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琬木然起身行礼:“臣女谨遵教诲,绝不再问。”
太后没想到她这般识时务,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声,这才道:“你也是个可怜的,”又对宫婢说道:“去将林太医的信拿来,给姑娘看看。”
宫婢上里头去了,不一会,就拿出一个陈旧而精致的盒子,将盒子打开,呈现在林江琬面前。
林江琬看了一眼,纸页泛黄,上头的字迹果真是父亲的。
她急忙伸手要拿,手都按在那信上,才想起去看太后。
太后点头。
她赶紧歉意地笑笑,将信拿在手上,逐字逐句地默读下去:
“奏嫣儿书臣犯死罪,幸得恩旨,如今与家室已别,交朝事已毕,再无牵念,求仁得仁,然当初一诺至死须臾不敢忘也,唯谨具奏文,愿君金安。”
短短几句,一眼便看完了。
林江琬之前也明明了说绝不再问,此时却仍旧不甘心一般,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面色惨白浑身发冷,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咄咄打颤。
父亲认罪了,承认他犯了死罪
她所怀疑的,所尽力去探查的,都是她的幻想和假象
太后的声音在她耳边忽远忽近,让她几乎难辨真假。
“嫣儿是哀家的名讳,我们曾是莫逆之交,他与陆国公都曾立誓无论生死都要护佑哀家和皇帝谁知后来,却都离哀家远去了。”
她说着,声音哽咽。
不多时,泪如雨下。
当年她性子纯善,一进后宫便如同溺水一般,根本没有活路,要不是年幼时偷跑出府玩耍,早早与他们结下善缘,她如何能手脚干净地稳坐后位至今。
只是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
她不知进宫后受了何人所害,无声无息便绝了子,好在当年皇帝一心喜欢她,贵妃又心有贪念,愿将一子一女养在她的名下。
她这才有了瑞儿与永安这份依靠。
然没过多久,她便无意察觉了贵妃与她嫡亲兄长之事
她害怕之下急忙叫了二人前来商议,本以为陆大哥会责怪她,谁知陆大哥没说什么,反而是她以为一定会支持她隐瞒的林茂告诉她,如若瑞儿真是乱,伦所出,将来十有七八轻则智力有损,重则体肢脏器不全,难以成年。
百姓家若有此事,或许可以一赌。
然而她是天家的媳妇。
乱了皇家血脉反而是其次,更主要的是,若将天下交付于这样血脉之手,百姓何辜,大历何辜。
她吓坏了,可当时好不容易熬稳了位置,真没这两个孩子之后会是怎样
她不敢想。
她只能心怀侥幸,盼着瑞儿好,盼着林茂说的都不会应验。
只是经此一事之后,三人之间的关系就渐渐远了
她怕看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怕他们会将此事告知别人。
这样彼此煎熬了几年,终有一日,他二人同来作别,陆大哥自请北上平乱,林茂自请南下为百姓治疗瘟疫,她松了一口气,劝先皇允准了。
再后来,先皇病重,弥留之际传位瑞儿,林茂又回来求见与她。
她想念从前的情谊,但更怕他再提当年之事,不敢见他,屡次拒绝,他便送来这样一封信,自己定了自己的罪名
她当时看见这封信的脸色,一点也不比现在林江琬好。
只是她懂林江琬的苦,林江琬却不知她的苦楚远胜于她她虽也怨林茂,但宁愿自己提心吊胆也没想过害他性命。
他却以死相逼。
她知道这次他是真的要离她而去了,她没的选,只得再劝先皇允准了。
默默无言之间,不知不觉两行眼泪滑落,她看了一眼林江琬手中的信往事已矣,难辨对错,然如今瑞儿为人聪慧勤勉,大历国事蒸蒸日上,这便说明她没错
是他们错了。
所以,往事究竟是什么样,还重要么
“你应能辨认他的字迹,他在信上所说的就是真相,你们所猜测的都不存在,就是他误诊害了先皇,自认死罪哀家也累了,你且先回去吧。”
林江琬在来的时候,想过无数次太后要如何对她,但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太后宫殿的,只觉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脑里心里全是一片空洞,用手敲一敲,似乎还有回音嗡嗡作响。
那封信最后被重新装进盒子,拿回去了。
连同她对父亲所有的思念也一同割断,装走了。
她向前走了一段,远远看见一个高大身影,朝她疾步而来,辨不清那人是谁,却觉得似乎终于可以放心倒下去
等她再睁眼时,人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下被褥绵软厚实,屋子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让人莫名心安。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觉这一倒下,必然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便不好意思自己大喇喇没事人一样走出去,只好轻轻叫了一声凤喜。
谁知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却地动山摇一般。
她一惊,本能将被子往上扯,扯到脖颈处只露出个头,准备迎接不知为何变成两百斤的凤喜。
陆承霆一进来就见她这样,顿时皱眉:“本王衣不解带照顾你好几日了,还能占你这个便宜不成”
林江琬没想到是他,想起之前最后见到他匆忙向她跑来的样子,顿时百感交集。
她松了松被子口,至少把下巴拿出来了,对他露出笑容:“多谢郡王。”
陆承霆见她醒了,眼中掩不住的放松和高兴,却故意伸着脖子往里看看,什么都没看见,“啧”了一声:“瞧你那小气劲,给看看能怎么”
林江琬知道他是存心的,加之这次的事情,令她大悲之后也看得更加清楚知道自己对他早已不同,也知道他对自己情谊深重。
能再见到,她也高兴。
她把被子又往下一截,连脖子也露出来:“不能再多了。”
陆承霆自己常在她面前开些玩笑,但那全是因为她太正经,此时她居然也会接他这种玩笑,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他眼中闪过绿光,张开怀抱就要往她身上扑虽然脖子平时穿衣时也能看到,虽然此时还隔着巨大的棉被可能连个肩膀形状都摸不出来,但他就是想扑一下。
“姐姐你醒啦”李玥哒哒哒跑进来,冲到陆承霆身后,尖叫:“你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陆承霆看林江琬:“你先等等,等本王将你妹妹扔出去”
“扔我”李玥哒哒哒跑走,“我去告诉祖母父亲二婶,姐姐醒了,让他们都来看姐姐”
陆承霆一楞,林江琬忍不住笑得口水差点喷出来。
“你们家都是什么妖怪”陆承霆一屁股坐床沿上,也不敢抱她了,气得心口疼。
林江琬看着他,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我给你揉揉。”
长辈们都要一窝蜂的过来了,还揉什么揉
陆承霆回头刚要严辞拒绝,正对上她的笑容。
他从未见她这样对着他笑。
这么温柔
他有些口干,喉头微动,不自然道:“那日宫里的事情本王都知道了,太后欺负你,本王会向她讨个公道。”
既然都知道了,还说太后欺负她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不过她心中还是暖暖的。
从那天最后看见他那么快就赶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当然,她的性子也不会厌世求死,只是那信里父亲说“家室已别,再无牵念”却没提她一个字,她巴巴地追来京城,得着这么一个结果心里的难过,若没有他这样护着逗着,她必然是永远也过不去了。
“这事就别再提了吧”她心中虽没放下,甚至还打算继续去查去想,但这只需她记着,却不需他在掺和进来,她斟酌着开口,“太后娘娘已经很仁慈了。”
陆承霆却摇头:“现在只怕不是你要提,而是太后要提了。”
林江琬惊到:“我昏睡了多久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陆承霆用“你家果然都是妖怪”的眼神看她:“旁人醒来第一句就该问这个,你睡了三日本王哪里都没去,在府里守了三日,结果你猜怎么着”
林江琬挣着起身,他回头扶了她一把,将枕头给她垫好:“这几日,右相那边闹起来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本王的疏忽,你还记得那日咱们见到右相与贺敬见面吗他带着金吾卫,便说明他压根没打算瞒着皇帝与太后,他这是打算正面相对呢。”
林江琬不可思议。
陆承霆便将后续的事情说给她听。
就她晕倒昏睡之后,京城忽然出了几个吉兆,先是七十老妇产子生下一个男婴,又是山中泉水忽然喷涌大量钱币,林中死树忽然萌发新芽,天空降下甘露后祥云浮空久久不散。
这种事,放在往日,他必觉异常,用不着宫里吩咐十二骑定然出动了。
然而这一次,因为林江琬的事情,他对宫中存了点不满,便没动,等着宫里人来找他才打算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