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霆脸色微变,林江琬则是再也忍不住了。
“臣女有事回禀,望太后娘娘恩准那天命之人不能杀”
她说着,起身就要行礼。
陆承霆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没让她跪下去,他眯着眼瞪她,压低声音道:“不是说好了不管这事的么”
陆承霆心中对林江琬的胆子简直叹为观止。
太后心意已决,这事就由不得任何反驳。最多是他在杀人时设法放过贺敬一马,但那也要细细谋划才行。
像她这样大喇喇跳出来的,简直就是把贺敬脖子上的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可看着林江琬那一定要说点什么的眼神
他简直怀疑自己是杀人太多杀出报应了,以至于找个媳妇到处不让杀人。
她那个表哥,还有她那个二叔,现在还有贺敬
她就不想想,侯府的命还在天家挂着呢,右相是坏人,贺敬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么多人,她还要和稀泥她以为她能保护所有人吗
他深吸一口气,挡在林江琬面前就要跪下去领旨:“臣尊太后懿旨,即刻出宫”
“真不能杀他,”林江琬不等陆承霆把话说完,爽快往前头一跪,又将他挡在身后:“太后,贺敬才是贵妃之子而陛下是迦箩之子”
林江琬跪得急,抢话也急,这句话声音便大了些。
一时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外头传来皇帝贺瑞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说朕是什么人的孩子”
“皇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太后起身向皇帝走过去。
皇帝却对她摇头,只是看着林江琬:“你刚才在说什么”
这一回,太后拦不住,陆承霆也拦不住了,所有人都不知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林江琬原本是打算再问一遍父亲当年的事,来证明她的推论的,然而太后始终不愿意说,她也只能先将答案说出来,然后再一步一步往前推给她们听了。
“臣女见过皇上,”她行礼,直起身子重新看向太后:“十五年前,大历与北乞罕一战一触即发,臣女猜想,那时候,有北乞罕血统的宫妃,必然道自己活不久了吧”
这件事,是陆承霆说起铉雷时说的,说十几年前,大历人半点容不下北乞罕人,若是被人知道一点,下场必然很惨。
铉雷一开始像哑巴一样不敢说话,直到后来真正学会了大历语言才开口,也是怕人认出来。
百姓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宫中了。
本身宫妃之间的倾轧就从无止境,那位迦箩当时是什么境况从方才太后知道有皇子流落在外,也能听出一二。
她望着太后:“是您将那孩子放出去的吗”
太后微微一愣,这件事除了她自己,还真无人知晓。
她只觉林江琬的话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人不敢听,却又非常想听下去。
“哀家记得,当年迦箩没赶上好时候,有身孕时过于得宠,惹了不少众怒,而产子之后,两国交战,其他后妃进了谗言,她便被先皇赐了毒酒。
那孩子原本也要赐死,本宫一时不忍,便故意让手下宫婢在那孩子奶嬷面前弄掉了出宫对牌。”
后来那孩子便不见了。
太后自小就被人说她过于纯善,甚至愚笨,不是做皇后的材料,但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心中就十分高兴。
哪里会想到如今这孩子回来,却要抢她皇儿的皇位。
“所以,第一件事,是迦箩知道自己活不了。”林江琬点头,继续说起第二件事:“迦箩原是右相带回来的,孩子最后也落在了右相手上,他送他去汝城将他交给阮家抚养,蹭他信物,让人教他武功,等着有朝一日他会回来找他。”
这件事虽没什么证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
贺敬一来京城,便拿着东西去找了右相,右相当他是迦箩之子,可见对他的身份和来头知晓的清楚明白。
太后看了一眼陆承霆,想问他为何林江琬会知道这么多。
然而一旁的皇帝已经开口问道:“那第三件事呢”
他的声音中带着颤抖,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这两日,所有人都说他是贵妃与家兄所出,说他心智不全,甚至说他可能会忽然狂躁发疯。
他这才明白,母后对他的身体为何一直都那样紧张。
他真的很害怕。
所以,当他听说自己不是贵妃之子的时候,第一感觉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连他也说不清的希望。
林江琬的声音也抖,可是,却是因为悲伤:“回禀陛下,第三件事,便是我在父亲的医案中,找到了两张不同的脉案。”
她将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她也是到今天才明白,父亲给真正的贺瑞诊过脉,所以才有两章截然不同的脉案,都写着同一人的名字。
医者的手指比眼睛灵,眼睛只能看见外表,而手指能直接摸到灵魂。
他发现孩子的脉象忽然变了,自然也明白人被换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贺敬才是贵妃之子,而眼前的皇帝贺瑞,是迦箩明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设法调换了的。
“这这怎么可能”
太后几乎昏厥,硬撑着身子去看皇帝。
可这一看,竟真从他眉宇间看出了些许迦箩的影子。
林江琬的眼泪已经滑落,陛下叫什么,又是谁的孩子,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的父亲,白白死了。
她闭了闭眼,似乎能想到父亲当时的样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娘娘说我父亲误了先皇病情,可否告诉我,他在十五年前,为何要去南郡”
“因为”太后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难道难道不是为了躲着哀家”
林江琬摇头:“脉象这种东西,没法形容,也说不清楚。可我父亲既然已经写下了脉案,便是知道了真相,他明知道两个孩子被调换了,查找寻访对他来说一点不难,他只需打探右相的行踪,必然会一路追查到南郡”
他找借口去了南郡。
可汝城却被阮家封了城门
他等了多年,等能进城门之后,阮家也早已绝了户,这样种种阴差阳错之下,他最终没找到贺敬。
林江琬红着眼看向太后:“父亲他什么都知道,也明知皇上身体不会有恙,又为何要躲着太后”
他根本就没有躲,太子登基,他最后一次回来见她,是想告诉她实情的。
父亲留下的那封信根本不是认什么毒害先皇之罪。
他认的是当年不查之罪。
是告诉太后,他哪怕舍下一切,也会一直保护她。
可是
“可是哀家却以为,他在以死相逼”太后眼神空空,看着前方,目光穿过林江琬,穿过陆承霆与皇帝,一直落在遥远虚无天边:“哀家平生第一次下狠心,去做了一件像是皇后该做的事情,就是让先皇赐死了他”
她起身从凤椅上走下来,却脚下一软,一下子跌在地上。
“母后”
皇帝和陆承霆快两步上前,左右将她扶住。
可她已经脱了力。
只听她喉咙里发出好似笑声一样的哭声:“林大哥你明知嫣儿愚笨,为什么要写那样的信,为什么”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太后哭得声音嘶哑, 连那保养得宜的容颜也似乎在一瞬老去十岁。
她神如死灰, 双手无力地垂在一边, 靠在太子的怀抱中僵着身子沉沉喘气。
陆承霆见她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起身回来扶起林江琬, 将她拉近自己。按住她的脑袋给她擦眼泪。
“本王带你回去。”
林江琬再也忍不住了,顺着他的手撞进他怀里,双手揪着他衣襟:“我父亲他没有罪。”
这里是正西宫,是太后的地方。
太后能放声的哭,而她只能哭得克制,她声音又轻又柔,硬带了执拗,像是非要在这地方说出这句话。
“我父亲他没有罪。”
陆承霆心里又疼又闷,将她紧紧抱住:“是, 你父亲没有罪,本王早在第一次知道你身份的时候就说过了。”
那时他与她都没料到这后头会有这么多事。
他对她说:世上最无用的两件事便是翰林院的文章与太医院的药方,你父亲他兴许是代人受过罢了。
林江琬想起那时的情景,渐渐停了泪, 一时恍然。
当时以为他不过闲闲一句事不关己的安慰, 她还在心中生气暗自嘟囔他才没用,谁能想到一路走来, 走到最终的真相面前时,陪着她的人竟然是他。
真是难料造化。
太后若对父亲有半点信任, 即便那书信写得再令人误解, 也不至于落下这样下场。
可见两人的隔阂不是一两日了, 所以才会认定他是回来祸乱她们母子的江山的。
可父亲赴死前,就真的没有提自己喊冤的机会吗他心里,除了一大半的不得已,又是不是也有一小半的心甘情愿呢。
她贴着他的胸膛,恹恹去看几乎哭得晕厥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