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默群这声疑问拖得长长的,显然是不相信的,“你若没说,军统锄奸队怎么找得到我那儿?”
这就是套话的技巧了。俞璇玑可不止曾经一边和李小男聊天,一边把李默群在苏州置办宅子的事透给了陶大春,她还将从特高科那边交换来的情报交给了李小男。到底军统的人是通过哪一次的情报找到李默群,其实都不甚重要。军统上海站都和76号捆绑了,谁还会动李默群分毫?
“给李先生办事的不止我一个人,帮李先生瞒着我的人想必也不止那么两三人罢!”俞璇玑笑声敞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呀……”李默群摇摇头,“但凡是个知情知趣的,就该问问我可曾安好!你看看你,恨不得冲过来一口咬死我!”
“李先生好得很!全须全尾!我自己长着眼睛还不会看吗?”俞璇玑扬了扬下巴,声音里瞬间就没了笑意,硬邦邦顶回去,“知情知趣的在苏州园子里呢!我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苦力,没那么好的气性!”
李默群唉呦了两声,握着她的肩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可是……”话没说完,俞璇玑已经挣脱了去,斜倚着沙发扶手,狠狠瞪过来。李默群此时心情正好,不与她计较,只笑道:“好好好,璇玑先生厉害得很!皋兰路的葡萄架怕是要一天一倒,老李只有两只手,怎么扶得过来?”
☆、话里机锋
“李先生手眼通天,玩得转袖里乾坤,若非是只有两只手,怕是汪先生都制不住您呢!”
李默群方得了点趣味,正心痒难耐之际,却被“汪先生”这三个字当头一砸,登时就兴致全无,正色叮嘱:“在这里说说也便罢了,这等话若传到外面——”刚说到此处,突然疑云丛生,看着俞璇玑便道,“其他知道此事的人,都是给我办事惯了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不是你,还有谁成日里盼我翻船?”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俞璇玑以手支额,深吸了两口气,再转回来就仿佛已经心平气和:“我又不是真要靠你养,才不想和你吵这些无益之事。你既担心翻船,就且高抬贵手,让我从大门直接走出去,我保证一张火车票不再回来上海。你们一荣俱荣去,我自己也过得甚好,岂不两清?”她似乎也不想给李默群说话的机会,又絮絮道:“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你该知道我不是爱赌气吵架的人。今天既然说到这里,索性就揭开了讲,我这摊活计,给谁做不是一样?不过劳心费力而已!我勉强算占个年轻,撑是撑得住,谁知道这样消耗下去,还能撑几年呢?李先生在上海滩何等位高权重?就算职位上不显,政府里也没谁敢在您面前说三道四。咱们这么互相折磨下去,谁都没有好处。不如让我一走了之……李先生若是贪我这身皮肉,便遂了您的意又如何?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您用小公子的姓名立个血誓,明一早就放我上火车,天南海北随便哪里,从此永不相见,相见也只做不识……”
“好了好了!我才问了几句?你就开始胡说八道!”李默群听到一半就开始摇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你这样犟,哪里有个女人的样子?别是外面喊先生喊得久了,连你都把自己当个男人了吧?你听听你说的有半句软话吗?还择日不如撞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说过敬重你就是真的敬重你,你犯得着自己不尊重吗?”
“男人都是说得好听!”俞璇玑翻了个白眼,别过头看着另一边,定定道:“我把话撂您前头: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您再怎么想感化我,我这块顽石都是不为所动的。您跟我空耗着,又藏着又防着,也没什么意思!”
李默群还真是被她说得一愣,慢慢笑了出来:“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平时看你是最周全的,居然也是个霹雳性子。唉……”他一面笑一面摇头,“我这命啊,真是太苦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先生看我周全,焉知道我心里的苦处?”俞璇玑仍旧不去看李默群,偏等他凑过来要安抚,扭身就走,堪堪站在门边,才转回来说:“我原是有些事拿不准猜得有没有道理。现在你这样猜忌我,想来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的。”
“我信,我都信,”李默群应得极快,“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也把话撂您前头,只要璇玑先生不要老李的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搞来,行不行?”
俞璇玑冷笑道:“我还能要什么?我倒是要一走了之……算了,你又装傻,多说无益!”她仿佛气得狠了,一面冷笑一面拧眉,连说话都看着窗外,“还说点有的没的,您信不信的,就当过耳云烟好了。之前有三位先生为了拜访您,四处磕头快磕得头破血流了。后来不知道怎的,三个人就变了两个。我觉得此事不大对头,就着意打听了几句,听说他们从您这儿吃了闭门羹,就去求毕处长了。”
“难得你心细,这些许小事,都惦念着,”李默群很是感怀,“无需多虑,此事我知道一些,原本也想要说给你听——”
“您可别说,千万别说!我口风不严,万一说了出去,您这里翻了船,可怎么办呢?”俞璇玑嘴快,抢着就堵了回去。
“你呀,这张利嘴能气死个人!也就是我这种一辈子命苦的人,还愿意听着罢了!怎么?你要写个纸条贴我办公室里,日日拿这些话来回我吗?”李默群说着,便指了指沙发,见俞璇玑不动,佯作怒道,“还不过来,要我请你?”俞璇玑犹犹豫豫的,他便又劝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无所求的‘仙人’,既无所求,又何必逞口舌之利?耽误了正事儿!”
俞璇玑这才坐回去,端端正正的,拈起咖啡杯,还未贴到唇边,又放下了。李默群一探身拿了杯子,自己先尝一口:“不过是凉了一点,你也挑剔。还什么天南海北永不相见?你要是往西边去,连茶叶沫子都喝不上!”他拿着杯子要去续热水,俞璇玑便说:“我不喝了,您别麻烦了,不是要说正事儿吗?”
“正事儿啊……我原本觉得,你听了可能会痛快些。现在,倒说不好了。你说得那三人,我知道一些。你不要理会他们,他们危险得很,就算现在还有口气,说不定哪天就喘不上来了。我不见他们,自有我不见的道理。让他们跟毕忠良混去,看谁带累了谁!至于少的那一个……我不便出面查,猜也能猜到了。”话到此处,他却不往下说,另起了一处,“你不是说和苏三省有过节吗?我原本举荐他去做那个什么所长,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大高兴的。其实你也不必太过怨恨,此人得意忘形不堪重用,爬得越高摔得越惨,这种事儿我看得多了。梅机关的影佐将军原本很器重他,他偏偏要去和特高科攀关系,那是能讨着好的吗?便是巴巴地回来了,谁信他没说出去什么事儿?影佐将军便把这个人扔给76号。毕忠良这个人——我知道你们有来往,可你不清楚这个人——最小肚鸡肠,苏三省越级往上够,已经犯了他的大忌,这次终于落他手里,哪儿还出得了76号的大牢……”
俞璇玑瞥了一眼过去:“那可是你的左膀右臂,毕处长还真敢下手不成?”
李默群微眯着眼睛,叹道:“我猜他要先斩后奏,没想到连隔夜的功夫都不肯等……苏三省这是把上上下下都得罪了,命该如此。”
“帮你卖命的人,只换了这么一句‘命该如此’,我听着都觉得冷得很呢!”俞璇玑扔下这句,是知道李默群专吃女人使小性这一套,故意引他来哄,没想到他却不吭声了。她抬头一看,李默群只是阴恻恻打量过来。这人阴晴不定,真是难搞透了。俞璇玑便白了一眼:“好吧,我听到这消息,高兴得很,等不及去庆祝了。若是李先生没别的事,我要下楼举办舞会,与太太小姐们一起乐一乐呢!”
李默群这才慢慢说:“你去吧!莫让我后悔,刚刚没应了你……”
俞璇玑笑得恣意,分明是故意挑衅:“李先生是一定会后悔的!谁叫‘妾心如磐石’,‘磐石无转移’呢?”
“你用错了!”
“我故意的!”
李默群走回到办公桌前,坐下去。他本就上了些年纪,摘下眼镜时显得更老一些,连声音似乎都染了几分浑浊:“木子总是念叨你,得空了你去陪她住两天吧!她哪里照顾过孩子?嫌奶母不仔细,非要自己上手……整个人瘦骨伶仃的,也是可怜。你比她心境开阔,多和她聊聊,别叫她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
“好!”俞璇玑正要出门,想想又转回来,对李默群说,“你问我苏州的事?难道是遇刺了?木子怎样?是不是被吓着了?”
“唉……想得你问一句,还要沾她的光。她好好的,这些事不叫她知道。苏州那边原也多派了人手,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你……也是,想你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李先生这样想就对了!”俞璇玑淡淡道,“我虽没对人提过苏州的事,但你既问了,我便在心里过了一遍前阵子来来往往的琐事,除了韩玉麟,倒还真有其他人问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