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我们手里。俞先生有何见教?”这话便过了。俞璇玑觑着井浦的神色,并没有怀疑她的意思,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骄傲神态。又或许,他早已有了对策,不过是无处向人炫耀,没有机会借题发挥罢了。
“我哪有什么见地?只觉得这局仿佛已经被困死了,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啊……”俞璇玑见井浦志满意得,知道还需搔到他的“痒处”,“井浦将军喜读王阳明,是否有妙计应对?”
“当然,”井浦一笑,满面春风,“影佐要人,我偏不给他。这家伙没来由地误了我们的事,若是放走了,我不能放心;若是处置了,万一被影佐拿住形迹,反而两桩人命并一宗,给我添麻烦。所以,我要把他的这个所长,好好地关押两个星期,再用罩子一蒙,随便扔到城外去。让他全须全尾、懵然不觉地去找影佐报到!你觉得,影佐还会信任他吗?”
俞璇玑仿佛费尽了心神思考了半晌,才一拍巴掌,叫了声好:“将军妙计!佩服佩服!”这是陈腐的戏词,井浦沉浸在自得之中,并未察觉她不过应付了事。
☆、口不对心
俞璇玑的赞美虽然口不对心,但她多少知道一些特高科和梅机关的心结。苏三省这样的人搅进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大概是对自己的布置极为自得,井浦并没有布置什么新的任务,只是叮嘱她要继续留意另外两个军统倒霉蛋和李默群的往来。
俞璇玑觉得,这种郑重其事布置工作的态度是有点多余的,李默群安家在苏州之后,就更加行踪飘渺了。
失去了姓彭的同事,剩下的两位先生没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慌乱。他们仍旧固执地想要拜见李默群,仍旧会因为没有见到而显得惊慌失措,白夫人和俞璇玑陪着他们谈天说地,并没有让他们的脸色变得好看一些。而俞璇玑每次注意到白夫人妩媚地笑着用手指去勾一勾他们衬衫的袖口,都会觉得这是来自意大利的勾魂使者选定了下一个去见上帝的人,因为生出了这种奇特的联想,她只能试着让自己的表情温和一些,免得吓到这两位如同惊弓之鸟一般的先生。
她再去和刘兰芝打牌的时候,在墙边的条案上看到了一个资料袋。一开始她没有想起来为什么眼熟,后来才意识到这个袋子就是那两位倒霉蛋先生拿到皋兰路去并且一直捏在手里不肯放的那件。白夫人挑逗他们的时候,不小心溅了几滴咖啡在上面,痕迹很轻,却让牛皮纸袋沾染了咖啡的香气。
纸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呢?俞璇玑看了一眼刘兰芝,刘兰芝的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麻将牌上,根本没有留意到她左顾右盼的小动作。她耐下性子又打了两圈,没想到手气突然旺了起来,只能自己拆了自己牌,连续给下家送了好几张。刘兰芝是对家,自然不大开心:“璇玑,你这是怎么了?”
“脑子晕了,”俞璇玑讪讪地笑,“不想打了,谁来替我一下?我去歇一下。”
自然有手痒的太太,接了她的班。她慢吞吞往外走,经过条案时抬手想要扶一扶鬓发,牛皮纸袋被手势一带,掉在了地上。“哎?”她轻轻叫了一声,捡起来,“真是不好意思……毕太太,这是毕先生的文件吧?怎么没收起来?”
刘兰芝仍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轻松应道:“不过是有客人留下的,没等到忠良回来,我就先放在那里了。”
“可使不得,得放在书房才好……哎,正好我想找本书看,帮你们带上去吧!”俞璇玑说得轻松,心中却略有忌惮。若是刘兰芝不肯,又或者她着意了此事,告知毕忠良,免不了惹到嫌疑。
“难得也叫我使唤你一次,快去快去!”刘兰芝正等着胡牌,满心欢喜,根本顾不上往这边看一眼。
俞璇玑一步步走上楼梯,又要小心不让脚步轻松,免得惹了别人的眼。李默群的书房,寻常是进不去的,门口永远有专人把守。不过毕忠良和刘兰芝恩爱非常,家中除了女佣,并不放保镖来来往往。这样行事,想必也是为了让刘兰芝安心。书房的门没有锁,完全是一副“心底无私”的模样。俞璇玑将门掩实,抽了几本书放在桌上,做个选书的模样。这才打开牛皮纸袋,飞快地去看里面的文件——确实是文件,有些是公函,有些是琐碎的情报。这些情报的方向,把她弄糊涂了,然而此时却不是思考的时间,她大略读了读,又赶紧装了回去。最后往里推的是几份公函模样的纸张,她的目光在末尾的日期顿了一下,手中不停,把纸袋一封,还像起始那样将线圈绕成一个数字“8”的模样,顺手甩在毕忠良的办公桌上。她本就没有什么一定要读的书,只是随手掂起一册,还把其他的书放了回去。这些做完,她不多停留,径直往外走,才发现女佣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便笑道:“可巧你在!你家太太放我一马,让我去客房歇息片刻,你帮我领个路好不好?”女佣一边应声,一边向书房内张望。俞璇玑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毕忠良不可谓不谨慎,连家里的女佣也是特别叮嘱过的,幸而她手脚算快,不曾被对方撞个正着。
毕宅的客房和皋兰路自然不能比,虽然枕褥都是簇新的,床板却硬得仿佛要生出刺来一般。俞璇玑躺下身一动不动,努力回忆刚刚在纸袋里看到的内容。情报信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得很。俞璇玑曾经梳理过多条交通线路的情报,从没见过这样拉拉杂杂胡乱堆砌的东西,一时间也找不出个头绪,索性在心里慢慢给能想得起来的分类:有几条是文化政策方面的,还有几条是关于最近南京的新法颁布的,连江苏各地秋收的状况,哪里有小范围的骚乱都列了出来……把这些情报献给李默群或者毕忠良有什么用呢?他们或许对南京高官的软肋更感兴趣,哪里关心什么秋收冬藏之类呢?
不对!这些东西对于76号来说根本不是情报!除非是和沦陷区对立,否则没有人需要如此对沦陷区了解的如此细致!
白夫人说过什么?这三个人原本是军统的,身份曝光,还被南京政府保下来。他们这些情报是给军统的,想要呈给军统,先要重建上海站;但他们发出情报之前又非要交给李默群或者毕忠良,那么到底是这个新建的军统上海站里通了伪政府,还是伪政府有人先一步倒向了军统?
俞璇玑知道,日本在东南亚的战绩看似辉煌,其实不过是战略欺骗哄得欧美殖民者上了钩而已,真要控制这些地区,实力差的还远;更不要说他们的兵力根本不足以继续推进到中国腹地,而美国也在春天第一次轰炸了东京。即便决战两年后才会开始,但日本的颓势已经如大厦将倾,或许伪政府高层也有人察觉到形势不利,开始寻找退路了。
如果伪政府高层保下军统人员,又许他们重建军统上海站,想必就是给重庆政府的投名状。
而军统人员把送往重庆的情报报给76的“审查”,则是为了避免部分情报误伤“自己人”。
特高科的忌惮并没有错,伪政府外面看着威严显赫,里面已经开始静悄悄地腐烂了,连76号这样的情报机构都和重庆有所往来,其他的部门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事想通,万事皆通。
等到李默群找她谈话的时候,她倒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感觉了。
李默群做审讯已经习惯了,开腔之前要有一段极长的沉默,很多人顶不住这样的压力,不是烦躁不安,就是抢先开口。俞璇玑却只是盯着面前咖啡杯里的漩儿出神,看着要平静下去,就再用咖啡匙搅一搅,仿佛一个自得其乐的小游戏。自从和白夫人来往,她也被带得咖啡越喝越多,这东西在大饭店里金贵,但若是占了权势之利,想要搞到就再容易不过。相较而言,倒是牛奶和砂糖更为金贵,前者要靠粮草富足之地的农民饲养,后者也算是战时最紧俏的物资。俞璇玑喝咖啡要放大量的奶和糖,糖不容易融化,每次用咖啡匙搅动的时候,都能感觉到杯底的沉淀。等待砂糖融化的这个漫长过程,恰好可以用来和李默群故布疑阵的架势对峙。
俞璇玑俗务缠身,报刊的专栏能停的都停了,能交给别人的也都交给了别人,只是和出版社的合约尚未结束,熟识的编辑几次三番来催稿,她也起心动念,诌了个故事梗概出来,只是细节尚未完善。这会儿神思一转,就进了故事里峰回路转的窄巷,一时间连自己身在何处几乎都忘记了。
李默群看她不做声,就知道她定是又想出了什么在自己面前躲懒的法子。他对着她素来极有耐心,看她眼神都直了,就悠悠兜转到她身后,突然间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俞璇玑一个哆嗦,三魂归位,强笑道:“您又吓我。”
李默群的手仍旧按在她肩头,不轻不重地揉搓了两下:“璇玑啊,你这目中无人的毛病又出来了!没关系!我就这样问你:我在苏州买了园子这件事,你和谁说过?”
“苏州?”俞璇玑大概能推测出李默群为何有这么一问,却只肯应声道:“没有,我往哪里去说?韩玉麟问过,可是我并没答!我本来也不知道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