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去过井浦的私宅,很小巧的和室。近藤的私宅也不大,近藤太太穿着格子布的半旧和服,跪在门口整理他们脱下来的鞋子。近藤个头矮小,仍然穿着军装,一挥手,门后就站出三个小孩子,同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按顺序向客人鞠躬,又像一群小机器人一样咚咚咚地跑回去了。外出做客的礼物,是俞璇玑选的,一直提在手里。她原本想要交给近藤太太的,奈何近藤太太实在是忙得几乎要整个身体贴在地面上了,她只好将礼物放在桌上,朝近藤推了推。近藤用力点了下头,喊了一声,近藤太太小碎步跑过来,这才跪坐他们对面,抱着礼物盒子笑得眼角全是褶皱。
李默群日语尚可,近藤的中文不如井浦,两个人居然也能把酒言欢,简直是咄咄怪事。
愉悦的气氛不过是表面功夫。
近藤和李默群的酒杯都用同一壶开水烫过,近藤太太原要斟酒的,也被李默群拒了,他亲自执壶,仿佛反客为主。近藤对此仿佛习以为常。赋闲在一边的俞璇玑也得了一杯酒,她不肯喝,浅尝辄止。
几杯酒下肚,爱酒的李默群毫无影响,近藤倒是微醺起来,话多了些,中文倒也顺溜了一些。
这时节的日料本来就乏善可陈,汤汤水水堆在一起,看着就有点恶心。海鲜有两三种,也是清煮的,全不讲加工的手艺。若论好处,大概就是味道清淡罢。
米饭是很香的。近藤太太呈了四个小碗上来,米粒珠圆玉润,撒上些芝麻,对比寡淡的菜肴,倒是更合俞璇玑的口味。李默群不吃自己面前的饭,偏来讨俞璇玑碗里的饭吃。她索性把两人的碗换过来,结果李默群和近藤聊得高兴,手舞足蹈,不等俞璇玑下筷子,就碰翻了她刚端过去的碗。
俞璇玑会意,这是他不肯吃,也不让她吃任何分餐食品的意思。
放眼这一桌杯盘碗碟,若是不许吃米饭,她还真不知道能吃些什么,只好时不时夹几片日本咸菜在口里含着,算是略有滋味。
好在过了一会儿,近藤太太端了鸡肉上来。要给大家分食。
李默群递了个眼色,俞璇玑就笑眯眯凑过去,从近藤太太手里揽下了拆骨剔肉的工作。凡是细致的活儿,她都能从中找到乐趣。一面把拆出来的肉堆在盘中让男人们取食,她一面想起了黑白电影中鬼子偷鸡的桥段,配合近藤的军装,简直是绝佳场景。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却被李默群瞪了一眼。她心情正好,就徒手撕了一条鸡皮,卷一卷,拈起来喂到他嘴边。李默群眼神古怪,她笑得开心,凤仙花染过的指甲翘在他面前,示威似的。他只好张嘴,皱眉嚼了,嫌弃归嫌弃,面上分明有些得意。
连近藤都伏案大笑起来,用日语说了几句粗话,继而伸手去捏近藤太太弯腰收拾碗碟时翘起来的屁股。近藤太太全程忙碌,实在没防备,差点把托盘掉在汤碗上。就这么险些失手的功夫,近藤又黑了脸,嘟囔着什么,把太太训回了厨房。
原本,这顿饭吃得四平八稳。万万没想到,酒足饭饱之后,近藤太太才从厨房端着托盘出来。这是一人一份的甜食,看起来像是糯米团子,又像是迷你豆包。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绿莹莹的叶子托起来,每份上放了两枚不同颜色的团子。
甜品一上桌,李默群就摆了摆手,摆明了拒绝的态度——他本来也不吃甜食。
近藤不肯放过他,再三劝告。俞璇玑从他们的来来往往里也听明白了,这种团子据说是福运的象征,在战争时期也被军人们视为祝福武运昌隆的吉祥物。特别是绯红色的团子,据说放入了樱花腌制的馅料,代表为大日本帝国流血牺牲的诚意。
近藤越是指定,李默群越是不肯吃。近藤油光满面,色迷迷地盯上了俞璇玑,发音不甚清晰:“看来,不得你亲手伺候,李先生不肯吃啊!”他突然伸手过来,敲了敲俞璇玑的盘子,猥琐中还带着几分邪性:“若是男人不敢流血,那么美人的血滴几滴在上面,滋味一定更好!”
李默群变了脸色。他可以给日本人当狗,却决计不会向日本人献上自己的女人。只是他不肯跟近藤闹翻,近藤酒品不好,众所周知,今天这出饭桌上的闹剧到底是故意为之还是酒后作乱,也不好判断。他便半真半假地拦了近藤,不让他指指点点,更防着他突然站起来,干出什么蠢事。
这一番安抚,被他做得行云流水一般。近藤仍旧不依不饶,虽不再和俞璇玑搭话,却坚持要李默群尝尝绯红的糯米团子。李默群拒无可拒绝,正要硬着头皮提筷子,面前却突然伸过来另一双筷子。
筷子上夹着一枚糯米团子,已经咬过一小口,有鲜褐色的馅料汩汩满溢。俞璇玑一手提着筷子,一手接在团子下,送到他面前,话语里只是轻描淡写:“知道你不爱吃……我帮你尝了,没那么甜,你也尝尝!”
李默群看了眼近藤,近藤仍旧挂着猥琐的表情,仿佛马上就要笑出来,又仿佛只是感到意外。
俞璇玑夹的是她面前的团子,危机因此去了一大半。李默群不再犹豫,握住俞璇玑的手,一口吞下,夸张地嚼着,顺便就把她扯过来,半拥半抱地揽在怀里。他心跳得极快,就贴在俞璇玑耳边。也只有离得如此之近,她才知道他其实在发抖,肌肉颤栗不已,只是掩饰得好,不叫外人察觉。
近藤张了张嘴,哈哈笑出来:“这……这……最难消受美人恩……你们中国人,是这么说的吧?”
俞璇玑拗着李默群的劲道,挣脱出半边身子,笑斥:“近藤君是没有见过中国的美人吗?李先生笑话你呢!”
近藤被按捺下去的邪性又发作出来,觍脸坐直了,将俞璇玑撑在桌上的腕子揉捏了一把,涎笑打趣:“哪个有你这般得趣,也喂我一口吃吃,我就信她是美人!”
俞璇玑斜睨近藤一眼,且看他神飞九天的样子,竟然抄筷子夹过李默群面前的团子,笑吟吟探到他嘴边:“白白夸一声美人儿,教我怎么好意思呢?近藤君,你也消受一回罢!”
这一下,连李默群搭着她的手臂都紧了几分。近藤瞠目结舌,俞璇玑动作也快,嬉笑着塞进他嘴里,拍手问:“近藤君,好吃吗?”
近藤嘴里装着团子,含含糊糊要应承什么。
李默群抢先怒斥俞璇玑:“做什么?和主人家拉拉扯扯,没半点规矩。”一边说着,一边把她拉起来,对近藤道了声歉,竟是生了气要先走。他拉扯着她走得飞快,连近藤太太要送,竟都没能追上。
车开出宪兵队大门,李默群突然让司机往巷子里拐了两个弯,在一处死角停下来。他示意俞璇玑下了车,快步带到墙边,还不等她反应,突然在她后背砸了一掌。她哪里受过这个,当场就被按弯了腰。他的手伸过来,一把掰开了她的嘴,两根手指探进去,往咽喉处抠了几下,又快速抽离。
她哇的一声吐出来,双手扶着墙,胃液上涌、翻江倒海,连吐了几轮,鼻涕眼泪齐流不止。好容易止住了一点,她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回头看,他正在另一个角落给自己催吐。
遍地狼藉,恶臭咸腥。她抽了帕子拭去嘴边污物,先上了车,隔着车窗冷冷看他的背影对着墙角,随着呕吐的动作一起一伏。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作者有话要说: 百章达成!
我也是没想到,忍不住就冒出来给自己撒个花!
☆、疑窦丛生
李默群回到车上,面色阴沉,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俞璇玑随之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开口:“不过是半个团子而已,近藤不是也吃了?”
“你看到他的表情了吗?表情是不会撒谎的!他被你吓了一跳……”李默群冷笑了一声,“恨不得天天泡妓院的烂狗公!被喂了一嘴就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那是他怕咬下去就丢了命罢!”
“你是说,那个所谓的樱花酱……总不能我盘子里放的也是有毒的吧?”俞璇玑仿佛吓了一跳,腰杆绷紧,靠在车门边。
“有没有毒……就看他们要不要赶尽杀绝了……我是不放心的。他们在东北有细菌部队,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绑人,既搞细菌武器,也搞化学武器,这几年轰炸重庆什么都用上了……你说,他们但凡想要毒死一个人,还有不成的吗?”
“可是,近藤害你做什么?”
“影佐将军回日本了,我怀疑他短期之内都不会回上海。如果不是特高科和梅机关之间的问题,那就是上次暗杀失败,有人不肯死心罢。”说到此处,李默群面露狰狞,“且让他得意两天,我张网等着呢!早晚教他落我手里!”
俞璇玑用帕子掩了口,强忍着干呕了一声。
李默群皱眉看过来:“怎么了?”
“太难受了!哪有这种吐法……我嗓子都哑了……”
“吐了总比死了强。”李默群神色冷淡下来,目视前方,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皋兰路汤汤水水都是常备的,俞璇玑让女佣上了两盅参汤漱口,又把百灵非要塞给自己的那包参片拿出来,摊开来放在李默群面前:“木子那里的,手帕还是第一次打开,你可以放心含着了吧?据说人参解毒养胃,怪不得人人都送参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