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本手记她早就熟记于心,尤其他不在了之后,她常常在无人时拿出来看,默默的念。
这么多年,早就倒背如流,甚至一闭上眼睛都能在心底浮现起每个字的着墨浓重。
她清楚的记得手记里有一页,细细密密记了一个婴儿的脉案,在那页的一角,用旁人看不懂的异字法写个一个“瑞”字。
到今日,看了宫里的这一份,才明白那个“瑞”字,指的是当今皇帝陛下。
而她所发现的不寻常之处,却是两份同样写着“瑞”,又是一时期的脉案,上面的内容却完全不同。
留在宫里的,和父亲带出来的,几乎像是两个人的脉案。
这算是异常吗是写错了吗
她直觉觉得父亲不会犯这样的错,但这事与父亲当年之罪和如今贺敬之事似乎又都没什么关系,她便不知要怎么向陆承霆说起。
陆承霆见她一直不说话,伸手将她手中的书夺过来,想扔在一边,想了想还是轻轻放下:“累了就别看了,早点休息,这些东西也不见得会有人注意,你想一直留着看就留着,那些老朽木要是来讨要,让他们自己抄一份带回去。”
林江琬知道欲速不达,她毕竟也不是专门干这个的,想要靠自己那点脑袋瓜干这么大的事情,她自己都不大相信。
于是点头:“看书倒是不累,就是手快被蹭破皮了,是得歇歇。”
陆承霆瞬间来劲:“那本王给你揉揉。”
林江琬:
到了第二日,陆承霆一大早出去办他自己的事情,不管后宫朝堂如何,北疆之行都还要打算,这里头的事情可远比她要做的事复杂,就连他也不敢轻视玩笑,非得要事事躬亲不可。
林江琬总算得个自在,匆匆洗漱吃了两口早膳,重新扎进书堆。
这一看,就看到了晌午,才正准备歇歇,忽听外头脚步匆匆,似乎有什么人闹了起来。
郡王府也能闹起来
她有些好奇。
这府邸里,只住了她们侯府一家和一个贺敬,侯府的人虽然各有脾气,但总体上来说还是夹着尾巴的低调性子,不会在别人地盘上起冲突。
贺敬就更不会了,自从那日他去见了右相之后,神出鬼没的,想找他都找不到。
她想了想,出门顺着那声音寻过去。
闹起来的地方倒是不远,正在正院老夫人的住处。
她顺着小路过去远远一看,只见一位内侍太监被十二骑中的四人围在院子门口,仰着尖尖的嗓子叫道:“你们这是抗旨,违抗懿旨,你,你们”
十二骑四人中跳出一个声音浑厚如雷的,一听就知是姜虎。
“谁知道你手上懿旨是真是假,”他说话时虎眼一瞪,脸上的横疤竖瘌都跟着抖,格外吓人:“若是真的,为何不能等郡王回来再说”
内监又惊又气,直哆嗦:“太后娘娘要见人,还得等郡王回来”
姜虎:“反正以前太后娘娘要找人,都是郡王在的时候。”
十二骑里最粗蛮的就是这位,说话从不讲道理。
内监脸色红中泛轻,眼看快气死了:“以前你们府上就郡王一人,要找就是找他,当然是他在的时候来,现在又不是找他。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上次来传口谕的也是我,怎么可能作假”
“上次是上次。”姜虎不听,“这次没见过。”
一旁的许冲心中明白,但也装没听懂。
之前把姑娘弄丢那次的教训,大家伙可还都记着呢,从那次之后郡王就吩咐过,姑娘在他们就在,要是这点事都做不了再丢一回,不用郡王回来处置了,臊都能将人臊死。
再加上今天这内监来得蹊跷,先是带了一堆东西过来,说是给三姑娘的赏赐,他们这才放他进来。
等进来又抖搂出一卷懿旨说要带人走
不好意思,赏赐留下,人不能走。
那内监见这几个人强硬,便索性不跟他们说了,尖声尖气地拉对着老夫人道:“老太君,您是明事理的,快快叫姑娘收拾收拾进宫吧,太后娘娘可真等着呢。”
老夫人有些犹豫,太后让林江琬进宫明明是好事,怎么就弄得剑拔弩张的
这太后身份尊贵,孙女能得了赏赐又得召见,也算抬了抬身价。
况且,郡王乃是受太后照拂长大的,说句僭越的,这太后便是琬琬将来的半个婆母长辈,敬着还来不及,又岂能忤逆。
再退一步说,抗旨之名,谁担待得起等郡王回来或许解释两句就过去了,但万一太后对琬琬落下个不好的印象,往后麻烦可就多了。
她正有些心慌不知所措,就见林江琬笑眯眯地走过来:“辛苦大人走一趟了,不知进宫是什么规矩,我这就去洗漱更衣。”
“姑娘”许冲目光微闪,冲林江琬使眼色。
林江琬知道他的意思,只是她的想法与老夫人差不多这还不知是敌是友,就将人得罪了,以后可怎么立足
再说她也见不得老夫人为难的样子。
那内监一脸惊喜将她上下一瞧,见衣衫整洁面目清明,不过分素净也没过分浓艳,当下大喜:“还是姑娘知事不为难咱们,太后和善,姑娘无需苛礼,这就随咱们一道进宫吧。”
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但又紧张起来,用眼神提醒她一定要处处小心。
她对老夫人笑得轻松,示意一定无事。
等跟着那内监一同出了门,这才悄悄回头,对许冲无声地说了句:去告诉郡王
马车一路向宫内驶去,不多时就到了。
她随内监又走了一段,望见一座金瓦红墙的殿宇,便有宫婢出来迎接,引着她向内又走了一段,直到殿前。
宫婢进去回话去了。
林江琬端端正正地站着等。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她之所以跟着来,除了先前那些原因,也是因为之前听陆承霆说起过这位年轻的太后。
那时候他说太后耳根子软,听了谗言,他便先斩后奏,将太后表姐家的子弟砍了,最后也未被责罚半句。
她便觉得,这样的人,虽然未必聪明,但至少心肠是软的。
果然,几乎没让她等半刻,宫婢便出来请她入内。
这样快就召见,应该是没有要拿捏的意思了吧
她这样想着,心中微松了口气,恭顺地跟着前头宫婢的脚步踏进富丽堂皇的宫殿。
太后已在凤椅上坐着了,隔着一道珠帘,也能看见那年轻娇艳的面孔,在另一边,一只被缠了嘴的鹦哥正在金笼上走来走去,努力想挣开嘴巴。
她只来得及余光一扫,便连忙行大礼下跪:“臣女李琬,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颛美,万寿无极。”
“是个懂规矩的。”太后的声音自上头徐徐传来,“宫里的规矩,你父亲教你的”
没叫起身。
林江琬觉得似乎有些不对,然仍旧恭敬答道:“回禀太后,臣女的规矩是父亲教的。”
殿中一片寂静。
隔了会儿,就听上头珠帘响动,宫婢上前,搀着那凤椅上的人走到她的面前。
林江琬越发觉得不对了,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太后语调轻柔婉转:“你口中的父亲,是林茂吧”
林江琬心中咯噔一声,心说果然又是这事麻烦,然早晚也瞒不住的,许嬷嬷当初就知道一半,加上陆承霆并没让她藏着掖着,侯府忽然多出来她这么个大活人,太后想打听她的来头不难。
她努力沉住气:“罪臣之女见过太后娘娘”
“不必如此。”太后将她打断,声音仍旧清雅好听,甚至还有些娇甜,“你的生身父亲乃是李勋,不必这般称呼自己。起来吧,备茶赐座。”
林江琬起身,感觉背后已经湿了一层。
在陆承霆口中几乎天真的有些傻气的太后,一个照面就将她压得透不过气,她简直不敢想,若这宫中之人真要在她身上弄些手段也许不等对方出手,她自己就先把自己吓死了。
太后居高临下看了她一会,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点林茂的影子,心中说不出是失望还是轻松,等她坐下,她也回转了珠帘之后。
婢女将帘子挑开,两人隔着数步距离和两层木阶。
太后看看时辰:“听说承霆对你格外上心,哀家的人去请都碰了钉子,这便不多留你,开门见山了今日找你来,便是想要你劝劝承霆,勿要再去碰林茂一案。”
她说完,微微一顿:“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林江琬明白,却也不明白。
太后查明了她与父亲林茂的关系,肯定也知陆承霆是为了她而查,这句说好听点是让她规劝陆承霆,说直白点就是警告她不要再生事端。
这点她听明白了。
可她不明白,父亲到底干了什么,让皇家这样讳莫如深。
她很想继续追问下去,可现实是她与太后实力悬殊,唯一能与之抗衡的陆承霆已为她尽力,她不能将他当枪去使。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父亲就在眼前,却将要离她远去,然而,她还是飞速做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