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忍着笑,用手在门板上敲了几敲。白夫人本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当然是最先反应过来的,笑道:“啊呀,璇玑回来了,时间过得好快呀!”
那三个倒霉蛋反应也不慢,都站起来打招呼。输得最惨的这才想起来自己满脑门子都是纸条,一把划拉在手里,愣愣地攥着。
这……真是……戴老板的事业前景堪忧啊!
俞璇玑便走过去,招呼他们继续玩。“是我的错,本来李先生下午还在来着,偏偏我这里有事走了,他也没等。几位既然来了,不妨再玩一会儿,也在这里吃顿晚饭,再晚些,李先生总会回来的。”她先告了个罪,他们自然只能连连应承。
至于李默群——下午当然是不在皋兰路的,俞璇玑把他们提前约过来,不过是为了给白夫人铺条路而已。
李默群索贿到一定程度,也算是有求必应。只要他们等得起,就一定能见到李默群。俞璇玑知道他们是出了76号心有余悸,要向李默群请一个“护身符”,才能安稳度日。
至于李默群给出的护身符几分真假,她并不关心。下午甩开皋兰路这一摊的事情,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人要见,有更重要的问题要讨论——事实上,已经迫在眉睫了。
☆、借刀杀人
刘兰芝是个好心的太太,好心的太太还是基督徒,当然要去教会医院、教会孤儿院拜访。俞璇玑下午就是去陪她——名义上是陪伴刘兰芝,实际上是和陈深碰头——刘兰芝是外行,看不出破绽,更何况还有插科打诨的李小男。
归零计划已经上报,陈深的注意力也转移了。他带来了另一个消息:苏三省升任东亚政治研究所所长之后,沪上的暗杀之风日渐猖獗,连梅机关都觉得有些过分,勒令他收敛些。于是苏三省调转了枪口,最近似乎又盯上了地下党,已经先后有两名交通员被捕,其中之一是刚刚来到上海接手工作的杜欢乐。
听到这个名字,俞璇玑眉心一敛。他们四目相对,都知道这又是一次新的危机。
之前俞璇玑为防万一,先和陈深通过消息。“医生”有暴露的危险,导火线就是军统和76号私下勾连,做了笔交易:毕忠良保下唐山海一命,军统送两个情报员给76号邀功。但军统舍不得自己人,就拿地下党人去“借花献佛”。
只是在李默群的连环妙计中,俞璇玑顺脚踢走了唐山海,这个交易自然也不复存在。万万没想到,杜欢乐仍然是一枚-定-时-炸-弹-,而且最终还是握在了苏三省的手中。
“通知小男了吗?”
“通知了!她近期会暂停和其他交通员的接头,但是交通线不能中断太久,早晚还是要恢复的。”
小男和刘兰芝在厨房,说是要给孩子们做点好吃的,实际上还是厨娘动手,她们指指点点而已。陈深和俞璇玑在厨房外的院子里给孩子们清洗玩具,间或低声聊几句。厨房里是烟熏火燎、锅碗瓢盆的碰撞,还夹杂着小男一阵一阵的笑;院子外是孩子们嘻嘻哈哈、追打逗闹的声音,汇合在一起,便把他们的只字片语都遮掩了去。
陈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和小男……说开了……”
“我知道,”俞璇玑从水里拎出一只小木马,大概是玩得孩子太多,木马的架子已经松动了,只是勉强粘在一起,她不敢仔仔细细地清洗,就很快地晾在有阳光的石板上,“看你们还好好的,没有吵闹分手,我就知道了。”她又拿了一只小皮球按在水里。陈深曾经拒绝李小男那么多次,归根结底并不是什么初恋的力量,而是立场的差异让他不可能接受这样一个姑娘真挚的爱情。当他们的立场统一之后,情感的天平自然就倾斜了。俞璇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间互相吐露了自己的隐藏身份,但她觉得那必然是一个激动又温情的画面,会永远留在他们心底。
“苏三省很谨慎,那边的刑讯记录封锁得滴水不漏。得想个办法,搞清楚杜欢乐都交代了什么。”
“他刚来上海,知道的应该不多吧……”
“即使他只知道‘医生’的代号和接头地点,如果苏三省一路查下去,也会查到很多相关信息……”
这是迫在眉睫的危机。特工们不会使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作为接头地点,“医生”必然是常常会出现在那里的。哪怕有任何一个旁不相干的人描述了对小男的印象,苏三省都能快速推断出这个始终活跃在76号周围的女人身上的可疑之处。
陈深和俞璇玑各怀心事。孤儿院的玩具并不多,不一会儿就能洗完,一排排晾晒在石板上,仿佛这些粗制滥造的小家伙们也在碰头开一场郑重的会议。端着沉重的木盆往外泼水这种体力活儿当然是陈深的事,俞璇玑空着手站在一边。陈深担心水不干净,还把木盆竖过来,敲了几下。俞璇玑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办法……比如借由苏三省的姐姐……让他在指定的时间出现在指定地点?”
陈深弯着腰,既不抬头也不转身,仿佛根本没听见,但他的脊背分明僵硬了一下:“你有办法?”
“总要试试。”俞璇玑没有迟疑,“如果他中计了,小男就安全了……你们都安全了。”
“什么时间?”
“等我消息。”
在奉命联络李默群之前,甚至可以说在李默群“反水”之前,假如俞璇玑心里有一个“威胁指数排行榜”,苏三省一定长期高居榜首。地下工作,本来就危机四伏,并不是说你讨厌谁,就可以寻机给对方下个绊子,或者制造一场阴谋。俞璇玑习惯与危机和平相处,哪怕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和平假象。
但是,她想要小男好好的,也想要陈深不必在毕忠良面前露出更多形迹。她更想要保护小江,想要保护所有和自己在同一战线的同志。这个念头,没有让她感到恐惧,反而让她远离了一切恐惧与慌乱,让她心情宁静,思维运转,可以把自己收集到的信息像剪报一样在头脑中汇编成册。这就是她的谍战百科全书。她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她懂得如何索引资料、如何学习吸收,如何把不相干的线索编制在一起,如何循序渐进地去织出一张未必专业却相当实用的网来。
在俞璇玑的配合与安排下,白夫人初步搞定了军统三人组。当他们去楼上面见李默群,她们就在楼下喝咖啡,品尝和平饭店送来的新式甜点。甜品总归是能让人幸福的,连挑剔的意大利美食家白夫人都慢慢舒展了眉头,找回了一点昔年在闺中时风光无限的感觉。
“那个姓彭的,”白夫人说的是倒霉蛋之一,“眼睛真不老实!就算有个母蚊子从他面前飞过,他都得追上去抓一把屁股!”
俞璇玑没有见过那三个家伙,此时被白夫人绘声绘色一描述,倒是差点把满口的咖啡喷出去:“怎么说的?惹怒你了?那就从他下手?”
“自然,”白夫人大概是自觉要承担起教育引导俞璇玑的任务,耐心讲解,“这样的男人,最容易下手了。但凡有个时髦女郎丢个眼色给他,他还怕不跟着出去?口水都能流一地!”
“另外那两个呢?”
“慢慢来,你们不是有俗话,叫‘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吗?”
“要是被另外两个知道了,恐怕会更小心……我怕你这桩差事要先易后难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告诉你,我手上有一种药水,能叫人融在里面连个指甲片都剩不下!”白夫人来了兴致,从头细数了她的计划。原来下午等待的时候,白夫人已经邀请他们参加百乐门舞会。单是在那边,白夫人就会摆下三道关卡:舞小姐里有白夫人的“好朋友”,会邀约他们跳舞,分散另外两人的注意力,顺便把姓彭的引到边上;侍者中放上特高科的人,负责给目标的酒水里加料,让他头脑昏昏却精神兴奋;还有一位特高科的女间谍,在药效发作后搭讪目标,以最快的速度带他离场,这时候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即便被人发现也无懈可击。他们在百乐门附近租了一间公寓,只要女间谍带着目标进了房门,两个小时之内就能完成任务,消灭痕迹。
白夫人看俞璇玑听得入神,笑眯眯伸了手过来,在她唇上轻轻一捏:“张着嘴听故事?这都是哪里来的毛病?”
俞璇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赞道:“若不是和你早就熟悉,单让我听这些事情,怕是会看见你就毛骨悚然——太周全,也太可怕了!”
“怕什么?你要学的还多着呢!”白夫人显然颇为自得。
俞璇玑恨不得立刻就把行动的时间和公寓的地址问出来,然而她不能过于急切,露了形迹。只能转了话头,和白夫人聊聊最新的电影云云,末了还加了几个脂粉话题。白夫人有心教授,偏偏俞璇玑不给她发挥的机会,于是也急了,直奔主题:“我说,你怎么就对正事儿不上心呢?”
“正事儿?”俞璇玑知道正题要来了,面上却只作恍然大悟状,“可不是嘛!将军把任务交代下来,我也得出一份力啊!可是……我能做什么呢?要不,我把那间公寓隔壁的房间都租下来?省得被闲杂人等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