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书房才是点睛之笔。合拢柜门,俞璇玑挑挑眉,打趣道:“李先生怎么不问了?”
李默群的眼睛眯了起来,恍若浑不在意:“问什么?”
俞璇玑帮他问:“怎样?”
李默群答了句:“自然是好!”
原来的琴房里设了厚重的丝绒窗帘,此时已经换了新的,高高挽起。阳光顺着地板蔓延开来,又沿着裙角一路攀上去。俞璇玑靠在书柜前,仍旧裹着那臃肿不堪的裘皮外套,上半身都藏匿在阳光背后的阴影中,水润光滑的皮毛中只伸出一段皓腕如玉。素手纤纤,指尖晶莹,几乎被光线穿透了,碧玺的彩光四溢,衬得玳瑁宛如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李默群下意识地去捉那只玳瑁小盒,却见那白得近乎发光的手掌一握一翻,竟又缩回到厚重的皮毛之中。她的面容掩在高高的狐裘领后,辨不清目光中似笑似嘲的意味。李默群极从容地收了手,拢拢头发——是他几乎忘记,她惯是要大煞风景,拿话刺人的。
“好是好,可算不上顶好!人家说玳瑁盒子,是越大越好。偏巧到了我这儿,只剩了下脚料。”
任你费了多少苦心,都能被她挑出一堆不是。李默群一面轻轻摇头,一面从怀里拿出另一件大些的玳瑁印盒,打开来,里面放的是他自己的私印:“同一只玳瑁的料子,要当心来上一刀,再剖开糅制,也耗了不知多少功夫,正好做这么一对印盒。你细看两边断面的花纹,是刚好能合在一起的。老料不好找,你即便嫌弃……也已经来不及了;你若不嫌弃,便带着用,比什么水晶、碧玺或者外面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要好得多。”
话听着平常,底下的意思却十分明了。
玳瑁盒子不与其他小物件放在一处,便是早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来,专等在这里最后通牒罢了。
俞璇玑从手包中摸出私印,原是放在丝囊中的,此时只能拈出来,往玳瑁盒中一扔。极轻的响声,不近在咫尺,根本听不到。李默群悄无声息地贴过来,连带着那枚小小的玳瑁盒子一起,攥住了她的手。
“过了年,搬家吧!”他轻声低语,仿佛早已为她考量周全,“我常年都在外地,过年总要回苏州去。总不能让你在新家过的第一个年,就孤苦伶仃,满屋里没个人气儿。正好毕忠良忙着表忠心,他太太定会邀你过年,他家有个‘刺头儿’陈深惯会哄姑娘开心……总归是人多热闹点儿。皋兰路的事也该收拢了,开了春没这许多应酬,你就来这边躲躲清闲,风景又好,院子又静,满上海再没有比这儿更合你用的了……我只盼着,哪天回到皋兰路,能赶上你良心发现,亲手奉茶,盘恒几日,权当是可怜老李等你等得早生华发……”真真假假的调笑并着虚虚实实的叮嘱。她不会说软话就他来说,不过是生逢乱世的一点情分,若是十二分小心还守不住,早晚只得“零落成泥碾作尘”。
俞璇玑挣了一挣,被李默群盯住了双眼,再不好装傻。她偏过头去,又被他扳了回来。
太过亲近了,就意味着危险。
她灵得很,身子在裘皮外套里拧了几个来回,差点让他眼珠子迸出火星来。她倒是不敢作对了,只是再一抬眼,睫毛上沾着泪滴,眸子里漾着水波,仓皇又愁苦:
“我原是也想着年后再找机会说的……这会索性提前说了吧!有什么不中听的,李先生骂我一顿也好,别伸手把我掐死了,回头再想起我的好来。”
她的聪明都用在和他兜圈子上了。只是她的腕子攥在他手里,下巴缩在他送的裘皮大衣里,越发衬得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偏偏还要装出正义凛然的样子。平生的颜色都攒着用在这一时娇俏之中,仿佛一只小小的钩子在他心里钩了一下,痒得很。
“你说,”李默群唇间挤出这句,手上并不放松,“我先听了,再想……你的好……”
“我也是看到尧山花园才想起来的……您对我如何,我还能真不知道吗?最烦你们这些老派人了!一句甜言蜜语也没有,偏能感动得人总是想哭……”她抽了抽鼻子,眼泪顺着两颊流下来,“这里花了多少钱?不要买了!不要买了!有这钱不能去日本置办一处宅院吗?我一直担心,一直担心——你也看报,还是管情报的,自然知道日本人的战报!哪里能不叫人担心?日侨们都想着要回到本土去呢!若是日本人真的撤了,或者干脆败了,他们转身就跑了,你能往哪里退?现在就三番五次想要行刺你,若是叫人家得了势,首先就要拿你祭旗!你何不去找日本人活动一下,看能不能跟着过去……这仗打赢了,你固然什么都好;要是打输了,总得有个退路吧?”
李默群浑身一阵阵发冷。她说的自有道理,只是他不肯想、不敢想、不能想……他慢慢卸了力,看着她,点点头,又突然囫囵个抱住了她:“能换你几句真心话,也算值了!”
俞璇玑还在犹豫要不要挣脱,李默群已经倏地松开了手臂。他脸上挂着一点点寡淡的笑意,仿佛刚刚那些暧昧纠缠都不曾发生似的,又仿佛只是突然间失去了挑逗女人的兴致:“你且放心,我自有打算!若是这条船翻了,我先送你们走就是。”
俞璇玑一直不得自由,这会儿才抽了帕子擦眼泪,犹犹豫豫地问:“您到底怎么想……什么叫先送……我们走?”
李默群没有回答,笑意几乎敛尽了,故作轻松地引着她看了看屋里的一些小细节。大概是心思确实被她打散了,他很快派了车送她回去。
俞璇玑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这场礼轻情意重,剖白表心迹的戏算是“扛”了过去。
中途岛海战后,日军在太平洋战场的表现就急转直下,听说瓜岛也快守不住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东南亚各地,再接下来呢?多少汉奸都按捺着心中的隐忧,这是他们当初兴冲冲投了日本人时根本想象不到的。
汉奸们越是害怕,越要歌舞升平。皋兰路别墅的财源少了许多,小姐太太们却来得越来越勤快。76号搜索刺客闹得满城风雨,谁还在这时不长眼地去讨教生意经?大家不过是为了玩玩闹闹,做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欢乐景象罢了。
俞璇玑已经许久不见小江,想必李默群是决心切断和地下党的来往了。快过年了,她也有些心思浮动,想要去看一看老范,或许还能探听小江的消息。这念头也只是闪了闪,就像微渺的火花一样,瞬间熄灭了。即便她得了李默群的信任又如何?身份仍然是敏感,容易给别人招灾惹祸。
不怕她这身份的人,多半是要用她。比如白夫人,穿花拂柳到她身边,陪了她一整天,临走时见周围没了人,才笑眯眯凑过来,“井浦将军批复了,同意行动,就在近日,”她神色亲切、语调肃杀,“你也要做好准备……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推杯换盏
年关将近,街头巷尾仍旧声息全无。平头百姓连米粮都不足,哪还有心思买炮仗?即便想买,也根本买不到。
皋兰路的下人们家都在左近,管事的安排了值班的顺序。俞璇玑连年礼都没怎么置办,祭祀俞掌柜的酒水也不必买了,李默群的酒柜里有不少存酒,随便“借”去就是。
先前遇刺的风波只能算平息了,那么一群人马就像是幻影般突然出现在上海街头,又突然消失,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毕忠良捶胸顿足说76号上上下下殚精竭虑,还是被李默群弹压了一回。年根下,各地大小官员总要往南京跑动跑动,李默群把毕忠良死死按在上海——光是卷宗整理,就够他受的了。
在床上躺了十几天的秘书也回来了,大概是病床触发了他的灵感,当着俞璇玑就向李默群献计献策。俞璇玑大概听得一段,知道小江从“筛网”式搜捕中逃得无影无踪,76号却通过别的渠道截获了情报,知道是地下党提前传递了警告,说明内部有消息走漏,而且很可能与长期埋伏在上海的“麻雀”或者“医生”有关。俞璇玑听到这里的时候,心已经提起来了,她不想连累同志们。然而接下去的走向,却让她至少暂时放下心来。秘书的计策是——捏造证据,把被怀疑是暗杀李默群的主使的某位“总裁”和地下党的交通线联系起来。一石二鸟,既可以完成日本人指派的剿共任务,又可以报这必杀之仇。俞璇玑很想为这个计划说两句好话,然而李默群指一指门,她只好假装无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李默群早前交代了俞璇玑,他旧历二十八回苏州,帐目库房一应事务都得在二十五之前拢清楚。原本这几天已经忙得要命,偏偏特高科的人给李默群下了帖子,要请他吃饭。时间定在了旧历二十九,地点又是在军官近藤的家里,近藤的太太亲自下厨。李默群自然要俞璇玑作陪,俞璇玑只笑着说“莫敢不从。”
李默群在伪政府内部的熟人,有大半都和俞璇玑打过照面。他直接交往的日本人,想必是情报这条线上联系更紧密,因此出入往来更加小心。俞璇玑把日商会的人认了大半,也见过军部几个喜欢凑各种热闹的军官,唯独对这个近藤一丁点印象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