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姐很喜欢读书?”
“是。”
“刚刚那本书已经看了一半了,不读下去不觉得遗憾吗?”
“并不。”
“这倒奇了……”
“有什么稀奇?”俞璇玑似笑非笑,“您焉知我没有读过那本书?我就不能早知道故事的结尾?”
韩玉麟被堵了一回,并不放弃语言打击俞璇玑的努力。等他们逛到山东路的时候,韩玉麟已经开始攻击她的私生活了。
“俞小姐这样不明不白地跟了李默群,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走进商务印书馆,他极大声地问出了口。
“李默群有正室,有二房,老家还有好几个姨太太,你算是行几啊?”在开明书局,他又翻出了新花样。
“听说以前外室进门,得给正室敬茶,不知道俞小姐有没有拜见过李家太太?”这是在大东书店的话题。
“你说他整天出差,怎么放心留你在家里呢?就不怕红杏出墙,戴了绿帽子?”走到四马路书店时说的。
……
俞璇玑原本不想回应,韩玉麟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戳到她了,越发嘴里不清不楚地问。几个问题之后,俞璇玑也熟悉了,再被问到,就神秘一笑:“你猜!”
书店是个清静地,韩玉麟这样放肆,无非是想像气白夫人一样把她逼走。俞璇玑早不在意自己声名狼藉,哪里会在意韩玉麟这些浮皮潦草的废话。
韩玉麟大概没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女人。书店逛完,拎着一摞书上了车,才悠悠感慨:“俞小姐,要说你没在军统受过训,我都不相信!”
俞璇玑听他提到“军统”时,眼睛才在他脸上转了一轮,惊讶道:“原来韩先生是中统的人啊!我还以为您是军统的呢,失敬失敬!”
韩玉麟哑然而笑。他是一直想要激将对方的,没想到反而漏了自己的形迹。这会儿他倒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解释说:“鄙人并不专给哪一方做事,俞小姐不妨把我当个掮客——不过是牵线搭桥而已。”
俞璇玑点点头:“政治掮客,那可不一般啊!”
韩玉麟等了等,俞璇玑毫无再开口的意思。于是他笑道:“俞小姐就不问问我,来此为何吗?”
俞璇玑慢慢抬眼,看了看他,又转开眼看着窗外。
这次大概是要空手而归了。韩玉麟意识到:李默群派了这样一个软硬不吃的手下来“招待”自己,显然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甚至猜透了他那点私心,所以才处处严防死守,简直让他无从下手。
俞璇玑倒是没有想到,韩玉麟会这么轻易地流露出沮丧的情绪。她还以为,这场对抗战得打到他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居然一天还没过完就泄了气,大概真的不是中统的人吧。她拨弄着手包上镶嵌的珠子,突然说:“那么,韩先生真的想要听我问你,来此为何吗?”
☆、所谓诚意
韩玉麟见事有转机,当时便要应下;忽而意识到自己一开口,主动权就到了对方手里;再一转念,自己琢磨的功夫,怕是已经泄了底……末了,也只是化作豁达一笑:
“不过是开个玩笑。俞小姐,实不相瞒,我来上海只为见李默群一面——有要事相商!无论如何,还请俞小姐代为转达,若能促成此事,韩某必有重谢!”
“转达什么呢?”俞璇玑和颜悦色,只是字字坚定。
韩玉麟暗暗叹气,他终于明白,李默群不是要故意吊自己胃口,而是早就决定不见自己了。既然如此,也只能再从其他途径多方试探,看看有没有说动对方的可能。
韩玉麟不肯说,俞璇玑就明白了。他是觉得自己一介女流,不便托付这等“要事”。上海滩有的是女郎肯为了男人看不看得起自己生气,俞璇玑从来都不是其中那一个。人人都觉得女流之辈难成大事,她的身份才越发安枕无忧。
俞璇玑对韩玉麟的来意本也无甚好奇。她索性掀过此事不提,只是听他心血来潮说了某一处地方,就安排司机带他们前往闲逛。她权当是作陪,寸步不离。如此两三天之后,韩玉麟也生了些离意,连火车票都是俞璇玑帮忙“安排”代买的。只是到了临走前一晚,他突然提出,想要去看望自己在上海的另一位老朋友。
“我来都来了,怎能不去看看老毕?他这个人闷得很,说不定早就知道我到了上海,可我若不是先去找他,他才不会主动搭理我呢!”韩玉麟说得随意,仿佛自己真的是刚刚想起来这件事。
“那正好,我问问毕太太晚上得不得空。”俞璇玑对答自若。
毕太太是不认识韩玉麟的。等他们到了毕宅,连毕忠良的客气里都透着几分生疏。若不是韩玉麟带着点自来熟的热情,心思沉沉的毕忠良大概会让整个场子冷下来。
“早就想来看看你,只是抽不得身……当律师得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不像你这样稳扎稳打,成了一方大人物,令人羡慕啊哈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天听韩玉麟冷嘲热讽的多了,俞璇玑总觉得他对毕忠良的吹捧,听起来并不那么让人舒服。
“韩先生是律师啊……”陈深靠在桌子前,拿着一瓶格瓦斯来回摇晃,“律师是靠嘴吃饭的对吧?这一开口就让人想和你打官司,得算职业病吧!”
“陈深!”毕忠良拦住了自家兄弟,竖了眉毛训斥,“别没大没小,胡说八道!人家韩先生和陈老板是世交,论资历比我们长一辈,不得无礼!”陈老板当然就是中统的陈老板,国民党大佬,四大家族之一,即便在沦陷区仍旧声名显赫。
陈深从牙缝里嘬了一声轻响,冲韩玉麟晃晃格瓦斯,毫无诚意地道歉:“失礼失礼,我先干为敬!”
“别理这混小子!”毕忠良话里虽然客气,表情却仍是淡淡,“韩先生一门勋贵,在重庆想必也可以过得很好,何必远道来上海?”
“手里有个案子,要跑南京和广州,想着总要看看老朋友,就在上海停几日。”韩玉麟笑得真诚。
“哦……不知是什么案子呢?”毕忠良悠悠问道,“我们在上海案子也不少,倒想听听韩兄的专业意见,学习一下法律界人士的做法。”
这话假得几乎四面透风。律师的案子,和76号的案子,岂能混为一谈?但毕忠良偏偏就这么说了,还饶有兴致的样子。
“不过是个遗产案罢了!前一阵子南洋江家不是出了点事故嘛,父亲打死正经的长子,家产被几个姨娘卷了一多半,还有些实业散落在各地,无人经营,眼看也要垮了。正好南洋的亲戚看不下去,打算接手这些产业,只是这些产业原本是要被地方收缴了,所以得去和各地政府走动走动,才能要回来……所以说,出了这样的桃色事件真正是家门不幸,最后还不是都便宜了那些远房亲戚们!”
“你看看,这才是正经睁眼胡诌呢!”毕忠良笑道,“便是这些产业能要回来,也有一半得给你支付了律师费吧?”
“怎么能这样取笑我?我拿的是我应得的那一份。只要政府部门能公平处置,江家的族亲们还是能有所收益的。”韩玉麟说得轻巧极了。
江万年、江祥卿。俞璇玑并没有忘记这两个名字。在与李默群的合作开始不久,这两个小人物就被李默群像碾死一只臭虫一样随意处置了。韩玉麟显然不是为了南洋江家而来,毕忠良也根本没有在相信这样的借口,你来我往,话里话外,不过是寻常不过的应酬,亲热里透着几分虚伪的味道。
李小男显然对这样的事情毫无兴趣,她起身放好唱片,拉着陈深要跳舞。陈深却不肯,一边推脱,一边扯起刘兰芝。毕忠良显然也很习惯这样耍无赖的兄弟,笑眯眯地看着陈深和刘兰芝跳舞,只把耳朵和嘴巴借给韩玉麟,听凭他扯起昔日的同窗之谊。陈深和刘兰芝一曲舞罢,李小男当即冲了过去,陈深仍旧不应,嬉皮笑脸地来邀俞璇玑。俞璇玑知道韩玉麟要趁这时机和毕忠良聊点什么,她这个盯人的任务做做样子也就足够了,更何况毕忠良的精力被韩玉麟牵扯,刘兰芝会被李小男缠着聊天,再没有比现在更光明正大、不露痕迹地接触陈深的机会。她笑着应了,把手放在陈深掌中。
别人跳舞是休闲娱乐,他俩跳舞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假装闲聊交流信息,若不是舞步还算熟悉,早该左脚绊右脚摔成一团了。
“我的新联系人到了,谢谢你。”俞璇玑想让陈深放心,她知道他已经帮忙传递了情报。
陈深的眼神是飘的,只用下巴微微点了一下:“最近有点忙,没有山海的消息。”
“小心内部变节,我很担心小男。”
“放心,我会全力保证她的安全……我在找一份计划……你有什么消息可以吗?”陈深问的时候,心里没有把握。
“楼上书房的镜框……”俞璇玑才说到这里,就见陈深的眼神亮了起来,“之前我去过一次,那时还没有,但是你可以再去找找。”
如果剧情没有出大错,多疑的毕忠良也该把藏来藏去的归零计划放在自己家里了。
他们交谈俱是小声,几乎连口型都要小心控制。陈深得到了线索,似乎有点急切,又聊了几句闲话,便分开了。此时麻将桌已经摆好,李小男手气正旺,连声叫陈深来帮她看牌。陈深只是靠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借口出去抽烟,先遛了出去。俞璇玑知道他是要找机会偷偷上楼,只好若无其事地帮刘兰芝看牌,给楼下的女佣支应些琐事,免得陈深的行踪被人发现。