语气,“我没有看不起。”
“棠鸢,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
她看到他复杂的眼神,垂眸,抬起,四目相对,他又柔下来。
“你是觉得,你要的那些,我都给不了你吗?”
“……”
“你就没有想过,找我帮帮你?”
棠鸢嗓子发堵。
最后一句直戳她的心上,“我不需要。”
“可以,你不要我帮忙可以。”
他主动败下阵来,语气缓缓问她。
“你不能好好待在我身边吗?”
熊熊燃烧的火,会被一场春雨浇灭。
她突然就想哭。
他们是怎么样变成这样的呢。
是费之铭找她,还是她发现自己的简历无从谈起,还是她对身边人的仰望,亦或者是,她的急于求成。
可是没有回头路了。
背水一战,她都要去。
“费闻昭,我不是你养的金丝雀,我是个自由的人。”
聊不下去,她示意苏苡陪她一起走。
“我吃好了。”
“等等。”
她起身,费闻昭从对面淡淡仰头看过来,那眼神,像他身上的雾灰色衬衫一样让人看不透。
“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棠鸢波澜的心,又被他短短一句话变得澎湃。
她听那个永远对她温柔耳语的声音问——
“棠鸢,我是不是从来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内?”
*六月二十,周一,阴。
那天下午,棠鸢从早教班接了团团,在公园玩了一会儿,晚上和袁清安约好一起吃饭。
“我们去接哥哥好不好?”
“好呀。”
司机带他们到了颂风门口。她便站在那里给他发消息。
【我在楼下】
有颂风的员工正好下班,她能看到他们的议论和眼神。
费闻昭是被簇拥着走出来的,身边有江潮,还有季时念,祁瑶,还有一位她不认识的女生。
“等我下。”
他又是那样挺拔散漫地朝她走过来,随着身后许多的目光。
团团跑过去要他抱,他蹲下身子抱起,天气并不是很耀眼,可面前的人是。
那天吵完架,他回家对她说,让她好好想想。棠鸢不愿再消耗心情,只是闷声点头。
他吻她,她便回应。
费闻昭大概以为,她反悔不走了吧。
可他不知道,二十几岁的她,有不顾一切的年轻人的决绝。
她有时候会想,她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会让他觉得骄傲吗?
“今天不能和你们吃饭了,朋友都在,有点事情。”
“好,那我自己去啦。”
“嗯。”
身后那群朋友朝他喊,他便笑,“你不过去打招呼吗?都等你呢。”
又是那副让她沉溺的温柔样子。
她突然就问。
“费闻昭,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面前的人明显愣了下,看看周围来来往往的员工,浅问,“现在?”
“现在。”
他又轻笑,“这么多人呢。”
“那你抱我一下。”
“就一下。”
她湿漉漉地抬头看他,两个人都抛开昨天的争吵冷漠,她单纯地要抱抱。
你抱我一下,我就不走了。
我就呆在你身边,什么都不想,金丝雀也好,被拉回的风筝也好,什么都好。
什么江湖,我不去了,我就留在你身边,跟你一日三餐。
棠鸢克制着那份悸动,尽量不表现出来。
费闻昭哪懂呢,他只是揉了揉她的头,还像平时一样,语气柔柔,“回去随你怎么样。”
棠鸢的心坠到谷底。
她想,费闻昭的爱,也不过如此。
*六月二十一,周二,夏至。
费闻昭生日。
征稿入围阶段的那一个多月, 庆川的天气都很不给面子。
最初是大雨,棠鸢刚来水土不服,起了湿疹和寻麻疹分不清的疹子,之后是暑气蒸天, 潮湿闷热, 她不知道往医院跑了多少趟, 室友江年一直陪着她。
“小棠, 你这身体还敢成天熬夜,真是年轻瞎折腾。”江年看看棠鸢平生红色风团的纤细小手和洁白脖颈,给她涂药膏,“湿气重, 药食同补才行, 好好养生,别太拼了。”
“知道啦年年姐, 我没事的, 就这么一段时间嘛, 熬过去就好了。”药膏涂上后传来丝丝凉意, 脚腕处也有, 她在椅子上盯着那双洞洞鞋发呆。
江年无奈摇头。
这次的进阶班一共就三个学员,江年第一次和棠鸢真正熟悉, 是她听说棠鸢在准备“华帛奖”。
“华帛奖”*是目前圈子里公认的中国服装设计赛事的最高奖项。
黄漫老师最初让他们好好研读征稿启事以及初步拟定创作主题方向。江年选的是Green challenge可持续时尚大赛, 陆清扬还能参与大学生的比赛, 优先选了面向在校生的,竞争会小一点。
当时棠鸢说出来,江年实在吃惊。
“黄漫老师真的同意了?”
她言下之意, 这么没有把握的事情,黄漫真的会去冒险吗, 他开设进阶班的意图,也是出师带徒刷一刷自己的知名度。
三位进阶学员,一定要有成果,他才算成功。所以,他和学生,是互相成就的。
不能有差错。则更要谨慎去选择参加的赛事。
意味着,认清自我的水平。
“最初他骂我野心太大,别做没把握的事情,我跟他聊了很多次,”棠鸢拿出自己厚厚一叠的调研资料,又指了指旁边凌乱的草图、面料,“用这些,说服了他。”
“然后就同意了?”
“估计嫌我烦,哈哈,也没点头,只不过我后来找他,他就默认,那我也默认他同意了哈哈。”棠鸢笑起。
“黄老师的傲娇劲都给你磨没了,”江年知道没有这么简单,比赛不是过家家,棠鸢是真的打动了他,“小棠,你真是目标明确啊,要选就选最好的?”
棠鸢窝回椅子。
她都抛弃一切了,还不能有点野心吗。
她就要最好的。
她要证明自己值得最好的。
奖也是,人也是。
“年年姐,我和你不一样,你是沉淀期寻求进步,我是追逐一场流星,很难,但很耀眼。我在想,这短暂的期限放在长久的生命里,那么微不足道,却能因此熠熠发光,我为什么不去耗费这段时间呢。”
“我觉得,还是值得的。”
值得试试。她耗费得起。
尽管代价是,她赌气一样离开了文城,庆川和文城,在心里划裂开鸿沟,还不知道怎么去填。
“加油小棠,祝福你。”
江年看女孩孱瘦漂亮,此刻又觉得她充满力量。
大量的结构版型、材料面料实验后,需要报送的资料终于快要接近尾声。棠鸢期间还找了苏苡,说想学习CLO3D和C4D来绘制款式图,问她是不是有同事会用。
“小汤圆,你是不回来了吗!我和祁牧下个月订婚了!”
“你到底是想气死我还是想气死费闻昭?”
苏苡每次都要审问她一遍,但棠鸢知道那是关心。
“苏苏,我现在没空想这些……很抱歉……订婚礼物我给你寄回去了,是你们未来宝宝的百家被,我在这边有好多漂亮料子,版房也是最高级的,你肯定会喜欢。”
“我还没打算生孩呢。”苏苡在电话里哽咽,“小汤圆,我真的想你回来。”
“你都不知道费闻昭……”
棠鸢不敢听这些,盯着电脑,无由眼睛发酸,蓄了一汪水意,她打断,“先挂了,记得收快递,订婚跟我视频啊。”
挂了电话,平复情绪,她又拿起那本《Textilepedia》去研读织物材料,日复一日地机械动作,不掺杂情绪,不能掺杂。
耗时一个多月,按要求将所有小样准备好,棠鸢放进精致的亚克力盒子,表面是定制的主题绘图,将材料寄送到主办方。
等待入围通知的日子里,她每晚都睡不着觉。人悬浮在空中,飘忽不定,落不到床上。每次要喝了热牛奶,听听音乐,凌晨才缓缓入睡。
空调坏了的那天,家里像蒸锅一样无处可逃。
棠鸢收到两个快递,她一边找剪刀,一边问,“陆清扬买个冰淇淋还没回来,不会人化在半路了吧。”
“哈哈哈你忘了他是水泥做的。”
江年擦着头发走过来,嘟囔空调师傅怎么还不来,又去厨房切好西瓜。
“小汤圆,吃西瓜。”
“好,我记得我最近就买了一个快递啊。”棠鸢挠头,拿起另一个陌生精致的包装盒,疑惑着弯腰拆开。
接着无意识地呆坐回地毯。
墨蓝色绸缎首饰盒,里面是她给费闻昭生日准备的定制对戒——
设计理念出自Lee Greenwood 的歌《I Don't Mind the Thorns 》
“我不介意荆棘,倘若你是玫瑰。”
很简单的荆棘玫瑰样式,她当时想,硫化做旧的荆棘纹理缠绕在他的手指,复古又充满张力。一定很好看。
可惜,没能送到他手上。
她离开后,快递送到小区,一直没人去取,驿站联系她,她麻烦人家送到家里,对方说总是没人。
对着费闻昭的聊天页面,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期的生日礼物,谁要呢?
不敢再给他备注昭昭,除了刚到庆川,他主动问了几次,再没下文。
再没下文。
在备注框里打打删删,单保留了一个字,他的姓氏。
家里没人,他可能忙着没回去吧,汉服展够他再忙一阵了。棠鸢联系快递寄了庆川的新地址,没想再收到,已经过了这么久。
棠鸢穿着吊带睡裙,细白手腕捧着对戒盒子,试了试自己那款,把男款也取下来,端详了会儿,又插回盒子。
“男朋友送的?”江年问。
“不是,我送他的。”
江年还想问什么,看棠鸢垂下眼眸,她知趣闭嘴,换了话题,“陆清扬被你收拾了一顿,最近听话多了,哈哈,你看这家里打扫的,堪比家政公司!”
棠鸢回神,也笑起,“他就是欠收拾。”
江年看她笑得眸子弯弯,便问,“棠鸢,你在庆川还开心吗?”
棠鸢抿了抿嘴,朝她灿然,“开心。”
江年总觉得,小姑娘平时一副笑嘻嘻的甜甜样子,谁都可以亲近她,又觉得,谁也进不了她心里。
三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等电话的空闲里,陆清扬骑小电动载着棠鸢,江年骑单车,一起出游。
那天庆川晴好,七里香花瀑前打卡的人很多。
旁边有卖氢气球的爷爷,棠鸢走过去抬头怔怔出神。
“想要啊?”陆清扬瞥她。看她瞳孔里印着彩色,还有亮白的天,小脸素净,走在身边跟他小妹妹似的。
“叫声哥哥给你买。”
“弟弟行为。”
“切。”陆清扬嗤一声,“现在叫哥都不给你买,你又不是小孩子,你们女生不会觉得拿气球很可爱吧?幼稚死了。”
棠鸢打他后脑勺,“棠姐三天没打,你情商又回老家了!”
江年也凑热闹:“那叫少女心,你懂个屁。”
于是江年和棠鸢一人买了一个,棠鸢开心地在手心缠绕一圈,江年挽在车把上,气球随风飘着。
微风将七里香的气味渗进人心里。
棠鸢偶尔向下拽拽气球,确认存在,她突然就想起那次她和费闻昭在夜市人潮里约会。
他一定要买气球给她,他说,你也是小孩,我喜欢你。
那画面恍如隔世,美好的不像话。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已经很久不知道费闻昭的消息了,不是没人给她讲,小夏,苏苏,微信里随便点一个人,就能给她讲费闻昭的事迹讲上一天。甚至能安摄像头一样,给她直播都行。
可她知道又怎么样呢。
熬在庆川,最怕动摇。
她撞南墙也要闷着头撞,有人叫她,她就会回头的。
买了一些枇杷,庆川的果子都水甜水甜的,棠鸢在后座靠着车箱吹风,没忍住掏了一个吃。
“陆清扬,吃吗?”
“骑车呢大姐。”
“我在后面快吃完了哈哈哈。”
快到小区,陆清扬要去买水,棠鸢攥着气球和袋子下车,才发现袋子下面不知道在哪里被划破,刚要托底,已经逃跑了一颗。
枇杷在地上滚,陆清扬在后面追。
刚拾回来一颗,其他枇杷接连扑噜噜落地,散开一片,他就眼花缭乱弓着腰到处跑。
棠鸢和江年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
“大姐,你是什么笨蛋美人人设?还不快来捡!”
“哈哈哈哈不是,陆清扬你很像那个,迅儿哥笔下的猹。”
棠鸢跑到去路边捡起,抬头时发现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文A牌照。在庆川碰到文城的车,很亲切,她就愣愣盯着车牌看了看。
觉得像又不像,她从来没刻意记过费闻昭的车牌,今天这辆明天那辆,她没心思记。此刻又觉得,应该记住的。
“干嘛,看着豪车发呆,你认识?还是你要碰瓷?”陆清扬扫了一眼车标。
“我们那儿的车,不多见。”棠鸢如实道,毕竟庆川和文城,几乎是横跨中国的,大家来这里都坐飞机,开什么车,累得要死。
“劳斯莱斯,唉我什么时候能拥有。”
棠鸢接过他手里的枇杷,“你把地上的枇杷捡完,回去我给你画一个,哈哈。”
“小棠,你在文城什么公司上班啊?”江年问。
“在颂风。”
“我靠,”陆清扬跑过来挽棠鸢胳膊,使劲贴贴,“我毕业给颂风投简历了,你和HR关系好不好?能不能给我内推一下?”
“叫姐姐。”
“姐!你是我的姐!”
“我辞职了。”棠鸢语气淡淡。
“……”
“但,我认识的人可以帮你。”棠鸢看着那辆车,车窗漆黑,看不到里面的人,她总觉得车子很熟悉,可又不敢去猜测。
“快快快,我回去就给你发我的简历!”
“但我又惹他生气了,估计不会理我了。”
“你在这儿跟我玩剧本翻转呢?!”
棠鸢伸手打他脑袋,“我说的这个人又不是HR,放心,塞也把你的简历塞到颂风。”
“走啦,别挽我,男女授受不亲!”
“好姐姐,Lamer给你随便用!”
“哈哈哈。”
也是那天,阳光万里。棠鸢接到了“华帛奖”入围通知的电话。
她捏着手机的手都在抖。
所有人都恭喜她,举杯时,黄漫拍拍她的肩膀,语气称赞,“不愧是从颂风出来的啊!能在行业翘楚上班,还是有两把刷子,棠仔,看好你!”
“小棠好棒好棒!”
“下来成衣制作阶段也非常重要啊!”
“黄老师!敬你!还好你没放弃我哈哈哈!”
棠鸢说着,突然就想哭。
她以前去颂风,想借颂风锻炼和镶金边。现在竟有人夸颂风,是因为她。颂风和她,也算是互相成就吗?
她又想到费闻昭。跑了大半个中国,也绕不开的名字,羁绊她的名字。
他知道了会开心吗?
一口一口抿着,被陆清扬夺过酒杯,“别喝了,你上次喝多以后吵死了,打我一顿不说,还给自己前任打电话!”
“哎呀清扬,人家对方说了,别告诉小棠,你快闭嘴吧!”江年及时打断。
“说就说了,棠姐,你丢脸不,哭成那个样子。”陆清扬夺过的酒,洒出来,棠鸢袖口湿了一片。
“我的,前任?”她呆呆地指指自己,她想陆清扬应该是误会什么了,可又想到打电话,她眼睛茫然,“我给谁打的?”
“就,费什么先生来着,你喝多了跟我争,幼稚死了,我说我男朋友最好,你说你男朋友最好……”
棠鸢呆在座位上。
“年年,哪天?”
“刚来没多久,陆清扬在楼下买醉那晚,你也喝多了,嚷着要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