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俞璇玑没有来过,但上海这几条路,便是没走过,也听说过。看这里一片空旷荒芜又一片郁郁葱葱,树影高矮错落,花坛形制规整,她大概也能猜出来。
“尧山花园?”她问了一句。
“你也听说过罢?花木都荒废了,到底根须还在。花匠在城外弄了暖房,这一冬就能把园子补齐了。”
“谁没听说过?怎么?也落李先生手里了?”俞璇玑眼风一掠,只李默群面上点了点。
尧山花园是二三十年的老宅院,在上海滩的万国公馆中不算金碧辉煌、出类拔萃的,就连主人都说不上有权有势。
人们听说过尧山花园,只是因为这是一处不可能被复制的宅邸。
尧山花园原是山西杜氏的后人杜尧山所建。
这位少爷是个情种,一面之缘就爱上了副总理的女儿。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哪怕军阀混战,副总理倒台,骄傲的小姐对待自己的追求者也依旧无动于衷。杜尧山痴心一片或者说钱多人傻,终于打动了小姐的继母,婚事虽然在小姐的拒绝中迟迟定不下来,杜公馆却开始动工了。
杜氏富甲一方,据说连割据西北的各路军阀都得问杜氏借军饷。这位尧山少爷自来到上海就长期住着大饭店里最好的房间,此时为了准备志在必得的婚事,更是买下三四处宅基地并作一片,请了法国的设计师,势要把自家宅邸做得压全上海一头。他阵仗这样大,外面早就听到了消息,人人都等着杜公馆落成,好一窥全貌。
万没想到,杜尧山拿宅邸去岳家邀功,大方表示将来可以让岳家举家搬进来。小姐又羞又愤,当场露出新痕旧伤,控诉继母长期虐待之事。据说小姐立誓此生不嫁,杜尧山哪里舍得,再三劝告,居然也被逼着立了个誓言——若是想让她住进杜公馆,那就必须让其他亲眷都净身出户,从此再无干系。也不知杜尧山是借酒浇愁迷了心智,还是热血上头负气之举,竟然一把火将个不知耗了多少金银的杜公馆烧得干干净净。
在一片废墟之中慢慢建起来的,就是后来人们所谓的“尧山花园”了。杜尧山为明心志,将偌大宅邸真格修建成了公园,芳草碧树不计其数,又高价从洋商那边买来许多少见的乖巧异兽,让它们徜徉在山水树木之间。尧山花园最特别的地方在于,钱都花在了院落草木上,真正居住的地方却很是逼仄,结构简单的二层小楼,楼下是厨房连着一个老妈子的下人房,楼上是一间卧室并一间琴房,连个像样的客厅都没有。据说因为这个要求,连最初的外国设计师都跳槽了。杜尧山生生用重金“砸下”一个名气更大的设计师,又从西南运来一株参天巨木,让小楼依巨木走势而建,最终与花园景观融为一体。
花园落成,小姐倒也真的一个人住了进去。只是没几年,这位小姐便只身远赴欧洲留学。尧山花园,也随着杜氏在西北的没落,而渐渐成为上海滩的笑谈。
怎能不是笑谈?想要买这样大一处宅院的,哪个不是要举家搬过来?一间主人房,哪里住得开?任你是包养女大学生还是安置外室暗门子,男主人总要过来住的,走两步额头碰到墙,不阔气也不方便。说不定曾有富商名流想要买给自家大小姐,想想前面的主人留学欧洲一去不复返的经历,难道不怕闺女有样学样,走得无影无踪?
只身独居的女郎,倒是想要离开人多眼杂的弄堂,可又怎置得齐这样大的园子?
俞璇玑沿着花园里的小径走了两步,倏地回头,李默群在和秘书吩咐什么。她加快脚步,冬天里林荫单薄些,但只要走过草坪花坛,再转一个弯,就进了迷宫一般的树林,仿佛瞬间就和外界隔绝开来。尧山花园长久无人问津,地上的落叶却三三两两,先前怕是已经扫过了。俞璇玑信步走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已经快到后院的高墙边了,于是又往回走。
李默群在林子里的岔路口等她,一直看着她走回来,才问了句:“怎样?”
俞璇玑看看周围的林木,笑道:“自然是好。”
李默群引着她往另一条路上走:“我一直只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今天才觉得,女人若是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比聪明外露要强些!”
俞璇玑看看他,口里突然“唉呀”一声:“我答错了!这里有什么好!林木葳蕤,若有坏人埋伏起来要暗杀李先生怎么办?听说房间也少得可怜,木子小姐那里十几二十口人呢,怎么住得下?”她站住了,不肯再迈步:“李先生若是想把家从苏州搬回来,可万万不能选这个地方啊!”
李默群沉着脸看她演完,只是摇头:“做戏都不肯卖力,还能指望你什么?”
“那我给您作个揖,谢谢李老板体谅我鞍前马后……”她用手臂在空气中随便比划了一圈,又徒然地垂下了,“这是何必?”她也敛了笑意:“我其实不想要!我的公寓是我自己租的,住了三年多了,全靠我自己赚的稿费……你们富贵人,自然看不上,但那就是我的家。”
“你以为我是富贵人?”李默群揽了她,刚走了几步,又笑了。裘皮让她的腰粗了一圈不止,水亮光滑,滑不溜手。他背了手在身后,慢慢说:“我家早败落了,我从小就知道,再多的富贵,不是自己赚的,留不住!你能凭本事租房子,自然也能凭本事赚这套宅子……你把皋兰路的金银珠宝点一点,算是抵给我,买下这里又如何?”
“别说抵给你,还给你就是!要是真能银货两讫就好了……”
“银货两讫?”李默群哼了一声,大步向前,俞璇玑也不追不赶,跟在后面慢慢走。
传说中的二层“独门楼”几乎“长”在了树里,门前草坪上摆了两组桌椅,循着走过去就能看见木纹的门板。李默群举手一推,应声而开,一个矮矮小小的妇人,迎出来,束着手请他们进去。俞璇玑没见过这个面生的下人,也没见过当面不和李默群打招呼的婆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哑子,”李默群头也不回,给她解惑,“你日常回公寓也是读书写作,正好配个安静的人,用起来顺手。”
“那……你还能听见吗?”俞璇玑问那小妇人。
她笑嘻嘻的,连连点头,指指耳朵,又鼓鼓掌,仿佛被俞璇玑问到,就很开心似的。
一楼的厨房空间很大,下人房又小,过道狭窄。李默群站在往楼上去的台阶,似乎是好心帮那妇人解释:“不是天聋地哑,耳朵就和正常人一样——苏三,你张了嘴给璇玑先生看!”
那妇人本来笑着,突然张嘴凑近了俞璇玑。她的大半截舌头都剪去了,只剩那么一团红,在嗓子深处蠕动,仿佛还要努力伸出来。
俞璇玑吓了一跳,靠稳了墙壁,才连声说:“不用看,不用看!”
苏三婆恶作剧得逞,抿了嘴,憨憨地笑,目光温柔,仿佛在安抚俞璇玑。
俞璇玑跟着李默群上了楼,才发现地板加固了一层、墙纸换的是近来流行的样子,连房间都是重新拾掇过的……没有什么金镶玉嵌的华贵物件,只有些家常陈设,是俞璇玑用惯了的,还有些是她在皋兰路别墅随口夸过的。格局布置里的妥帖,分明是皋兰路的下人透了她的底。卧室床前只摆了一件沙发,正在太阳从窗子照进来的地方,俞璇玑便横着“窝”在里面。李默群在西洋架子床边站定,又问了一遍:“怎样?”
“自然是好。”她也依旧这样回答。
☆、乍暖还寒
“看不上阿堵物,还掐尖儿要强……知道的说你是文人风骨,不知道的看你就是不懂得享女人的福,”李默群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拿话刺她,“皋兰路什么没有?非要你的小公寓!给你换个舒适一点的,还恨不得跟我算账!”
他转身到门口,示意:“过来!看看这边!”
俞璇玑便是不起身,也知道必是把琴房改成了书房。她那里有一屋子的书,当初没搬到皋兰路去,恐怕早被他留意了。可是当她真走进书房,也还是吃了一惊。
全套的苏制家具,一水儿的金丝楠木。桌面宽敞,便是挥毫泼墨也尽够了,一套十二件的文房,薄薄一层白瓷,烧了十二花神的工笔图;桌面下的抽屉里另有一套景泰蓝的盒子,里面放的是几管崭新的西洋钢笔,赤金打造,招摇得很;抽屉角落里随便滚落着几个小巧物件,她拿起来细看,才发现恰巧能装下随身的私印,乃是借着水晶和碧玺的几种颜色做出了几个不同的形状,下半部分还暗藏了机关,可以存一层印泥……这时节碧玺不比彩色宝石贵重,胜在色泽通透好玩罢了。她捏着在手里,漫不经心略过柜门上繁冗精美的雕花,拉开来看里面的书架,大半空置,纤尘不染,只放了几套她自己出过的集子。她没了兴致,正要关起柜门,却突然意识到这几套都是最初的版本,虽然当时的排版不是最好,但纸质真是后来比不了。多看一眼时,才留意到集子旁边又有一个玳瑁鎏金的印囊。
若不是先看见那几枚精巧印囊,她还真留意不到这个。她的私印是用俞掌柜的小印钮改出来的,玳瑁和碧玺两件并作一处,放在掌心,仍旧纤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