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忠良被韩玉麟绊住,此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给刘兰芝喂了两颗牌之后,多嘴多舌的韩玉麟又开始指指点点:“要我说啊!夫妻怎么能同上牌桌?这不是要把满座的钱都赚空吗?”
李小男并不服气:“他们可没赚着我的钱!韩先生,运气不好不能怪别人呀!”
毕忠良当然是想要起身把俞璇玑换过来的,俞璇玑怎么肯呢?借着李小男的话头,她笑道:“毕处长可别站起来!动了风水就不好了,让小男先赢,风头转了,我们再换。”陈深还没有回来,她无论如何也得把毕忠良按在牌桌前。
可惜风水这东西并不听从俞璇玑的意愿,李小男连输了几把,毕忠良就笑道:“这是换了风,来来来,我和俞小姐换一下。”
俞璇玑索性一边坐下,一边扔个话题给韩玉麟:“韩先生不是来给李主任做掮客的吗?其实有什么事情,和毕处长商量也可以呀!”
毕忠良脚步一顿,果然留在了刘兰芝身后,一副要帮太太看牌的样子,嘴里却笑答:“那怎么能一样呢?”
韩玉麟被俞璇玑当面诈了一回,扯起谎来仍旧是镇定自若:“唉,俞小姐,莫把我来拜访老朋友说得如此功利嘛!有些生意,顺带可以做;有些生意,不说也知道会被拒啊……那么丢面子的事情,我才不做。”
“韩先生久不来上海,可能并不晓得,这里办事的风格变了。人人忙得顾头不顾脚,哪还有时间猜别人心思。若要办事,直接和毕处长提就是。这里没有外人,能不能办,毕处长一句话就定了。”
“那我就说了,”韩玉麟也似反应极快,抹了一张牌扔出去,笑道,“毕处长,我有一个朋友,想来上海谋个差事,不知道贵处可能接纳?”
“那就要看他的诚意了……至少,人得来了再说……”毕忠良处理这些不在话下。
他们刚搭上话头,陈深已经从外面闲晃了进来,对上俞璇玑的眼睛,嘻嘻一笑。这便是得手了!俞璇玑略感安心,然而韩玉麟的话里话外,真假难辨。他真的是为了帮朋友谋出路来上海的吗?即使他们告辞时,他神神秘秘地摸出一盒茶叶,放在桌上,还宣称是给毕忠良品尝的,俞璇玑仍旧觉得,这盒“茶叶”和里面的金银钱帛,都不过是某种障眼法。
☆、使君有意
韩玉麟带了不止这一包“茶叶”,等回到皋兰路,他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盒鹅蛋粉要送给俞璇玑。沪上流行的是进口化妆品,女郎们都在向电影里的大明星看齐,谁还稀罕鹅蛋粉呢?俞璇玑掂了一盒在手里,心中有数:若不是黄白之物,再没有这般份量。她只将这些粉盒往韩玉麟身前一推,笑着摇头,不言不语。
韩玉麟仍旧开腔说这鹅蛋粉的诸般讲究。俞璇玑见他作态,干脆站起来就往外走。
韩玉麟的时间不多了,李默群没有露面,这个俞小姐又连个台阶都不肯给,他只好将人先拦回来,勉强笑道:“俞小姐这般,真是让我不知从何说起。”
“韩先生莫要为难,”只要他肯开口,俞璇玑怎样也要听上一听的,“我既然在地接待,自然主随客便。只是这般重礼,您若不先说明白,我怎么敢接呢?”
韩玉麟便叹了口气:“俞小姐这双眼未免也太毒了……其实在下此来并非为了帮别人说和事项,乃是想要向李默群毛遂自荐一把!也不知他猜忌我些什么,连面都不肯露……”他一边说,一边拿眼觑着俞璇玑神色。
俞璇玑露出些同情来:“所以韩先生想让我代为说和?可是,韩先生是位律师啊,李先生又没有官司要打,我能说和什么呢?”
“实不相瞒,此事虽然个中复杂繁琐,但若去其皮毛,择其精华,倒也简单得很。我知道李默群现任清乡委员会的委员长,也听说了清乡运动‘四步走’的原则。军事清乡和政治清乡之后,就当是经济清乡了……我这样絮叨,俞小姐可厌烦?”
“我只捡着听得懂的听,若有不解自会请教先生。”
“那好。经济清乡,自然会让新政府获益良多,但是李默群这般劳心费力,即便受到上级嘉奖,也总归是得不偿失。我修的是法律,在德国的时候顺便把经济也读了一科下来,其实是很帮得上……他的忙的。”
俞璇玑愣了一愣。韩玉麟从南京而来,却没有进入伪政府之意,又特地打听了清乡的事务,连留学都能随便学个双学位——不不不,这年头能人辈出,他便是有五六七八个学位也正常得紧——竟然是专程想要为李默群“帮忙”而来。清乡有油水,人人都知道。可专门找过来,非得比常人火眼金睛才行。韩玉麟打的主意,不过是趁着清乡的便利,搅乱沦陷区的经济。只是他没想到,他要谋的这个差事,其实早就另有安排了,他若要自荐成功,就非得顶替了面前这个人不可!
李默群为什么不想见他?李默群大概早猜出了他的来意!
“韩先生思虑周全,只是李先生在其位谋其政,未敢顾及私利,恐怕要让您扫兴而归了。”俞璇玑只得推脱。
“无妨!俞小姐只要将话带到,其余的事情便不必费心了!其实以俞小姐之敏锐,想必也看出了几分。我以往确实和李默群不大对付,但我也知道他是个有胆有识的,今非昔比,他自然会审时度势,做出决断。”
韩玉麟越是信心十足,俞璇玑就越是忧心忡忡。韩玉麟若是个棒槌,她大可收下这些金银贿赂,随便怎么花用出去,或者辗转上交组织。偏偏韩玉麟精明外露,她这厢盯得紧,他才没有和旁人勾连通气的机会,若是真让他回去等不到消息,恐怕自己便能琢磨出其中关窍来。
李默群在电话里说了什么?送走?打发了?这些真的是字面意思吗?还是暗示她,要把这么个危险分子处理干净?
韩玉麟正洋洋自得,没察觉俞璇玑眼神闪烁。她也只作无事闲聊状:“只是带话倒也简单,当不得先生如此重谢。”
韩玉麟也笑道:“照俞小姐的意思,我得再想出一件事麻烦您?”
一路盯着这个人到今天,俞璇玑知道他除了“刺”别人夹枪带棒之外,只要说到正题总要有一堆的弯弯绕,索性便先揭开他一直虚掩着的私心:“我记得,您来的第一天,就向我问过李太太;后来在书店,您还问我有没有拜见过李太太——”
“哎,我这个人偶尔总有不识时务的举动,还望俞小姐海涵。”
俞璇玑笑笑,接着说:“韩先生便是再问我十次八次,我也得照旧听着不是?那都是应该的。可您到了毕处长那里,都不忘记和毕太太打听李太太的事……这就有点奇怪了。您在南京时,难道没有拜访过李太太吗?”
俞璇玑这样一句一句地说,每说一次“李太太”都能看见韩玉麟的眼神微颤一两下。她原本只是借着疑虑转移话题,顺便试探韩玉麟,他这般反应,倒是让她大为诧异。
“你……你们都说她在汤山养病!可她不在,你知道吗?她不在!”韩玉麟一开口,俞璇玑就明白了。韩玉麟不是李默群的同乡,倒有可能是李太太的同乡——或者比同乡更进一步——他是李太太的倾慕者。
俞璇玑想起那个眉宇间有英气、苍白带着病容的女人,想起她被徐碧城虚扶着还指挥婆子砸百灵的居所,想起她持着枪负气闯进皋兰路一号大闹的样子。在俞璇玑心里,李太太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偶然几面之间的印象,居然还及不上李默群黑着脸往外拖人时,李太太混杂着愤怒、羞恼、痛苦与恨意的表情。那时候,别的女人恐怕已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了,但李太太不会,她是中统的人嘛,是敢私下处死郑苹如的狠角色。
俞璇玑明白过来,看韩玉麟的眼神就又有所不同。她说:“李太太以前的确去汤山养过病……后来又犯了一次……我也不知道李先生如何安置家眷的。”
“我敢和你说,是因为知道你也不会盼着她守在李默群身边。”韩玉麟的声音极为刻板,俞璇玑却知道,这不过是压抑已久的惯性使然。若是他能见到李默群,他一定会把自己对李太太这点念想遮掩得严严实实,但偏偏李默群不肯见他,又把他扔给俞璇玑,他才能渐渐说出真话来。
“是,”俞璇玑觉得自己认下来,韩玉麟才能安心,“不仅如此,我还巴不得赶紧有谁来把她弄走才好!”
她四下望了望,仿佛是怕被人听到一般,又仿佛只是心有余悸:“李太太可是拿枪来威胁过我的……韩先生,你喜欢李太太?”
韩玉麟沉默半晌。这样的问题,似乎关乎男性的尊严,他们知道这是事实但又不能承认:“卿卿……她……不该受这种折磨。”
这是天赐的良机,可以转移韩玉麟发现真相的时间。俞璇玑一转念,已经想到了推脱的法子:“那……我不收你的谢礼,我可以帮你去打探李太太的下落,不过你务必要想法子带她走才好!你把这件事办成,我就帮你带话给李默群!”
她伸出手,韩玉麟没有犹豫地握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的依仗:“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