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璇玑稍一沉吟,李默群便追问:“是什么人?”
俞璇玑看着他,只是做了个口型:日——本——人。
间谍这一行,遇事反应往往异于常人。李默群给日本人卖命,可谓是忠心耿耿,虽然不乏中饱私囊之举,却连中统、军统都避开了。他把军统上海站的人推向毕忠良,多半觉得此事走漏风声的话,便形同背叛,罪不可赦。他没给自己留半点退路,此时方才知道日本人却并不那么相信自己,论理说应该颇为气愤。然而他却像是变成了一尊雕塑,眼神没有波动,脸色毫无变化,就连握在手中的眼镜都不曾有半分颤抖。良久之后,他才突然动了一下,朝俞璇玑挥了下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初到苏州
说是去苏州散心,其实大冬天的,园子也没什么好看。
编辑那边催得彬彬有礼,不如远远躲出去,清净一些。
俞璇玑给百灵带的礼物太多,以至于李默群的秘书不得不专门指派了一辆车,先一天出发,先一天到达,免得那边卸货还是乱上大半天。俞璇玑自己倒没什么行李,她和百灵身材原就差不多——仔细想想,李太太和百灵的身材也有些相似——百灵略瘦削一些,经历了怀孕生子,又胖走了形,若是替换的衣服不足,她俩也可以混着穿。
苏州不远,拖拖拉拉出发,晚饭前也到了。大门是早已洞开着的,自有人在这边等着,俞璇玑下车前,小童已经一溜烟地跑进去报讯。百灵的宅子,是在老园子里加盖的别墅,走进去颇有曲径通幽的感觉。从回廊里,俞璇玑就看见百灵被女佣簇拥着来接。她的确比以前胖了一些,尖尖的下巴都浑圆了起来,颦蹙眉头的样子仍然风韵十足。
“璇玑,璇玑,”她叫着俞璇玑的名字,仿佛在咀嚼其中的诗意,“这许多日子没有看到你,我心里不安的紧!难得你肯来看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样说着,她仿佛又要落下泪来。
扶着百灵手臂的是一个苹果脸蛋的小姑娘,在这群女佣中她似乎也是最得宠的,因此敢开口:“木子小姐,这里风大,还是回房说吧!璇玑先生刚到,也不好让她站在风口里的呀!”
百灵便点头,伸了手过来,俞璇玑攥住了,牢牢一握,道:“还说你为母则强了,我看倒还是昔日的样子——也好,熟悉得很!”
百灵一笑,睫毛低垂,掩着一两滴泪珠落下来。
周围的人都不敢再招她。倒是苹果姑娘摸出手帕来,在百灵面上轻轻按了按,拭去痕迹。
百灵不肯松开俞璇玑的手,两人便一路牵扯着,走过了回廊假山花池,穿过不大不小的客厅,径直往楼上走。
“跟着我们做什么?快去把璇玑先生的行李放到客房去!”苹果姑娘嘴不闲着,吩咐过男仆之后,就和俞璇玑聊起来:“我家小姐念叨您好久,说这世界上只有您最懂她了。一天天巴在窗边盼您来,您再不来,我怕小姐怕是要站成一块石头了。您知道她今天早晨醒得有多早吗?念叨着您什么时候来,也没好好吃早饭,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又开始琢磨您什么时候到……”
“快别说了。”百灵也会训人了。
苹果姑娘才不怕软糯糯的小姐呢,笑嘻嘻对俞璇玑接着讲:“客房背阴,小姐不肯让您住,让人把书房和客房的器物都换了过来。怕是明天一早,您的屋子最先进来阳光呢!”
说话间,百灵已经开始轰人了:“不叫你们多嘴多舌!都下去!我们聊天,莫来打扰。”她拉着俞璇玑往卧室走,俞璇玑觉得不大合适,脚步一顿,她已经反应过来,回头解释说:“先生的卧室在那边,远隔一个花厅……像不像是牛郎织女?在上海的时候多少离得还近一些……少爷晚上要找我……不好扰了先生休息。”
果然,雕花大床边放着小小的摇篮,摇篮边有着各种玩具,俞璇玑还看见了自己送的鲤鱼旗和摇铃。她摇了摇被百灵紧紧握着的手:“你,还好吗?累不累?吃得消吗?”
“人活在这世界,莫不就是为了把吃不消的苦,都一口口吃下去?”百灵爬上床,扔给她一个枕头,两人面对面躺下,慢慢说话。
“众生皆苦,你说的其实大有道理。”俞璇玑觉得,许久没见百灵,她倒是了悟了许多。
“小时候,我原以为没有人需要发愁生计;上学时,我觉得女性也可以追求婚恋自由;刚刚跟了先生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过,某一天,我能遇到一个年轻的军官,他有着寂寥的身影,能救我出苦海……”百灵笑着,更像是对过去的自己讽刺地撇嘴。俞璇玑知道她只是说说,也不应声,眨巴着眼睛听。百灵讲了很多很多,有她少女时代天真的幻想,也有初为人母的温柔感怀,只是没有对未来的期待。俞璇玑渐渐知道,那个几乎马上就要觉醒的弱质女郎,终究是退回了李默群打造的金屋之中,再也不肯探头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了。
苹果姑娘敲门催了三四次,她们才恋恋不舍地起身。晚饭摆进屋,碗碟众多,可惜苏州的厨子,做出的菜大半是甜口。俞璇玑和百灵都算是北方人,回忆着小时候的家常菜,便仿佛多吃了些盐的味道。各式点心倒是名不虚传,俞璇玑觉得好了,就问苹果姑娘要个名字记下,预备带些回上海。
转天,俞璇玑邀请百灵出门去逛逛。百灵身上倦怠,逛了逛采芝斋就想要回家,多半还是念着家中的孩子。俞璇玑也不留她,让侍从护送她先回去,自己再多走一走。苏州不比上海,李默群不会放那么多人手,陪她们出来的人是常驻苏州的,不识得俞璇玑,只知要紧着小少爷的生母,于是一窝蜂似的跟着百灵走了。俞璇玑望着这阵仗哑然失笑:早知道第一天就这么顺利,该把见面的时间提前的。
这次来南京,她想要从李默群的监控中抽身,见两个人。
最想见的当然是小江。范叔入党后,他们的私交就中止了。幸运的是小江成了新的联系人,在暗无天日的深度潜伏的生活中,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然而在上海见面是危险的,即使在李默群的办公室里距离不到一米,他们仍然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借着帐目上的数字,说着公事公办的话。
范叔的洋行,在苏州也有店面。她和小江用暗语约好,去店里相见。然而她获得自由的时间却比预料中来得要早,索性提前去店里随便看看。战时物资管制,货架上的陈列也稀稀拉拉,不甚齐备。“货架空了,什么时候上货呢?”她顺口问了一句。掌柜笑容可掬:“现在洋货不好进,我们都撤了一排货架,就是嫌空荡荡的难看。”她对着掌柜点头笑道:“会好的,再等等。”“是啊,再等等,再等等……”
店里也无甚可观,她百无聊赖之间一抬头,发现大堂里的蒂凡尼吊灯着实漂亮得紧,笑问掌柜:“吊灯卖不卖?我在上海都没有看见这么好的,你若肯卖,我就找人来搬回去!”
“这可对不住了!这灯是老东家来看帐的时候,嫌屋子里太暗,少东家亲手装上去的……便是当时货源畅通,也只得了这一盏……”掌柜环顾四周,想要给这位客人介绍点别的商品搪塞一下,却着实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自己面上也讪讪的,“要不,我打电话问问?我倒是也想开张,可是总得东家同意才行。”
“好啊!”俞璇玑说得随意,“你和东家说我姓俞,在上海也常买你家的货,问能不能讨个折扣。”
“唉呦,这么好的灯,东家肯卖就不容易了,还要打折扣……好好,上海的老客户是嘛?我去问,我去问。”掌柜一叠声说着,撩开门帘,进了里屋。过了片刻,他闪身出来,笑容可掬:“装上的灯是不卖的。库房里倒还有一盏,也是蒂凡尼玻璃的,花片比这个还复杂,就是太重,一般人家用不上,请您看看成不成。”
这倒是意外之喜。俞璇玑起身跟着掌柜往后走。两面隔扇之间,有个人影逆着光,仿佛在等她。“小江!”俞璇玑颇为惊喜,他竟然也提前到了苏州,还真是心有灵犀!
小江没说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在前面引着俞璇玑往外走。这家洋行的后身还有库房和院落,一路穿堂过户,出了后门,台阶下居然就是河道。小小的乌篷船停在那里,像是已经等了许久。小江踏上去,俞璇玑便见那乌篷摇荡个不停。“我不会水,你可要救我!”她搭了小江的手,颤巍巍上船,只觉腿肚子和船一起颤了起来。
小江扶着她,又教她弯腰往舱内走,这时才开腔:“我叫什么?”
一叶轻舟,只要有人走动,自然摇摇摆摆,晃得停不下来。俞璇玑没坐过小船,找不到平衡,若不是小江半扶半拖,她怕是一步都动不了,全副精神都在脚下,哪里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摸索着坐下后,她才缓了口气,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忘了我叫‘杨子江’,怎么可能不会水?”小江轻笑一声,抬手扣了扣船壁。
梢公摇橹,船身又是一荡,已然离岸。
俞璇玑原本紧张得要命,真正坐下后胆子倒是大了许多。这乌篷船从外面看起来小巧玲珑,进得里面来看,竟然是别有洞天。软榻上铺着垫子,便是稍稍躺下休息也得宜;中间有一小桌,放了些茶点杂物,外面还生着一个小火炉,俨然又是方小世界。她看桌上有个玻璃灯罩,看着新鲜有趣,便拿起来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